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盛在汤盆里,小心翼翼地端到饭桌上,又盛出两碗米饭。
趁这个空当,薛氏切了根酱黄瓜条摆在碟子里。
两人对坐着正要吃,院外传来门环叩响的声音,“薛家婶子?”话音刚落,那人便从影壁转过来,却是林栝。
他手里还拎两只木桶并一条扁担。
薛氏急忙迎出去,“这么快就做好了?来,正吃饭呢,进来一道吃。”
“我已经吃过了,”林栝推辞着,抬眼见到屋里的严清怡,不由愣了下。
“那就进屋喝杯水暖暖身子,大老远跑一趟。”薛氏不由分说往里让。
林栝半推半就地跟着进屋,看到桌上那一盆汤,汤水奶白,上面漂着翠绿的葱叶,因刚出锅,散着氤氲热气,鲜香扑鼻。
应该出自严清怡之手吧?
上次,他来做客,薛氏就抱歉地说,她炒菜可以却不善煲汤。
严青昊也说,长姐最会炖汤,她调的汤水能鲜得让人把舌头咬掉。
有一瞬间,林栝几乎想坐下尝一尝这汤会有如何的美味,却碍于礼节不能如愿,只略略喝了半盏茶水,便起身告辞。
薛氏送他出门,回来对严清怡道:“林教头那那都好,就是话少,要是阿昊在家还能多说两句,要阿昊不在家,他都是放下东西就走。”
严清怡笑笑,问道:“怎么想起箍一对水桶?”
“请人往家送水太贵了,一担水一文钱,我寻思着自己去担,可集市上卖的都是大木桶,林教头说他认识个箍桶的,给做对小点的水桶。等天暖了,院子种上菜蔬,用水的地方多,我自己就能担,大不了多跑几趟。”说话的时候容光焕发,意气飞扬的。
严清怡笑盈盈地给她夹一块鱼肉,“娘,快些吃,冷了腥气重。”
吃过饭,娘俩又说会儿体己话,严清怡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走出东四胡同,便是南关大街,在路旁柳树下,有少年正背对着她。
那人穿身靛蓝色裋褐,双手背在身后,看似悠闲地仰望着天空,瘦削的身体笔直如松。墨黑的头发用蓝色缎带束在头顶,发梢披散下来,被风吹着,在他肩头飞扬。
除了林栝,还会是谁?
没想到他竟然站在这里。
是在等她吧?
严清怡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不知该若无其事地离开还是要走过去打个招呼。
如果离开未免太过不近人情,暂且不提前些日子他的诸多帮助,单凭两人相识就不该偷偷溜走。
可要上前又不知该说什么?
要解释自己为何连袋炒栗子都不肯买与他吗?
严清怡犹豫片刻,咬咬唇走近前,“我以为你回去了。”
林栝回过头,幽黑的眸子亮晶晶地闪着光彩,“我在等你……我刚才还想,你会不会装作没看见我,偷偷溜掉?”
严清怡面颊一红,“要是我走了呢?”
林栝赌气般道:“走就走,难道我会拦住你不成?可我……我会到你家找你,一定会!”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副冷清寡言的样子,反而带了几分难得的稚气。
严清怡忽地就笑了,“我既不怕你,也不曾做亏心事,为何要躲开你?”
林栝清冷的脸上漾起不假掩饰的喜悦,定定瞧她几眼,“你爹娶了后娘,有没有难为你?”
“刚进门,肯定要安分几日,”严清怡摇摇头,“你也听说了?”
“嗯,”林栝应一声,“田二胖说的,上次回去之后就挑衅阿昊,说风水轮流转,现今他成了严家子孙,阿昊被赶出严家宗族,成了没爹养的。”
严清怡挑眉,“阿昊怎么说?”
“阿昊说……”林栝学着严青昊的语调,“你不说,大家伙儿还真不知道你换了爹,这个是亲爹……阿昊已经改姓薛了。”
此事严清怡已听薛氏说过。
上次阿昊休沐,两人去官府改过姓氏后,又到外祖父坟前祭拜了一番。
现在阿昊是不折不扣的薛家人了。
事情能办得这般顺利,想必林栝又在其中帮了忙。
严清怡叹口气便要道谢,林栝似是看出她的意思,开口阻止道:“不用道谢,你上次应允的谢礼,到现在我都没见到。”
还是追讨那炒栗子来了。
严清怡低声道:“我去买了的,只是觉得不该……送给你。”
“为什么?”林栝追根究底,又问:“那瓶手脂,你给你娘了?上次我搬衣柜进去,瞧见搁在五斗柜上。”
严清怡解释道:“我娘整日洗衣做饭闲不住,手皴得裂口子,我还好。”
林栝默一默,“那我再送你一瓶,手脂是我表妹做的,她们在家里闲着没事,天天就鼓捣这些东西。昨天表姨还念叨她们不做正事。”
闺阁女子,哪里有什么正事可干?
正如前世的她,除了每天写两页字,做半个时辰针线,其余时间不都是无所事事。尤其冬日天冷,花会宴请比平常少许多,天天闷在家里当然要寻些事情打发时间。
严清怡微弯了唇角。
林栝轻声问:“你也喜欢做这些东西吗?”
“不,”严清怡本能地回答,“没做过,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鼓捣膏脂是二姐罗雁竹的喜好,她则更喜欢酿酒。
春天梨花开,夏雨荷叶清,秋风桂花闲,冬雪映红梅,一年四季可以酿不同的酒。
就连父亲尝过之后,也曾赞过,“清爽甘甜,绵长细致”。
思及往事,严清怡暗叹声,屈膝福一福,“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林栝伸手拦住她,“且稍等片刻。”
严清怡仰头笑问:“还有事?”
那笑如同夏日枝头盛开的石榴花,明媚动人,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炽热起来。
林栝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液好似煮沸的水,骨碌碌冒着泡,这热冲到脑子,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姓林名栝,扬州人氏,丁丑年三月十二出生……”
严清怡惊讶地瞪大眼睛,轻声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林栝蓦然醒悟到眼前女子年纪尚幼,况且,便有仰慕之心,合该禀明长辈请了媒人上门才是,万不该如此轻狂。
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嚅嚅道:“我,是我唐突了……你好生照顾自己。”
不等严清怡回神,已落荒而逃。
走出十余步,再回头,发现严清怡已经没了踪影。
林栝一下子呆在路边,像是再也没有了行走的力气。
正傻站着,有人远远地跟他招呼,“林公子,林公子。”
那人穿件翠绿色云锦袍子,手里攥一把象牙骨的折扇,一摇三晃地走近,“老远看着像你,今儿怎么没去训练那些傻瓜蛋子?”
正是司狱李丰显的次子李实。
两人在府衙偶有遇到,倒也认识。
林栝淡淡应道:“出来办点事情,这就回去……你怎么路过这里?”
李实笑笑,“我这不是刚从二叔那里出来,正好问你件事,那些傻瓜蛋子里面有没有机灵的,我想吩咐他帮我办件事情。”
他口里的二叔便是李兆瑞。
李丰显跟李兆瑞不知怎么看对眼,互相联了宗,李兆瑞在家行二,李实便称他为二叔。
林栝扫他一眼,“你嫌身边小厮不够多?那些学徒年纪小不说,留下的都是不吝气力的,那些心思活泛的早受不得苦离开了。我怕他们给你办砸差事。”
李实“嘿嘿”笑两声,“办砸就办砸,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怕家里那些兔崽子嘴上不牢靠,让我爹知道半截截了胡。这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还真难,你也知道我那脾性,十足地随我爹,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就是六月间,我找二叔有事,在他门口瞧见个姑娘,只看背影,我就知道定然是个绝色,可惜当时着急没顾上打听,后来在这附近又遇到一回,可她个子不高脚程倒快七拐八拐没有影了。我就寻思找个腿脚快的跟着我,要是发现那姑娘,早早给我拦住她……”
第31章 强硬
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派胡言!
就他,长得跟干瘪韭菜似的天天在街上胡混也能称英雄?
说出去,真正的英雄就得呕死。
李丰显好色在府衙是出了名的,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每年还是不停地往府里抬姑娘。
他掌司狱,虽然油水丰厚但品级不高,家里住着小三进的院子,听说姨娘小妾们多得没地方住,不得不两人挤在一屋。
李实在这档子事上,跟他爹如出一辙。
甚至有人背后玩笑说,李丰显抬回家的这些姑娘,没少便宜两个儿子。
就这样,李实还惦记着大街上偶遇的女孩子。
林栝不假思索地拒绝,“我受命训练差役,以后要缉拿盗贼护卫百姓。你让他们满大街帮你找姑娘,别想了,趁早另外找人,我这里决不可能答应。”
“切,何必那么较真?”李实咧嘴笑笑,“刷”甩开手里折扇,摇几下,又“刷”地合上,“我又不是白用,一天十文钱,干得好另外有赏。我瞧你那边好几个乡下小子,说一声肯定有愿意的。我也不图别的,就图个脸儿生,腿脚灵便。”
“就是他们愿意,我也不应,”林栝毫不通融,转身就走,“先行一步,告辞!”
李实瞧着他远去的身影,“呸”唾一口,“拽什么拽,要不是看你是知府家外甥,老子都懒得理你……整天穿得跟个土老帽似的,肯定没开过荤,打一辈子光棍的货。”
李实调转头往南走,边走边寻思那抹曾经两次失之交臂的背影。
要说他喜欢美色真是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读书认字不行,读了好几年,连千字文都没记住,可记人的本事好,但凡见过的美人,隔上半年八个月不见,仍然记得什么鼻子什么脸儿。更绝的是,他能单凭一个背影就能猜出这姑娘是美是丑。
为此,他曾跟一帮纨绔打过赌,赢了不少银钱。
所以李实最大的兴趣就是在街上闲逛,看到好看的身影就赶到前头确认一番,甚至搭讪搭讪。
他想要找的姑娘,就是六月间在李兆瑞门口遇到的。
他打马经过,她往旁边避让,仓促间只见到个背影,隐约记得她穿天水碧衫子,月白色罗裙,因避得急,那一把细腰弯成个好看的弧度,轻盈灵动。
可惜当时有急事,没顾得上细看,等他从李府出来,人早没影了。
原本错过也就错过了,他并没有十分上心,岂料前阵子竟然又见到她一次。
仍然只是个背影,穿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步伐飞快,脊背却挺得直。
通常女子走路急了,会不由自主地扭动腰胯。
她罗裙却纹丝不动,只能说明她……腰好!
李实才真正上了心,如果能弄到手,来上那么一两回,那可不就恣大发了?
只是人海茫茫,在济南府找个没见过正脸的姑娘无疑于大海捞针,所以他才动了让人帮忙之念。
谁知林栝竟是丝毫不通融,半点面子都不给。
***
严清怡浑然不知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惦记上了。
她慢悠悠地一路走着回到涌泉胡同,刚进院门就听到一个高亢的嗓门,“……这个□□,满大街出去问问,谁家婆娘像你这么懒,天天睡到日头照着腚?起来也不知道做饭,还有脸到外头走动,严家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却是张氏冷着脸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正指着胡寡妇的鼻子骂,
“就是,”旁边孙氏跟着附和,“三妞她娘虽说也不勤快,倒也不至于见天打发孩子出去买吃食?二叔本来挣得也不多,能经得起这种花费法?我家也不宽裕,能容阿昊吃一顿两顿,可不能天天供给他。”
跟严清怡猜想的一样,张氏心疼孙子,肯定会留严青旻吃午饭。只孙氏也太过吝啬,才刚吃了一顿,就沉不住气怕他去吃第二顿了。
不知严青旻在张氏跟前说了什么,让张氏拼着腿脚不好,也得颠颠过来兴师问罪。
严清怡走进饭厅,屈膝福了福,招呼道:“祖母,伯母。”又睃眼胡寡妇,“后娘。”
张氏劈头盖脸训了胡寡妇好一顿,说的唾沫星子直冒,可胡寡妇心眼子多,低着头即不反驳也不辩解。
张氏就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个着力之处都没有,此时见到严清怡,火气蹭蹭往上蹿,不由分说地拎起脚边拐杖就戳过来,“跑哪儿野这大半天,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安安分分地在家待着?院子院子不扫,屋子屋子不收拾……”
跟以前一样,稍不顺眼就想动手。
严清怡顿时冷了脸,旁若无人地回到北屋掩了门。
张氏“哟”一声,将拐杖狠狠笃在地上,“这就是薛氏教养出来的闺女,还口口声声读书人家,对长辈就这种态度?”
严清怡本不愿搭理她,想想又走出来,淡淡道:“还有脸说长辈,天天不是想溺死我就是要打死我,要不是我命大,这会儿尸骨早被野狗啃了个干净。请问祖母,这种算不算长辈,我又该是什么态度?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等着挨揍?”
她相貌随薛氏,长了温婉秀美,现下神情却凝肃而庄重,乌漆漆的眸子迸射出寒光,让人心生惧意。
张氏不意她说出这番话,更没想到她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强硬,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好半天,回过神来,颤巍巍地点着严清怡,“好,好,你本事,你长大有能耐了,等你爹回来收拾你!”
拄了拐棍晃悠悠地往外走。
孙氏不可置信地打量严清怡好几眼,跟在了张氏身后。
严清怡“哼”一声,仍是回了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