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旻小声道:“姐这样对祖母,爹会不会真打你?”
“打就打,又不是没挨过揍?”严清怡叹口气,问道,“你跟祖母说什么了?”
严青旻答道:“就说夜里睡不好,白天吃不上饭,饿得肚子难受……姐上哪儿去了,是不是找娘了?”
严清怡从怀里掏出几缕丝线,“绣线没了,到街上买了点儿。”
严青昊明显不相信,却没有再追问,低低道:“我想娘了,还是跟着娘好……娘肯定不会让咱们饿肚子。”
看样子是真的想,眼里还隐着点点泪花。
严清怡没应声。
她在寻思自己的出路。
以前她为了不连累薛氏,所以忍着被张氏骂,忍着被严其华打,薛氏既然离开,她再无顾忌,又何必受这种闲气?
何况今天还有个胡寡妇在,但凡她表现得有一丝软弱,就会被胡寡妇认为自己好欺负。
严其华本就对自己不上心,胡寡妇再吹吹枕边风,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能跟着薛氏走就好了,她们娘俩加上阿昊,肯定会过得安安稳稳的。
可现在……
她既不能跑到东四胡同连累薛氏,更不能独自离开。
严其华虽然薄情,可毕竟有血缘在,能给她一丝庇护。
前世与她一同当差的丫鬟,除了因家里贫穷被爹娘发卖外,就是被拐子拐了的,还有个是走迷了路,跟街边店家要了碗水,喝完之后就人事不知。
那些生得漂亮的都送去楼子里,相貌普通的则经过训练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她年纪既幼,且生成这般模样,就算能够借由林栝弄到路引,又怎敢只身上路?
倘若不离开济南府,她又该到何处安身?济南府就这么大,严其华若存心去找,不出几个月就能寻到她。
除非,除非严其华能够主动撵走她,那么她就立刻跑到薛氏那里。
可这显然不可能……严其华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一堆银元宝,岂肯轻易放了她?
严清怡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胡寡妇推门而入,“三妞,快做饭去,你爹该回来了,要见家里冷锅冷灶的,指不定又发火。”
严清怡抬头看看暗沉得像锅底般的后窗,“还真黑天了,后娘做去吧,我爹脾气暴,说不定真动手。”
胡寡妇笑笑,“我这不是不会吗?要是会,也不用天天往外买包子了。”
严清怡也笑,“真巧,我也不会,往常都是我娘做……要不等我爹回来做?我爹做得不如娘做得好吃,但能做熟。好在我还不饿,后娘你饿吗?”
昏暗的北屋里,胡寡妇瞧不清严清怡的神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容置疑,真有心撂开手不干,又着实怕严其华回家发怒。
可要让她亲自做饭给这俩兔崽子吃,又是十万分不乐意,思来想去,弯着身子道:“唉哟,肚子疼得难受。”
严清怡体贴地说:“后娘不舒服就歇着吧,我去做饭,做的不好吃也只能将就了。”
胡寡妇点点头,“唉哟唉哟”地回南屋躺着了。
严清怡点了油灯问严青旻,“想吃什么?对了,中午在伯母哪儿吃得啥?”
严青旻怯生生地,“什么都行,中午伯母做得白菜炖豆腐,里面放了肉,伯母不让我吃,都挑出来夹到阿贵碗里了。”
如果薛氏在,肯定会挑两块最大最肥的放到他跟阿昊碗里。
难怪他说想薛氏了?
人不经历点苦难就不懂得珍惜先前的好日子。
就像她,若非为奴为仆三年多,说不定还会以为白米饭是天上刮大风掉下来的,只要张着嘴去接就成。
严清怡叹一声,去厨房生上火先烧出些热水,又扒拉篮子,见先前买的鸡蛋还剩下两只,索性都打在碗里,和了点白面,将粗盐粒子用擀面棍碾碎,捏了少许进去,摊成三张鸡蛋饼,都给了严青旻。
严青旻中午没吃饱,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叫,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张,把盘子递给严清怡,“姐,你吃。”
严清怡认真地看他两眼,接过盘子也吃了一张,“我饱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严青旻再没推辞,三口两口就进了肚。
一张饼虽然不顶饱,却也饿不着。
严清怡熄了灶底火,把油灯端到饭厅,取过针线笸箩打算再做些绢花。
严青旻拿支毛笔蘸了水默默地在桌上练字。
严清怡低声问:“你喜欢读书吗?”
“嗯,”严青旻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严青旻忽闪着睫毛,两眼亮晶晶地回答,“书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儿,长大了,我也要写书,把自己写进去。”
严清怡颇感意外,正要再问,便见胡寡妇从南屋出来,仍是捂着肚子问:“饭做好了?怎么没端出来?”
严清怡笑道:“早好了,我跟阿旻怕吵着后娘养病,就在厨房吃得,没过来。”
胡寡妇瞪她眼,趿拉趿拉地走进厨房,数息回来,“饭呢?”
“刚才就说过,我跟阿旻吃了。”
胡寡妇强压着怒气,“我的饭呢?”
严清怡讶然,“后娘不是肚子疼,我估摸着兴许吃包子吃撑了,正好夜里消消食,就没留。”
胡寡妇终于抑制不住,手指点着严清怡,“好个三妞,你等着,等你爹回来再算账!”
严清怡拿起剪刀,手指轻轻拂过刀刃,两眼直直盯着胡寡妇,“那就等着。”
等到时辰已晚,严其华仍没回来。
严青旻熬不住困先去睡了,严清怡也回了北屋,合衣躺在床上,手塞到枕头底下,那里放着那把短匕。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忽然被说话声惊醒,“……两人躲在厨房吃独食,我连点鸡蛋渣子都没捞着,你那个闺女是半点礼数没有,张口后娘闭口后娘,今儿还顶撞祖母,我看该好好管管,再不管……”
不等说话,就听严其华不耐烦地道:“有完没完,老子在外头忙活一天,回家还得听你这个娘们叨叨!”
定然是输了钱……
第32章 寻见
胡寡妇果真聪明,立刻闭嘴不提此事,反而体贴地问:“那你吃过饭了吗,我给你煮个鸡蛋?”
“吃了,”严其华声音缓和了许多,重重叹口气,“你那里还有银钱没有?”
胡寡妇道:“我天天在家忙里忙外,只有往外掏的份儿,何曾有进项?以前攒了几十文都买了饭食,正发愁明儿吃什么。”
严其华顿时又没了好气,“没有拉倒,说这些没用的,我这几天不是手头紧吗,等宽余了自会给你。”
胡寡妇不再出声。
严清怡听着南屋没了声音,也安心睡下。
第二天,胡寡妇倒是起得早,熬了锅杂米粥,又切根腌萝卜,一家人将就着吃了。
严其华问严清怡,“我先前跟你的银钱还有吗?”
“有,”严清怡爽快地掏出荷包,“哗啦”把里面铜钱尽数倒在桌上,数一数共三十八文,便将八文收起来,另外三十文都推到严其华面前,“爹拿去用,要是不够,等过两天我做了绢花出去卖。不过现在不比腊月,一支绢花只能卖三五文的。”
腊月临着过年,但凡爱美的姑娘都能省出几文钱打扮自己,而这个时节,差不多快春耕了,谁有闲心思用在这上头?
严其华自然也明白,点点头将那一把铜钱装进棉袄口袋。
严清怡看一眼胡寡妇,笑道:“后娘要是不嫌弃,也挑一支戴,”说着回北屋捧了木盒子出来,“就只这几支,我觉得还算精致,倒是比后娘那支簪显年轻。”
严其华的目光便从木盒里的绢花移到胡寡妇头上,那里插了支梅花头的簪,虽然不太起眼,却是货真价实的银簪!
估摸着,应该有一两银。
胡寡妇被绢花吸引住,拿起这支来看看,又拿起那支比比。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这些绢花比小仓卖得精致许多,难得严清怡有孝心,竟还让她自己挑。
挑来选去,看中一支大红色的石榴花。
她肤白,戴这种鲜亮颜色格外惹眼。
严清怡又指了另外支绛红色的山茶花,“这个也行。”
胡寡妇拿不定主意,索性将两支都戴在头上,顺势将银簪取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严其华一把抓到手里往外走。
严清怡拿出绢花的目的,本就是想挑唆着严其华注意胡寡妇的银簪,可看到严其华身手这么敏捷,仍是大吃一惊。
这人也太不要脸了!
胡寡妇反应也快,小跑着追到院子里,拽住严其华衣襟喊道:“还给我,这是我的,把我簪子还给我。”
严其华见到银子就红眼,岂能归还,胳膊肘一拐将她甩在地上,“什么你的我的,想当初老子不知给了你多少东西?老子拿去用用,等翻了本自会还你。”
胡寡妇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肯让他走,伸手抱住严其华大腿嚷道:“不行,耍钱就是个无底洞,不能去啊。”
“去他的,敢管老子?”严其华抬脚把她揣到一边,撒腿跑了。
胡寡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严青旻躲在严清怡身后,两手紧紧扯住她衣襟,害怕地说:“姐,姐,她是不是死了?”
严清怡也有些心惊,上前,蹲下~身子,试探着推她一下,“后娘,后娘!”
“杀人了,这个没良心的,这是要杀了我啊,”胡寡妇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喊叫,严清怡吓了一跳,刚要起身,胡寡妇一手抓住她衣襟,另一手就去撕扯她的头发,“你这个贱人,你一早知道,早就想打我的主意,是不是?”
胡寡妇三十有余,手劲比严清怡大得多,严清怡被她抓着,挣扎好几下不但没挣脱,反而被她压在身下。
严青旻见状,左右看看,抓起扫地笤帚朝着胡寡妇没头没脸地打。
胡寡妇没防备,头上捱了好几下,火气蹭蹭上来,一把抢过笤帚去追严青旻。
严清怡趁机脱了身。
严青旻人小身体灵便,绕着院子跑,边跑边嚷嚷,“救命啊,打死人了,后娘要打死人了。”
院子里这般闹腾早传到西屋了,孙氏正站在墙根偷听,听到此处再忍不住,顾不得腰伤才好又架了梯子上墙头,瞧见胡寡妇披头散发地举着笤帚打严青旻,嘴里不住地念叨:“娘嘞,果然后娘的心,黄连的根,这么点孩子就撵得满院子跑,真不是自个生的不心疼。”
跳下梯子,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张氏。
如果是严清怡挨揍,张氏也就不管了,眼下是严青旻被打,张氏立刻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到了东院。
胡寡妇见张氏来,把笤帚一扔,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到底前世做了什么孽,嫁给这么个不是人的玩意儿!”
孙氏撇撇嘴,低声道:“真不知好歹,这么不守妇道的女人,咱家能容她进门就不错了,先前三妞她娘不孝归于不孝,可从来没这么闹腾过。”
张氏看着满院子的鸡飞狗跳本就来气,被孙氏这么一挑拨,心火更盛,抓着拐杖去打胡寡妇。
胡寡妇不闪不避,朝着头上抓几下,杀猪般嚎叫,“都来看啊,一家老小来欺负我这个外人。”
严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严清怡细声细语地道:“后娘这是不情愿嫁过来?都进门这许多日子了,还把自己当外人……各位婶子大娘也都瞧着呢,祖母连路都走不稳,弟弟年岁还小,后娘的意思是我欺负了你?那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儿,后娘说说我是怎样欺负的?”
她相貌随薛氏,长一副温婉清丽的脸儿,穿着总是干干净净的,不笑不说话,平素在街坊中人缘极好。
此时虽然面色仍是平心静气,可衣服上沾着土,腮边垂着发,怎么看都是被人欺负,而不是欺负人的那个。
曹婶子许氏笑着拉起胡寡妇,“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走到一起就是一家人,你进门时候短,大家都没摸透脾气,过阵子就知道了,严家的哥儿姐儿还有老太太都好性子,断不会欺负人。”边说边拉着胡寡妇进屋洗脸。
待到回家,却偷偷跟曹元壮道:“严家老二真是猪油蒙了心,先头薛氏多好一人,知书达理的,现在这个却是泼,恨不能躺在地上打滚,也不怕被人笑话……我看大勇对三妞挺上心,本来打算两家结个亲家也好,现在来看,有这么个难缠的后娘,以后不知受多少牵累?”
曹元壮粗嘎地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家的锅台上的灰还没擦,却有心思管别人?赶紧收拾着做饭,吃了饭我得出去找活计,不能天天闲着。”
许氏瞪他一眼,进了厨房。
当晚,胡寡妇做了饭,严其华回来得也早,正赶上晚饭。
胡寡妇言笑晏晏给他盛饭盛汤,好像根本没有发生早晨那处闹剧似的。
吃过饭,两人就回了南屋,刚开始还说了几句闲话,不多时就响起“嗯嗯唧唧”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
严清怡坐在饭厅听得清清楚楚,直觉得从里到外地恶心,恨不得拿棉花塞住耳朵眼儿。
严青旻似乎也明白两人在干什么,头压得低低的,小脸涨得通红。
第二天,严清怡早早起床,做了一小盆面疙瘩汤。
严其华夜里折腾得厉害,食量便格外好,一人吃掉半盆,严清怡姐弟俩吃了半盆,而胡寡妇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头发披散着,棉袄扣子也没系,扭着细腰走到严清怡面前,看一眼她手中正做的绢花,居高临下地说:“你爹瘾头真大,险些把我累得散了架……早饭是做不成了,你爹给了钱,出去买包子吃,我要两只萝卜馅的。”
严清怡接过钱,喊上严青旻一道出了门,没去包子铺,而是往酱肉铺子买了块卤好的肘子肉,两人分着吃完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