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旻何其幸运,能够有袁先生如此替他打算。
严清怡感慨不已,放下信,诚挚地问道:“阿旻,袁先生说希望你能在京都再读两年书,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严青旻道:“京都有好几位大儒,文人墨客也多,如果能有幸拜见一二,跟着他们学习一段时日最好不过……对了,二哥没有再习武吗,怎么在王府里干木匠活儿?”
严清怡笑道:“这里是七爷的宅子,阿昊吃住都花费七爷的,所以每个月交一两银子。他还继续练着,不过并不用天天学,隔天学一次就成。”
薛青昊骄傲地说:“从这个月开始,我每天可以拿八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合计有二两多银子。除了上交的一两,还能有闲钱请师傅喝酒。”
严青旻恍然,看着严清怡问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每月也得交一两银子?”
“不用,”严清怡道,“你还小,阿昊是今年才开始交,你也等到十四岁,有能力养活自己了再说。”
严青旻慢吞吞地道:“我手头上有银子,”从荷包里掏出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之前,祖父给了我银票,可以到钱庄兑换成银子,也可以直接当银子花用……”
第158章
正值月中, 圆盘般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清辉一片。
窗户纸被照得朦朦胧胧的, 映出梧桐树枝桠的黑影。
严清怡大睁了眼睛,脑海里全是严青旻看似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慢吞吞的声音, “这是银票,能当真的银子用。”
这话, 分明另有所指。
严青旻记得她当初撕掉的那张银票。
他肯定记得!
那时候他才七岁, 竟然一直记到现在, 而且特地在这时候提起来打她的脸。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 严青旻为何对她的敌意这么大。
从幼时到现在,她自问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以前家里生活艰难,是她辛辛苦苦赚了银钱供他读书, 也是她隔三差五买点零嘴小食给他和薛青昊解馋。
唯一觉得于心有愧的就是, 她跟薛青昊都随了薛氏去,独独把他留在严家。
可那是她能决定的吗?
薛氏与严其华合离带走了薛青昊, 而她是严其华怕惹麻烦上身,把她赶出家门的。
她又以什么理由再带走严青旻呢?
况且,那段日子她跟薛氏拮据得恨不能顿顿喝稀粥, 又哪有心力再顾及他?
再者,说到底, 她也不过是姐姐, 是个刚十一岁的姐姐。
他为什么要把诸般责怪都加到她的身上?
是不是, 这就叫做多错多?
是不是最初她就不该多管, 这种种事情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严清怡重重叹口气, 想起严青旻要读书的事情,又是头大。
她根本一个士子都不认识,连章越都还是七爷出面请的,又哪里认得什么大儒名士?
实在不行,让严青旻跟薛青昊一道好了,就只怕章越不肯收。
毕竟薛青昊就是跟着认字读书,而严青旻却是巴望着科考举仕,两者大有不同。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终于有了困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身,叫人唤了薛青昊与严青旻进来。
先对薛青昊道:“今儿你跟秦师傅告半天假,去客栈把阿旻的行李搬过来,再往翰林院问问章先生,说阿旻也想跟着你一道读书,问他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推荐个合适的先生。”
又对严青旻道:“往后你就跟阿昊一起住着,那几个跟你来的人,你是要留下还是让他们回济南府?”
严青旻犹豫数息。
他在济南府进出都有小厮跟随着伺候,原以为薛青昊也是过着使奴唤婢的生活,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小厮使唤,还得去干粗活交饭钱。
遂道:“让他们都回去吧,顺道给祖父带封信报个平安。”
严清怡应声好,打发了两人出去。
刚吃完饭,两位绣娘准时来了。
严清怡打起精神绣了半个时辰,绣着绣着就觉得头沉眼花,耳边像是有无数苍蝇“嗡嗡”飞个不停。
勉强又支撑了两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歉然地对绣娘道:“我昨晚没睡好,头晕得厉害,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接着绣。”
绣娘见她脸色确实不好看,嘱咐了几句让她多休息的话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将炕上的布片整理好,把丝线都放进针线笸箩里,正收拾着,突觉身下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她往净房里一看,竟是来了癸水。
难怪没精打采的浑身不对劲。
严清怡找出来行经物品,又取张两尺见方的小棉垫子铺在褥子上面,几乎头刚挨着枕头,就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沉,等醒来时,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幽暗的光。
有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灯光斜照他脸上,半边明半边暗。
严清怡讶然,“七爷?”
七爷转头,极快地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没事,”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便要坐起来,可稍一动,就感觉身下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七爷已坐在床边,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热?”
他的手实在太凉,严清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答道:“没有,就只是困。”
七爷问道:“昨夜没睡么,一直睡到现在,适才令人喊你也没喊醒。”
“睡得比平常稍微晚了些,”严清怡敷衍着回答。
只这一会儿,感觉又有血出来,她着急去净房更换垫着的布条,可七爷在这里……万一经血渗透裙子,岂不被他看了个正着?
七爷察觉到她的不耐,眸光刹时黯淡下来。
严清怡暗暗叫苦,片刻,硬着头皮道:“七爷到厅堂喝盅茶可好,我不太方便。”
七爷没作声,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严清怡急忙掀开被子。
铺着的垫子上有斑斑暗红。
果然是渗了出来。
严清怡长出口气,赶紧到净房清理完,换上干净裙子,净过手脸,又擦了点香脂以掩盖身上血腥味。
终于收拾利索,这才神清气爽地走到厅堂。
七爷并不在。
辛姑姑道:“已经走了一会儿,说是回宫用膳。”
严清怡瞧一眼更漏,已是戌初一刻。
平常人家酉正之前就该用过饭了。
之前万皇后曾跟她说过,七爷饮食作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非常有规律。
今天却是迟了这么久。
遂问道:“七爷几时来的,来干什么?”
辛姑姑回答:“约莫申正时分过来的,听说姑娘一直睡着没醒,就进里间了,没说什么事儿。”
这就是说,他在她身边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她刚睡醒就把他赶走了。
严清怡愣住,一时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愧疚,有酸楚,还有隐隐的一丝失落。
辛姑姑道:“姑娘晌午就没用饭,我去吩咐把饭端上来,再迟怕是要积食。”说着走了出去。
片刻间,月牙提着食盒进来,将饭菜一道道摆出来。
严清怡肚子里空空的,却是毫无胃口,只略略喝了半碗粥,夹了几筷子青菜就推说饱了。
因吃得少,也无需消食,喝过半盏茶,就上炕翻腾出针线笸箩。
却不是绣嫁衣,而是接着之前七爷那件未完工的薄衫子继续缝,一直缝到将近子时,困意上来才放下针线。
五天过去,她的罗裙绣完了,七爷的衫子做好了,经期终于也过去了。
期间薛青昊告诉严清怡,章越见过严青旻之后,觉得没有十分的把握教他,就拒了。七爷另外说定了曾经教过他的方学士给严青旻授课。
方学士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擅长策论,否则当年万皇后也不会选中他给七爷授课。
严清怡感慨不已,考虑许久,将才做好的衫子包起来亲自送给七爷。
到了神武门后,刘五让严清怡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熟门熟路地请小火者进去报了信,不大工夫小郑子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出来。
刘五悄声道:“严姑娘来了,就在车里,七爷方不方便出门?”
小郑子大吃一惊,连忙走到车前,恭敬地行个礼,“七爷一早去了户部,要不姑娘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报个信儿。”
严清怡撩起车帘,笑着摇摇头,“七爷正事要紧,不用打扰他,我就来送件衣裳……七爷最近身子可好?”
小郑子应道:“跟以前差不多,只是七爷最近核对粮米种子发放、察看各地上报的春耕情况,太过忙碌,所以又有些咳。倒是没喝药,厨房里每天都炖了萝卜汤来喝,今儿稍微见强。”
严清怡思量片刻,笑道:“我记得以前咳嗽时吃姜丝炒鸡蛋挺管用的,要是七爷能受得住姜味,就让厨房炒点试试……七爷的身子,还得劳烦公公多经点心。”
“应该的,应该的,”小郑子乐呵呵地说,忽而压低声音,“七爷亲自做了一盏花灯,四面画的都是姑娘小像,每天晚上都得盯着看一阵子才能入睡。”
严清怡顿时羞红了脸,忙将手里包裹递过去,“现下还凉着,过几天天儿暖了再给七爷穿。”
小郑子应一声,接了包裹。
严清怡本以为七爷看了包裹,总会托人送个信儿,没想到盼了好几天,却是没有回音,心里略略有些着恼,对绣嫁衣也没了先前的劲头。
磨磨蹭蹭地,终是过了二十天才绣完。
此时已经到了四月中。
这天,薛青昊对她说,林栝回来了。
严清怡惊讶地问:“这个时节回京,这么早就来催冬粮?”
“不是”,薛青昊摇头,“西北那边每年要朝廷拨粮,辽东土地肥沃,盛产蜀藜和稻谷,自己屯田的出产足够,不用拨粮。林大哥回来是因为……他娘子过世了。”
“真的?”严清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几时的事儿?”
薛青昊再度摇头,“我也不清楚,林大哥前天到车行找我,我才知道,没好意思多问。”
“那林大哥要不要守制?”
薛青昊道:“不用,林大哥说过完七七仍然回辽东,还说把家里钥匙托付给秦师傅,让秦师傅寻个经纪或者卖了或者赁出去,他以后想留在辽东,不打算再回京都。”
武将守制得少,尤其是妻孝,能容他回来操办丧事已经不错了。
可就这么一辈子留在辽东,也非长久之计。
林栝去年八月才成的亲,这还不到一年。
他的那位妻室想必年岁也不会很大,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又撇下林栝孤单一人。
严清怡嗟叹两声,掏出一小锭银子给薛青昊,“你跟林大哥虽没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的情谊,你打听着他娘子几时出殡,在路边烧两把纸送她一程吧。”
薛青昊低声应了。
严清怡却迟迟不能释怀,林栝那么好的人,理应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对。
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不公平,自幼失怙不说,婚姻也不济。
因为此事,严清怡接连消沉了好几天,索性闷头抄出来十几本《金刚经》,让薛青昊找了间寺庙散出去,这才稍感安慰。
一晃眼的工夫,就到了五月。
这天,钱氏跟魏欣出人意料地过来了。
魏欣原本就生得面貌精致,几个月不见,脸色越发得好,白里透着红,像是春天枝头绽开的桃花瓣,身上穿件银红色的杭绸褙子,墨发梳成紧实的圆髻盘在脑后,两边各插一支金簪,简单却很漂亮。
看这气色,就知道魏欣嫁到何家去过得有多顺心。
严清怡由衷地替她高兴,嘴上却打趣道:“快跟我说说,你婆婆给你气受了没有,你小姑欺负你没有?说出来,我和伯母给你出气去。”
魏欣羞红着脸道:“等我回去告诉我婆婆和阿薰,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们。看阿薰能不能饶得了你?”
严清怡笑着告饶,“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我是外人,我认错,认错还不成?”
钱氏笑盈盈地看着她们闹够了,这才道:“前天,安郡王妃找到老夫人,说过几天要下聘,你这边没个长辈应对,想请老夫人帮衬着。老夫人躲懒不想应,正好我刚办完阿欣的亲事,自认为办得挺体面,就自告奋勇地来了。”
严清怡再度行礼,“有劳伯母帮忙操持。”
钱氏笑道:“我也就是动动嘴,至于跑腿的事儿有宗人府和礼部的人去做……你这边嫁妆都备齐了吗?”
严清怡点点头,引着钱氏并魏欣去西厢房,“要绣的东西都在这里。”
钱氏诸样查验过,笑道:“难为你,备得倒是齐全。你们婚期定在六月初九,按规矩前半个月就是五月二十四,宗人府那边会来下聘。我听说礼书已经送来了?”
严清怡找出来呈给钱氏。
钱氏大致翻了翻,“先前恭王跟定王成亲,都是按两万两银子下的聘,女方家里留一半或者一小半,其余的折成嫁妆再陪送回去。我看你这聘礼至少也得两万两银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严清怡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
钱氏建议道:“你家里有两个弟弟,要不你留下六千两银子,给两人每人置办一处宅院?”
“不!”严清怡当即摇头,“不留那么多,最多留一千两,每人五百两。两人都是大男人,有手有脚,怎么养活不了自己?而且五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如果省吃俭用足够他们穿用一辈子,如果有本事可以做个小生意,能过得更好;如果是个没成算的,挥霍也就挥霍了,我不会再管他们。”
钱氏笑道:“那也好,正好从现银里拿出一千两,就不用折换物品了。这些东西,我找人另外写在嫁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