刘东平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灭,走上前去。
“你还来找我干嘛,不是把我都抖出去了吗?”向丽娜怨毒地看了刘东平一眼。
“不,现在你爷爷还不太相信会是你,事情还有余地,只要我愿意去改口。”刘东平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来的,他可不信,自己真的斗不过这个十几岁的恶毒小姑娘。
对于刘东平的出尔反尔,向丽娜处于观望,她想知道刘东平此行的目的,所以并不刺激他:“你不会平白如此好心吧,你想要什么?”
“八百块。不是我要,是对方要,我想,这个金额对方应该会满意。”刘东平开门见山,不多废话。
“呵,我还以为她多清高,原来也会狮子大开口。”向丽娜哧之以鼻。
刘东平只恨自己当时竟被向丽娜吓住,鬼使神差地去撞了人,想想现在自己的境地,对向丽娜也更加不齿:“坦白说,你也坑了人家一生,八百块也是你该出的。”
“凭什么要我出,撞人的是你。”向丽娜瞥他一眼。
刘东平竟然笑了:“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当时不就是怕丢工作嘛,现在还怕什么?我是撞了人,但我已经为此受到惩罚,工作已经没了,我是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懂吗?”
向丽娜脸色突变,意识到今天势必不能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小叔?我小叔会打死你吧。”
刘东平脸上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痞气:“不不不,你错了。你小叔是要上位的人呢,他会牵着你婶婶的手,力证情比金坚。你信不信?我一点都不介意你试一试。当然了,这样一来,你以后在你爷爷面前也就不要再做人了,我会告诉你爷爷,当时你是如何捏造把柄想伙同你父母把小叔一家子搞臭。”
“你……不要脸!”
“没有你们向家不要脸啊。你捏着我,觉得了不得是吧。我捏着的,可是你们向家。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司机,你说,向家的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向家要是败了,你还有什么?”
向丽娜完全没想到,刘东平竟然还有这一手。这真是捏着了她的七寸。她能有如此优越的生活,都是向家的地位给的,向家要是没了地位,她这个向家大小姐,顿时就会变成落地凤凰。吴志娟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家道败落后女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堪。
略一思忖,向丽娜便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咬咬嘴唇:“我又没工作,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我就管不了了。办法总会有,就看你有没有诚意。”刘东平鄙夷地望着她,“还有,我得提醒你。何小曼今天上中班,所以没来上课是吧。所以说,我还是给你留了面子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懂的。”
向丽娜深吸一口气,刘东平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自己不答应他,下回只怕他就会当着何小曼的面出现,到时候,向丽娜腹背受敌,这日子真的就别过了。
“给我几天时间……”
“三天。没有商量余地。”
“见面地点?”
“我还没想好,三天后,我随时会出现。再见。”
刘东平才不会蠢到让她有布局的机会。他要玩死向丽娜,让她惶惶不可终日。
崇光棉织厂。叶美贤总觉得徒弟这几日不太对劲:“小曼,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上次从新华书店回家后,你脸色就一直不太好。”
何小曼勉强笑笑:“大概是倒中班还不适应吧,以前一直作息都很规律。”
这话叶美贤倒是信了,每一个初上岗的纺织工人,对于这种三班倒的作息都要适应好长一段时间。便道:“回去跟你.妈讲,要弄点营养补补的。这还只是中班,下周就要上晚班,你这个样子有点难撑。”
只有何小曼知道,这不是补不补营养的问题。自从她找到了车祸凶手,心中那口气就一直喘不过来,钱警官认可了她的三个调解条件,但对方会不会照办,她却没有数。
晚上在食堂的时候,叶美贤破天荒地买了两个肉圆,何小曼很奇怪,在她印象里,师傅很少吃荦,尤其是这样的大荦。
“师傅,你也补营养啦?”她问。叶美贤却笑笑没说话。
一落座,叶美贤就将两个大肉圆夹到了何小曼的饭盒里:“多吃点,你太瘦了。”
何小曼只觉喉间一梗,差点就掉下泪来。叶美贤是那么冷淡的人啊,她如此真心待自己,这好意弥足珍贵。
“师傅……”才喊出声,已觉得快要控制不住。在家里,何小曼不想让父母担心,总要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儿真有点撑不住了。
叶美贤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了?”
“师傅,我不是身体不好。是心里难受……”
叶美贤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不会安慰人,不过,你要是愿意说,我可以听听。”
“我……我中考那天出了车祸,所以……才到这里来上班。前几天,撞我的凶手终于找到了……”何小曼低声说着,眼泪流到了米饭里。
叶美贤犹豫着,还是伸出手,握住了何小曼拿着勺子的手。那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好事。他会受到惩罚的。读书是很重要,但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小曼很好,一定会有出息的。”
第46章 鸿沟
虽然叶美贤不会悉心温柔妙语连珠, 但这话也足够让何小曼宽慰。
她并非郁郁寡欢之人,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性子, 只是在心里憋得久了,那些屈意总要有个释放。在师傅面前流了几滴泪,也就渐渐地宽怀起来。
笑了笑,她轻声道:“谢谢师傅。”
叶美贤却有些愣愣的:“小曼也是刚中考啊……”她虽当了这么多天的师傅, 却从来没有问过何小曼的年龄, 她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对身边的一切都显得并不那么关心。
“是啊, 要是考上了,我正好念高一。没考上,就来当青工了。”对于自己眼下的境况, 何小曼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她是个甚少有悲观情怀的人, 一旦那阵情绪过去, 人也变得重新乐观起来。
叶美贤想了想,又问:“那……小曼你是十六岁吗?”
“嗯, 是的。”何小曼点点头,“我是六月的生日, 快十六岁半了。”
“哦, 十六岁……”叶美贤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竟兀自出神起来。
挡车工吃饭的时候不宽裕, 今天已经是她们少有的定心, 何小曼看了看食堂的钟, 默默地收拾了师傅和自己的饭盒:“师傅,我去洗饭盒,马上就来。”
叶美贤却没有听到,依旧呆呆地望着远处,眼神一片茫然。何小曼心中一抽,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知道师傅与常人总有些不同,便不再喊她,轻轻地离开,让她好好在自己的世界里呆一会儿。
回来的时候,叶美贤已经恢复正常,像往常那样望了望何小曼,轻声说了句:“走吧。”
走出食堂,夜色已经悄然降临,除了织布和前道等车间,其他职工都不需要三班倒,夜晚的厂区比平常安静得多。叶美贤没有再追问,何小曼也已经不想再诉说,二人并肩走回车间,继续投入工作。
何小曼很庆幸自己跟到这样安静的师傅,她也许不能让人如沐春风,但她让人有尊严。
向家却没有这么安静。
找准了机会,向丽娜去跟吴志娟摊牌。因为将所有人翻来覆去地排了一遍,唯一能要到钱的,只有吴志娟。
“丽娜,有什么事吗?”自从撞人事发,吴志娟被向炳方打了一个耳光之后,她见到女儿总觉得有些尴尬。
“想找妈聊聊。”向丽娜面无表情。
吴志娟还是欢迎她的,除了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之外,向丽娜真的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对向丽娜是当亲生女儿那样疼。
进了房间,向丽娜反手将门关上,单刀直入:“妈,我需要八百块钱。”
吴志娟一惊:“这么多!你要干嘛?”
“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你给我就好。”向丽娜语气生硬。
吴志娟有点生气,女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前事还未了,又来生什么事。这年头普通人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八百块几乎是普通工作一年的收入,哪有问都不问的道理就捧出去。
哪怕她对向丽娜素来全心全意,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八百块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说拿就拿得出,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能给。否则你爸问起来,我怎么说?”
向丽娜冷笑一声:“我相信你拿得出,也相信你有本事不让我爸知道。”
吴志娟倒吸一口凉气:“大笔的开销当然得通过你爸。还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大笔钱,说不出理由来?”
向丽娜突然笑了:“想对我说教?省省吧。你们不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吗,凭什么我就样样要告诉你?”
“我们瞒着你什么了?”吴志娟心虚起来,暗暗觉得不妙。
“那天你和爸在房间里吵架,我全听见了。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妈’,是不想让爷爷知道这种丑事。”
吴志娟大惊:“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相信你有办法拿出八百块,也有办法不让我爸知道……”向丽娜挑眉望着她,眼神里都是不屑与挑衅。
吴志娟看得脊背发凉,声音都颤.抖起来:“如果我不给呢?”
“那我就去告诉爷爷,我是你偷来的孩子。而你不满爸爸对你动手,所以主动告诉了我真相。”向丽娜死死地盯住她,望着她的脸色由红转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丽娜,你不是这种人……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向丽娜冷冷一笑:“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我是跟我亲妈一样的疯婆子。”
“天哪!”吴志娟一声惨叫,瘫倒在椅子上。
十一月初的某一天,何小曼在王秀珍的陪同下来到交警大队。之所以说“陪同”,而非“带领”,是因为虽说王秀珍是母亲,但实际上,何小曼才是可以做主的人。
时至今日,何小曼终于和刘东平面对面。
与王秀珍的愤怒不同,何小曼显得特别平静,甚至拦住了想上去动手的王秀珍:“妈,我们是来解决的,不是来打架的。”
刘东平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这个女孩。在他的脑海里,何小曼还是那个梳着长长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连衣裙,盈盈走在林荫道的上那个女生。今天一见,刘东平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的眼睛,比向丽娜更成熟。
与之不同的是,向丽娜的成熟,带着戒备与算计,可这女孩的不是,她漆黑的瞳仁如此沉静,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你不知道在这宁静的表面之下,是怎样的激流。
“钱警官应该给你看过了机关公函,我被开除了公职。”纵然是难堪,刘东平也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何小曼点点头。这处理比她想象的更严重,之前以为只是不痛不痒的处分,却没想到直接就开除了公职。这个人改变了何小曼的命运,终有一天,也搭上了自己,这是报应。
“我向你诚恳道歉,对不起,何同学……”
“你应该叫我何小曼同志。”何小曼打断他,再一次提醒他命运因此而转折。
“对不起,何小曼同志。”刘东平大声道,又对着王秀珍道,“何小曼的妈妈,我也向你道歉,我坑了你女儿,很后悔!”
王秀珍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钱警官打圆场:“好了,还有一项。”
刘东平从口袋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用信封装好的八百元钱,交到何小曼手里:“很对不起,这是给你的赔偿。”
“多少?”
“八百。”
何小曼没有打开信封,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一千。”
王秀珍惊讶地转过头,她完全不知道女儿向对方提出了经济赔偿,在这个年代,开口要经济赔偿并不是很光彩的事。连钱警官都感觉到很意外,在他看来,八百元已经够多了,这女孩竟然要一千。
可何小曼眼神如霜,背挺得直直的,漠然地望着刘东平,似乎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东平一咬牙,幸好他也有所预料,虽然跟向丽娜要了八百,自己还是带了几百元以防万一。又从包里掏出两百元,塞在何小曼手里。
“一千。你数一数。”
何小曼没有数,面无表情地将两百元塞进信封,然后放进手提袋。转头对钱警官道:“钱警官,谢谢你。”
又向刘东平看了一眼:“希望你余生安宁。”说罢,拉着王秀珍离开了,留下面面相觑的警察们和心情复杂的刘东平。
这天晚上,何立华第一次向女儿沉下了脸。
“我总以为你是长大了,懂事了,却没想到,心也变硬了。我们何家向来堂堂正正做人,你……你竟然去向人家讹钱!”
何小曼忍住眼泪,她知道这是八零年代与二一世纪之间巨大的观念鸿沟,却依然试图为自己辩解:“爸,我被撞到住院,撞到错过了中考,这是我应得的赔偿!”
“什么叫赔偿,花的医药费、住院费,那叫赔偿。超出我们的花费,就不是我们应得的!”何立华痛心地望着女儿,他不是不爱钱,可他希望每一分钱都来自于自己辛勤的劳动,而非眼下这样。
何玉华想要说话,被王欣一把拉住,轻轻地摇了摇头,只有王秀珍嘟囔了一句:“小曼也受了不少苦……”
何小曼心中剧痛,她不怪父亲,她不怪嬢嬢,她不怪王欣。她只是心痛,跟父亲一样的心痛,不同的观念,造成不同的处世方式,这该如何相互理解?
“爸,赔偿,就是赔偿我的所有损失。除了看得见的费用,还有看不见的损失,比如你们为了照顾我付出的辛苦,比如我承受的伤痛,再比如……我永远改变的人生。一千块,现在看着也许很多,可我的人生,又何止这一千块,即便是一万块,甚至十万块,能买得回时间倒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