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长女——茗荷儿
时间:2018-05-17 15:49:46

  薛氏仍是温言温语地道:“我手里也没有钱,上个月从箱子底儿找出匹花色过时的府绸换回一两银子,新做了四床被子,给阿昊和阿旻各添了身衣裳,再买了些米面还有墙根那些萝卜白菜,余下三百文没敢动,打算留着过年……今儿炖的骨头是阿清去买的,阿昊在府衙清水寡汤地吃,回家若不添点油水补补,身子受不住,阿旻也正长身子。”
  “无知娘们就会败家!”严其华骂一声。
  严清怡分辩不出这是在骂自己还是骂薛氏,只觉得可笑。薛氏识文断字,而自己前世算不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能够吟诗赋词弹琴作画。
  严其华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还有脸说别人无知?
  默得片刻,南屋又有了声音,仍是严其华,“阿清可是攒下不少银钱,我前几天听元壮提起才知道,大勇竟然能把小小一篮桃子卖到五十文……阿清卖杏子肯定没少赚,这满树杏子都让她卖了,得来的钱我可是一文都没见到。”
  薛氏叹道:“还哪里有余钱,阿旻的纸笔花费大,阿昊每月要十五文,还时不时买些肉食,又给你打酒,都填补到这个家里了。”
  “还有绢花呢?今天经过小仓特意打听了,阿清做那些最少五文一支,我看她最近没闲着做,至少也能卖出百八十文。”
  薛氏解释道:“她就往外卖过一回,这个月家里针线活儿多,她没做出几支来。”
  “你就别跟着推三阻四了,”严其华突然凶狠起来,“老子好吃好喝养她十几年,花她几文钱怎么了,不应该?”
  严清怡立刻猜测到严其华的意图。
  她早有预感严其华要打她银钱的主意,还以为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动手,没想到竟是现在。
  她要继续装睡只作不知,还是假装被吓醒,惊呼几声?
  尚未拿定主意,就听南屋的门开了,说话声便愈加清晰。
  是薛氏有意压低的劝阻声,“阿清都十一了,这么大的姑娘谁不戴个花儿朵儿的,就她身上一点首饰没有,她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你何必……”
  “你少跟着掺和,要不是你整天惯着,老子早就把钱拿到手了,你给我让开。”严其华不耐烦地斥责几句,接着又听到重物的撞击声,夹杂着薛氏的低呼。
  想必是薛氏被推倒了。
  那沉重的脚步声却丝毫未停,仍是渐行渐近。
  严清怡心头火蹭蹭地往上蹿,伸手从床头针线笸箩里摸到剪刀,塞在枕头底下。
  不过数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间的灯光晃进来,影影绰绰的,照出个高大的黑影。
  严其华根本没往床上看,直接弯腰将床下的柳条箱子拖了出来。
  严清怡悄悄握紧了剪刀……
 
 
第14章 说破
  等到严其华搬着箱子直起身,严清怡咬咬唇,抖着手将剪刀刺过去。
  好像刚触及严其华身体,就被他闪身躲开,紧接着传来箱子沉闷的落地声,伴随着严其华的怒吼,“小兔崽子找死。”
  薛氏举着油灯过来,“怎么回事?”
  严清怡颤着声儿道:“睡得迷迷糊糊的,见床边站了个人,以为是小偷……”
  不等她说完,严其华一巴掌挥在她脸颊,发出“啪”的脆响,“孽畜,想捅死你老子?”
  这一下甚是用力,严清怡只觉腮旁火辣辣地,肿胀酸麻,眼泪立时盈满了眼眶。
  薛氏根本没料到严其华有此反应,因忙着给严清怡绞帕子,又端着油灯出去。
  屋里霎时暗下来。
  严清怡抬袖擦掉脸庞泪珠,低声解释,“我真没想到会是爹。”
  严其华“哼”一声,“你眼里还有老子?”抬脚将箱子踹翻了个个儿。
  “又怎么了?”薛氏听到响声,忙不迭地端着油灯跑过来,见只是东西洒了,松口气,把油灯放在床头,回厨房将打湿的帕子取了来。
  帕子用冷水浸过,凉得刺骨,刚覆在脸上,先前那股热辣立刻消弭而尽。
  严清怡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大晚上的,爹怎么想要搬箱子?”
  严其华不回答,伸脚不断踢着地上散落的衣物。
  灯光摇曳,照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严清怡所刺那一剪刀根本没伤到他,就只将棉袄表面划破道口子。
  适才出手时,严清怡尚犹疑不决,现在却是后悔,如果准头再强点,力道再足点就好了。
  终于找到盛钱的小布袋,严其华俯身捡起来,俯视着严清怡,目光狠绝,“老子缺钱。”
  严清怡冷笑,“爹手头紧,开口说声就是了。”
  何至于跟做贼似的,半夜三更跑到闺女屋子偷钱。
  可见他本身就心术不正。
  严其华梗一下,气急败坏道:“老子养你这么大,吃我的,穿我的,有了钱不赶紧孝敬过来,还用得着老子开口?白眼狼!”
  说罢,大踏步离开,进了南屋,用力将南屋门关上。
  声音之大,如同响雷。
  薛氏无声地叹口气,蹲下~身把衣物归置到箱子里,重新塞到床底下,又在床边坐下,对着灯光看看严清怡的脸,“也不知明儿能不能消肿……你爹他……”思来想去找不出为严其华开解的话,再重重叹声,“你快睡吧,被窝里都是冷的,我烧点水给你灌个汤婆子。”
  “不用,”严清怡拦住她,“我穿着夹袄,不冷,娘也早点歇着,都这么晚了。”
  薛氏端着油灯走了出去。
  帘子那头却传来严青昊低低的声音,“姐,我的被子暖和,你换了我的被子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醒了。
  也是,严其华闹出那么大声音,不被吵醒才怪。
  严清怡嗔道:“别瞎折腾,折腾出风寒还怎么去府衙,赶紧睡觉明儿早起。”
  严青昊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姐,以后我会护着你,再不让别人动你。”
  严清怡骤然泪湿,忙用被子掩住了脸。
  第二天,严清怡起床时便觉得头有些沉,身体也倦怠得很。
  薛氏端来一碗澄黄色的汤汁,“你有些发热,让阿昊往郎中那里要了点大青根和玄参参须,我加了勺蜂蜜在里头,趁热喝。”
  严清怡情知自己病不得,赶紧喝了,又用了半碗白粥,发了身汗,到正午时候身子已经轻快许多,遂穿好衣裳下了床。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晾了好几件褙子、罗裙,被风吹着,摇动不停。
  薛氏道:“有两件事我以前穿过的,有两件是成亲时候做的,都没机会穿。本打算等你大大再给你,又想越放越旧,花色也不时兴,倒不如这会儿就改了给你。”
  衣裳都是好料子,有潞绸、府绸还有杭绸。
  可见薛氏没成亲前是过过好日子的,只可惜……严清怡瞧瞧薛氏身上靛青色的粗布衫子,眼眶发酸。
  这些衣料,在严家确实没机会穿。
  只是,严清怡眼下身量未开,穿着既肥又大,倘若重新改过,费时费力不说还糟蹋东西,
  严清怡笑着推辞,“娘收起来吧,好好的衣裳剪去一截,多可惜,等我长高点再说。”
  薛氏却很坚持,“能穿就不可惜,白收着才是糟蹋,箱子里还留了两件等你以后穿。”
  严清怡能猜出薛氏的心思。
  定然是昨晚看到柳条箱子里少得可怜的衣物,才临时起意。
  其实,她本来还有几件的,因是男装,就都给了严青昊,所以才显得格外少。
  可薛氏既然打定了主意,严清怡不便拂其意,笑盈盈地挑了件水红色绣着绿梅的褙子穿上了,“这件套棉袄正合适,就是有点长,留着过年穿怎么样?配那条姜黄色的裙子,裙子把腰身收一收,长短不用改,上次到文庙街我看有人裙子下摆带一截襕边,正好我在下面加道褶,就不显得长了。”
  薛氏眸中带笑,温柔地看着她,“你主意多,自己看着改。”
  严清怡便依从自己的想法,将褙子下摆剪掉两寸,重新收了边。剪下来的绸布并不浪费,衬上白色细棉布,可以做几只荷包。
  中午,只严青旻回来了,严其华却不见身影。
  薛氏将昨晚留出来的大骨汤加上白菜与粉条,炖了一大锅汤,三人就着杂粮窝头吃了个饱。
  饭后,严青旻支支吾吾地开口,“夫子说我写得字不好看,让换支笔多练练。”
  多练,就意味着多费纸墨。
  想必昨夜严其华闹腾这一出,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不好出口。
  严清怡掏出荷包,将里面铜钱尽数倒出来,数了数差不多十几文,笑道:“正好够一支笔,下午我便给你买来,你先蘸着水在饭桌上练,等阿昊回来把这些绢花卖掉,就去买纸。”
  严青旻面无表情地答应着进了北屋。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阿旻这性子随你爹,真怕他跟着不学好。”
  严清怡宽慰道:“娘先别担心,弟弟还小,现下跟着袁秀才读书,肯定要学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读书多了,自然明事理。”
  薛氏点点头,“这话不错,袁秀才仕途多舛,可人品学问都没得挑。他日阿旻要有了出息,头一个谢的就该是你。”
  严清怡莞尔一笑,“阿昊也说呢,以后要多多谢我,我就等着享他们的福。”
  说笑过,却是正了脸色,压低声音,“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听阿昊说,后街田家那个小寡妇经常往铺子里去。”
  薛氏脸色白了白,过了会儿,淡淡开口,“以前还没有阿昊时,他们就不清不楚,后来先后有了阿昊阿旻,倒是收敛许多。现在竟是不避人了吗?”
  能不避讳严青昊,想来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了。
  严清怡无言以对,吸口气,续道:“瓦沿子那里有两处耍钱的馆子,阿昊有次巡街见过爹。”
  薛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自语,“难怪这几个月一直说生意不好没有进项,前几天还跟我要去一百文。”
  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发直,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这日子没法过了,人沾了赌就没有肯回头的,他是要逼死我!”
  严清怡突然跪在她膝前,仰头望着她,“阿昊跟阿旻都知道上进,如果爹非要在烂泥坑里打滚,是不是我们也要陪着在泥塘里等死?”
  薛氏愕然地盯着她,“阿清,昨晚你……”
  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为之。
  严清怡不承认,却也没否认,只坦然地承接着薛氏的目光,“咱们一家和和美美地多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做些让人生气的事儿?”
  “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没心的,”薛氏伸手拉起她,“地上凉,膝盖受了寒,以后一辈子腿疼……你以后可不能鲁莽了,他再浑也是你爹,你这是大逆不道。”
  严清怡低声嘟哝着,“我倒是宁愿没有这个爹”,咬咬唇,开口道:“我过生日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周岁时候,爹往我嘴里塞了几粒炒豆子,还问我怎么不去死……”
 
 
第15章 偶遇
  “是哪个在你面前胡吣?”薛氏情急,竟然脱口说出粗言。
  严清怡追问:“是真的吗,爹真给我喂了炒黄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喂给你,好在你命大,眼看着没气了又给缓了过来。”
  严清怡平静地说:“可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绣着大红鲤鱼的衫子,裹着鹅黄色包被,躺在现在大伯母的东屋,爹穿一身靛蓝色裋褐,前襟上绣了道绿色的水草纹……会不会神仙托梦?”
  薛氏如遭雷殛。
  严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刚得知有孕之后费了两三个月的工夫才绣成的。为了鲤鱼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她花了十几文钱特地到文庙街选的丝线,惹得张氏好一个不快。
  严其华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桠划破一道口子,为做掩盖,她才绣的水草纹。
  当初怕张氏知道,严其华拦着她不许把严清怡噎着的事情说出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时过境迁,薛氏再没提过此事,严其华也绝无可能告诉严清怡。
  而严清怡才刚一岁,还没断奶的娃娃能记得住什么?
  可她竟说得真真切切丝毫不差。
  难道真是神仙托梦?
  这世间又哪里来的神仙?
  严清怡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因为我是个闺女,身体不好时常生病,祖母嫌弃我请郎中花费大,虽然都是娘的私房银子,爹仍然生出这个念头……我还梦见三岁那年冬天,爹带我去升仙桥,趁人多拥挤,丢下我走了。”
  这事儿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尘照看严青昊,严其华到小仓置办年货,带了严清芬和严清怡两人同去,归来时却只有严清芬一人。
  严其华说,严清怡不听话四处乱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提着东西又领着严清芬不方便,先把严清芬送回来再去找。
  不等严其华出门,严清怡被二郎庙的郭大叔送回家来。
  薛氏还记得郭大叔的话,“小丫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升仙桥桥墩子旁边,不哭也不闹……这孩子,别看不爱说话,心里都明白着。”
  尘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来,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严清怡自小就乖巧,只要出门总不离她左右,要说严清芬乱跑还有可能,严清怡是绝对不会的。
  可严其华毕竟是亲生的父亲。
  虎毒不食子啊!
  严清怡见薛氏沉吟,轻轻说声,“我先去给阿旻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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