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等严清怡跟秋菊把新衣裳做好,已经是腊月了。
何若薰派人送来请帖,说李兆瑞全家已来到京都,何家定在腊月初六替李家接风洗尘,请陆家阖府去做客。还特意叮嘱严清怡,别忘记先前的赌约,要将桂花酒起出来带着,让众人品鉴出个高下来。
陆致跟李兆瑞本就是旧识,大姨母欣然应约,可听到来人的嘱咐,又觉得好笑,虚点了严清怡道:“你们这些孩子,玩闹的事儿竟还当了真,这寒冬腊月的,地面怕是冻实了,哪里起得出酒来。”
话虽如此,仍吩咐人找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几坛子酒尽数挖了出来。
蔡如娇伸手拽一下严清怡胳膊,“这酒到底能不能喝?别到时候拿过去,被人笑掉大牙。”
“能喝,”严清怡毫不犹豫地说,话出口又觉得底气不足,毕竟上一次酿酒还是前世的时候,时隔十几年,真是说不准。
蔡如娇撺掇她,“干脆咱们开一坛子尝尝,要是不好喝就另想法子。”
严清怡想想也是,如果口味真的不好,除去低头认输之外还得另外带坛好酒以备席上饮用。
大姨母听到两人打算,也起了好奇之心,连声吩咐厨房多加两个菜,准备晚上试酒。
雨荷打开一坛酒,倒出一壶,用热水烫了烫。
刚从坛子里往外倒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可等烫过之后,酒气氤氲上来,竟是浓香扑鼻。
蔡如娇深吸口气,当先倒出半盅尝了尝,叫道:“好喝,好喝,我觉得比云姑娘的葡萄酒好,”说着仰头将那盅里的酒一口喝尽了。
大姨母忙道:“慢点喝,吃两口菜,那边足足四坛子,足够你喝的。”
严清怡跟着抿了口,直觉得入口甘甜,清新爽净带着淡淡桂花香气,又不失米酒的醇和浓厚,虽然不是她酿得最好的一次,但也可以上得了席面。
腊月初六那天,魏欣先来到陆家,亲自验过酒封,又亲眼看着婆子原封不动地搬到马车上才放心。
钱氏见了直摇头,对大姨母道:“都十二三岁了,还一团孩子气,几时能长大?”
大姨母努努嘴笑道:“都一样,我们这俩也是,在外头看着像大人似的,在家里还就是个孩子。反正眼前没别人,由着她们闹去吧。”
当下,两家合成一家,大姨母跟钱氏坐一辆车,魏欣等三人坐一辆车往何家去。
陆致等人,则骑马自行过去。
在车上,魏欣不免问起李氏姐妹,“是什么性情的人?”
严清怡道:“我们也见得少,不是特别了解,但感觉两人都挺随和的,不难相处。”
魏欣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好,我最怕那种清高孤傲自命不凡,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恨不得见到谁都要踩上一脚。”
严清怡听出话音,笑道:“彭老夫人又得罪你了吗?”
“前天才到我们家去过,”魏欣压低声音,“我只说给你们,千万别往外传。忠勇伯相中了常兰,已经请过媒人上门求亲,常家也答应了,现在我娘是云家这边的居间人正在跟常家那边商谈亲事,彭老夫人颠颠地来了,一个劲儿质问我娘,说忠勇伯成亲,她家彭蕴怎么办?你说,云家跟常家成亲关着彭蕴什么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忠勇伯跟彭蕴有了首尾呢?我娘觉得她辈分高,不愿争辩,可彭老夫人硬是不讲理,非说我娘做事不地道,气得我忍不住怼了她几句……结果惹得一身骚。”
严清怡跟蔡如娇面面相觑。
魏欣气道:“任是谁都觉得不可思议吧,偏生彭家人就能做出这事来。我真是怕了她们,往后能有多远躲多远。”
说话间,几人便到达何府门口,自有婆子引她们进了内院。
一行先往正房拜见何夫人。
李太太也在。
何夫人论年纪跟大姨母差不多,面色却很憔悴,又长得瘦,看起来要比大姨母老个三五岁的样子。
大姨母跟李太太是旧识,跟何夫人却是初次相见。钱氏则认识何夫人,却不认识李太太。
当下几位厮见过,又拉着自家姑娘彼此介绍。
严清怡暗笑,当初在济南府,李太太也是被人称作“夫人”的,可到京都后,当着真正有夫人诰命的人,却只能被称作“太太”。
几位姑娘年岁相差不大,很快就熟悉起来。
何夫人笑道:“你们待在眼前受拘束,不如往园子里去,我们也乐得自在说话。”
何若薰就带几人出了正房往西边走,走不多远便见一面两丈见方的镜湖,湖心盖座六角亭,有竹桥从岸边通往亭子,再往西是一处三进院落。
何若薰介绍道:“那边是我的住处,我家园子小,没什么值当看的,我屋里倒是有几盆花还能入眼,进去喝杯茶吃点点心。”
众人笑着道声好,随在何若薰身后走过去。
屋檐下挂着匾额,上书“舒心斋”三个大字,字迹笔势豪纵遒劲有力。
严清怡笑道:“这院子名字不错,可要是配这字的话,叫剑心斋更好。”
何若薰指着她笑,“就你眼尖,我也觉得气势太足了些,但是我大哥亲笔写的,又非要送给我,只得将就着挂。”
进了大门,就见原本倒座房与垂花门之间的外院架成了花房,何若薰掀了花房门口的棉布帘子道:“这会儿没有开的花,有本山茶刚坐下骨朵,不知道能不能赶在过年开花,想要看的待会儿自个来瞧。”
再往前走,就是内院,正房是三间带着东西各三间厢房。
待客之处设在东厢房。
跟大多数宴会一样,都准备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另有琴棋等物件以供诸人作乐。
众人坐定,丫鬟顺次倒上茶。
严清怡笑着问李妍,“你们是几时到的,前阵子下过雪,路上好不好走?京都的冬天比济南府冷许多,你们可往外头玩过没有?”
李妍笑答:“来了差不多半个月,一直在家里收拾物品,好容易安顿下来。我们还算幸运,来得时候还好,路上雪已经化了,不过刚到京都第二天又开始下雪。这冷真让人受不了,都不敢出门。”
李婉附和道:“可不是,屋里生着火盆也不管用,睡觉时还得抱着汤婆子。”顿一顿,笑道,“三娘跟在济南府时变了许多,刚才差点没认出你来。”
在济南府时,严清怡虽然态度也是落落大方,但总给人小心谨慎的感觉,可方才,严清怡却是平和的,从容地跟何若薰以及淮海侯家的姑娘说话。
好像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毫不胆怯。
“真的吗?”严清怡启唇浅笑,“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清脆甜美的声音,“姑姑肯定越来越漂亮。”
门帘被撩起,走进一男一女两位孩童,正是云楚青跟云楚汉。
云楚汉看到严清怡,忙忙地跑到她身边,双手揖一下,“姑姑。”
严清怡心存隔阂,本不想理,却又觉得不该对个四岁孩子使脸子,只淡淡笑道:“你怎么才来,冷不冷?”
云楚青笑着道:“我们先去了魏姑姑家,听说五姑姑早来了,又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她今天穿着嫩粉色袄子,石青色罗裙,披着大红羽缎斗篷,斗篷的帽沿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映衬着她的脸愈加地天真稚气,再加上那对跳跃的梨涡,更觉甜美。
谁会想到,这么个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小姑娘竟会用那般下三滥的手段害她!
那天听孙婆子说完之后,严清怡特地跟陆安康借了几本医书翻看,医书上没提沉香合,却是提到了蛤蚧。
蛤蚧又名仙蟾,是一种偶虫。雄虫为蛤,雌虫为蚧,常常紧随不离。当它们交~合之际,将其捕获,晒干研碎,可做房中助兴之物。
如今,再看到云楚青,严清怡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刻回家找出那只荷包,将里面碎瓷片扔到云楚青脸上,揭发出她做的丑事。
可稍思量,又硬生生地将心头怒气压了下去。
论身份云楚青是忠勇伯的嫡长女,身份比她不知高出多少倍,论年纪,云楚青刚过九岁生辰,还是个孩童。
谁会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懂得用狐媚之药害人?
这事儿若非落到严清怡头上,她也绝对不可能相信。
在座众人,恐怕只有魏欣跟何若薰会相信她,可魏欣跟云楚青沾着亲,而何若薰的父亲跟忠勇伯有同袍之义。
即便她们相信,也未必能站在她这边。
何况云楚青自幼丧母,说出去谁都怜惜她几分。
第80章
再者, 严清怡来京都才四个月,尚未真正站稳脚跟。
就眼下情势来说, 贸然说出去,云楚青未必伤得了分毫,可她自己的名声肯定是要受损的。
严清怡恨一阵儿恼一阵儿,心头就好像烧开的沸水一般翻滚不停,忽然就听有人道:“严姑姑,严姑姑。”
声音分明就是云楚青的。
严清怡不想跟她说话, 索性就不理。
听得她又唤两声,严清怡仍是木楞着不反应,直到蔡如娇拍一下她的胳膊,她才做出大梦初醒状, 茫然地问:“干嘛?”
蔡如娇笑道:“想什么呢, 云姑娘叫你好几遍,问咱们正月里有没有空闲去他们府上玩儿?”
严清怡暗自冷笑, 云楚青这是上次没得逞,又惦记着算计自己?
她就是脑子被驴踢了也不可能再踏进云家一步。
遂淡淡一笑, “咱们头一次在京都过年, 也不知道京都都有哪些规矩与礼数, 先回去问问姨母才成。”
说话时, 只对着蔡如娇, 根本不往云楚青脸上瞧。
蔡如娇心中纳罕, 却没表露出来, 笑着附和, “对对,是得先经过长辈同意。”
云楚青笑道:“回头我去商量陆太太,把陆太太一道请着,大家热闹一天。”
严清怡这才侧过头,看到了云楚青脸上遮掩不住的难堪。
想必刚才着实让她失了颜面。
严清怡不由自嘲,自己两世为人加起来二十好几了,竟然还能做出这种幼稚无礼的举动。可心里却有小小的愉悦,她既然当下动不得云楚青,可总得给她添点堵。
否则,自己心里真是太膈应了。
云楚青对严清怡的举动却感到非常意外与不解。
严清怡生得娇柔,性情也软和,前几次见面她都是亲亲热热的,才几天不见,她竟转了性子?又或者,上次做生日被她察觉到蹊跷了
云楚青细细思量着生辰那天的情形,不管是玩套圈的游戏还是中午吃饭,都没见严清怡有异常。
对了,那天她喝止云楚汉之后,严清怡脸色就不太好看,不仅掉了筷子还把碗碰到地上了。
可能是她觉得好心让云楚汉先吃,却被驳斥了,当众丢了人。
唉,小姑娘家就是脸皮薄,有点心事就着了相,连行为举止都不顾了。
待会儿过去给她赔个不是,再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少不得把她捧得高高的,哄骗到府里去。
大灰狼跟小红帽的童话故事不就是这么演的吗?
大灰狼夸小红帽长得漂亮,哄骗她到森林里采野花,大灰狼则吃掉了她的奶奶,又吃掉了小红帽。
下一次,她定要谋划周全了,把云度跟严清怡凑作堆。
这样云度跟常兰的亲事就告吹了,而严清怡做出那种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都贵人圈里立足,又有什么脸面在她面前摆出继母的架子?
至于陆太太,她嫡亲的外甥女不守妇道,让她跟着丢脸,也不见得会管严清怡。
这样严清怡举目无亲又没人依靠,还不得任由她拿捏?
到时候,她拨给严清怡一处院落,好衣好食地养着她,让她修身养性安度余生,也算对得起她了。
云楚青打定主意,喝过半盏茶,趁着大家都在谈笑,笑盈盈地走到严清怡跟前,压低声音诚挚地说:“上次是我年幼不懂事,我给姑姑赔个不是,姑姑别生气了。”
严清怡本来打算今儿不搭理她了,可她非往跟前凑,还做出这样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就觉像咽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她吸口气挤出个浅笑,抬高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要给我赔不是?”
旁边蔡如娇跟魏欣立刻看过来。
严清怡笑着问魏欣,“你知道云姑娘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怎么想起要赔礼了?”
云楚青尴尬不已,却仍是做出甜美的笑,“就是上次吃饭,我不该当着大家的面儿训斥弟弟。”
严清怡道:“小孩子该教导就得教导,否则不分是非不懂礼数,以后还不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呢。我不明白的是,云姑娘教训弟弟,为啥要给我赔不是?”
云楚青顿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正在这时,门帘被撩起,丫鬟又引了客人进来,却是常兰。
严清怡下意识地看往云楚青,果不其然,在她脸上又瞧见了转瞬即逝的仇视与恨恶。
与她还不曾完全消失的甜美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严清怡心情愉悦地问魏欣,“可倒巧了,到哪里都能见到熟人,常姑娘跟阿薰家里也有交情?”
魏欣笑道:“她们是邻居,常姑娘就住在阿薰隔壁,你竟然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严清怡低呼,“我这是头一次来,谁能想得到?”顿一顿笑道,“你看,咱们离得远偏生来得早,常姑娘就在隔壁,却来得这般迟,待会儿得罚她吃两盅酒。”
魏欣嗔她一眼,“你出的主意却让我做恶人,我才不着你的道儿。”
客人已经到齐,何若薰笑着把李家姐妹引荐给常兰,扬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大家都不是外人,就当成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玩儿随意地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各位的贴身丫鬟都在西厢房候着,随传随到,尽可放心。”
众人笑道:“看你这一套一套的说辞,真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
何若薰大大方方地道:“不瞒各位,我娘身子弱,今儿这接风宴还真就是我一手操办的,不管你们玩得好不好,到外头都得给我一声赞,谁要说我个不字,我跟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