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竟然就说到床笫之事了,而且是当着孩子的面儿。
薛氏忍无可忍,转身进了南屋。
严其华却又追进去,“说中了吧,你就是个贱人!”
严清怡站在饭厅,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回头瞧严青旻,见他仍坐在桌边吃,一盘子菜差不多见了底儿。
严清怡忍不住开口道:“娘还没吃呢。”
严青旻这才放下筷子,回了北屋。
看着面前的残羹剩饭,严清怡满心气苦,到灶间生了火,烙出两张鸡蛋饼,敲敲南屋的门,“娘,出来吃饭吧。”
过了好一会儿,薛氏眼眶泛红地出来,“你吃吧,我吃不下。”
严清怡将鸡蛋饼卷成条塞进她手中,又倒了碗温水过来,轻声道:“娘,咱们别委屈自己……”
第17章 谋算
一夜,严清怡只隐约听到南屋又有争执声,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翌日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她赶紧喊严青旻起床。
严青旻嘟哝道:“姐怎么不早点叫我,往常我都是早两刻钟去先生那里,今儿却是迟了。”
遇到事情不找自己的责任,却先抱怨别人。
严清怡顿觉不对劲儿,可念在他尚不满八岁,正嗜睡的年纪,便温声道:“你既是要紧读书,就该自己想着早起……还有昨晚,娘去担水那点儿工夫就等不得?长辈还没就坐,晚辈就不应动筷子。”
严青旻低应一声,“我知道了。”
严清怡帮他系紧棉袄,把外衣整理好,走出门才发现家里冷锅冷灶的,严其华又是早走了,薛氏两眼木登登地坐在椅子上。
“娘,”严青旻过去扯扯薛氏衣袖,“早饭吃什么?”
薛氏如梦方醒,忙道:“我去外头买几只包子。”
“娘歇着,我去,”严清怡拦住她,取了围巾包在头上。
刚出门,就听隔壁大房院里传来孙氏凄厉的喊声,“有种你再说遍,我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你的老娘十几年,你竟想休我?”
“我就是要休你,你这泼妇,好吃懒做的死婆娘……娘的,你敢动手打人?”是严其中的声音。
接着又是孙氏,“好,姓严的,你有种,我倒看看你怎么把这话咽下去。”
大房真是……三天两头吵架。
严清怡摇摇头出得院门,正瞧见孙氏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地往外走,许是刚动过手,她脸颊有些肿,外衣系扣也散了两个。
邻居们都掩着嘴笑,曹大勇的娘亲许氏也在。
严清怡笑着招呼,“曹婶子。”
“三妞要出门?”许氏点点头,指着孙氏背影,“你这位伯母可真是,天天吵吵。还是你娘性子好,说话细声细气的让人舒服……唉,婆娘贤惠,家里才和睦。你随你娘,也是个好性子的。”
严清怡不爱听,借口有事,加快了步伐。
买回包子,打发走严青旻,薛氏开口问道:“你大伯跟伯母又吵架了,街上又围了一圈人吧?”
严清怡“嗯”一声。
薛氏又道:“你伯母家里五个兄弟,你大伯奈何不了她。”
严清怡见过孙氏的兄弟。
上次也是吵着休妻,结果孙氏的兄弟们外带着一伙族人扛着锄头铁锹找上门了,严其中赔了许多好话,又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才让孙氏消气。
而薛氏,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谁来给她撑腰?
如果严其华死活不放人,薛氏绝对离不开这个家。
现在就是要严其华松口!
严清怡想一想,把自己做的绢花一字摆开,挑出来五支相对不太好看的,用盒子盛着去了小仓。
临近腊月,人们都开始置办年货,小仓更是热闹。
很多铺子在路边架了摊位,以便行人购买。
严清怡瞅准个卖得好的布料摊子,往旁边地上铺块蓝布,把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绢花,摆好了,侧过头,对布料摊主说:“大叔,我借你的宝地卖几支绢花行不行?”
摊主本不愿自己的地盘被强占,可见严清怡生得漂亮,而地上摊着的蓝布只一尺见方,盒子里东西也少,便笑着答应了,“行,这花儿是你做的,不错。”
严清怡面露羞涩地道:“刚开始学,好容易做出这些,想过年买点糖果。”
“好孩子,”摊主夸赞句,大声吆喝起他的布料,“来,走过的路过的,看一看啊,上好的粗棉布,不脱丝不掉色,一文一尺,八文一丈,都来瞧一瞧啊。”
严清怡跟着他学,“看一看啊,上好的绢花,十文一支,都来瞧一瞧啊。”
两人一个声高一个声低,一个声粗一个声细,倒是相得益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婶子大娘去看布,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就蹲着身子瞧绢花,一看就爱不释手,问道:“多少钱?”
严清怡脆生生地答:“十文一支。”
“太贵了,我在那边铺子里买的才五文,你这顶人家两支了,个头还不如那边大。”
严清怡不急不恼,笑呵呵地道:“姐刚从那边过来,肯定知道那边是什么货色。要不,姐拿出来比一比,看哪种划算?”
小媳妇从布袋里取出在铺子里买的绢花。
适才看着挺中意的绢花顿时显得粗糙而笨拙,尤其花瓣蔫巴巴的,像是快要凋谢一般,远不如面前的水灵鲜艳。
小媳妇还在犹豫,年轻姑娘已经忍不住了,胳膊肘拐一下她,“嫂子,过小年他来送年礼,肯定要碰面。”
戴上这朵花,让未来的夫婿看一看。
小媳妇开罪不起小姑子,犹豫着付了钱。
小半个时辰之后,严清怡揣着五十文钱买半斤炒栗子,买半斤麦芽糖,回家包上件衣裳到曹元壮家。
麦芽糖是给大美的。
严清怡问许氏,“不知道大智哥有没有空,上次阿昊走时就带了两件外衣,这好几天没回来我怕他没得衣裳换,想麻烦大智哥跟我跑一趟。”
许氏笑道:“有空,怎么没空?这次大勇他们得腊八才能回来,我也惦记着他不知道冷热换洗,正好把这件厚棉袄给他送去。”扬声将曹大智唤出来。
曹大智已经十五岁,比严清怡足足高出两个头,爽快地说:“天儿冷,三妞就别跟着跑了,把东西给我,我一并送过去。”
严清怡笑道:“没事儿,我特意多穿了两件……我不单送衣裳,还有些话嘱咐他。”
曹大智看严清怡穿得圆鼓鼓的,笑一笑,“行,走吧。”
两人走得急,到府衙门口时,严清怡已经薄薄地出了身细汗,头巾里也热乎乎的,但是怕受风,不敢解开。
曹大智请门房进去喊人,好说歹说磨叽了好大一会儿,门房才不情愿地进去了。
过得一刻钟,曹大勇跟严青昊只穿着单衣一路小跑着出来。
严清怡忙抖开手里衣裳给他披上,又掏出帕子擦他额头的汗,恼道:“看你怎么不穿上棉袄再出来?”
严青昊笑道:“刚练习对打,一点都不冷,还热着呢。”
“那也得穿严实了,”严清怡将炒栗子塞进他手里,“吃之前在炉子上烤烤,别冷着吃。”
“嗯,我知道”,严青昊忙不迭地点头。
严清怡俯身把这几天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嘱咐道:“炒栗子给大伙儿分分,别小气。这衣裳我先前没怎么穿,就说是新做的,爹最近没少往家里拿银钱,所以每人都添置了衣裳。记住了?”
严青昊并不完全明白严清怡的意图,却很认真地答应,“我都记住了,姐放心。”
那边,曹大智把东西交给大勇之后再无别话,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边姐弟俩窃窃私语。
就见严青昊先是惊讶后是气愤,最后又小鸡啄米般点头,大勇羡慕地说:“阿昊有福气,要是我有个长姐就好了。”
曹大智“啪”拍在他后脑勺,“尽说这些没用的。”
严清怡已说完话,笑着推严青昊一把,“快回去吧,耽搁久了被教头骂,有些事等你回家再商量。”
严青昊应着,走两步,又回头,大声道:“姐,我会有出息的。”
严清怡目送他走进府衙后门,才转身与曹大智一道回了涌泉胡同。
走进家门,就感觉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
薛氏既没有在院子里洗衣服,又没有在厨房准备饭菜,家里冷冷清清的,半点烟火气儿都没有。
严清怡忙推开南屋房门,见薛氏端坐在妆台前,这才松口气。
再一瞧,发现出不对劲来。
薛氏穿了件天水碧的杭绸褙子,头发梳成堕马髻整齐紧实,发间插两支银钗,腮边难得地搽了些腮红,看上去明艳清婉。
平常的她根本不会这般打扮。
严清怡顿时想起前世的苏氏,得知圣上裁决那天,苏氏跟狱卒要了盆清水,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把头发抿得光滑水亮,裙子抻得板板正正。
吃过晚饭,苏氏说她累,就在墙边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才发现苏氏脖颈处插着一根簪,而身子早已冰凉。
想起往事,再看眼前,严清怡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发软,“噗通”跪在薛氏面前,“娘,卖炒货的吴大叔说爹最近天天往黄任贵跟前凑,他让我长点心,娘,我怎么长心,要是爹非要卖了我怎么办?”
第18章 幼弟
薛氏垂眸,木木地俯视着她。
严清怡容貌随她,双眉柳叶般又细又弯,眉毛弯的人性子软。
眼眸却是亮,像白瓷盘里滚动着的黑水晶。
鼻头小巧,双唇粉嫩。
看上去一团孩子气。
这是她的长女,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是她忍着苦忍着累养大的孩子。
她那么乖巧,那么懂事,会贴心贴肺地冲着她笑,会知冷知热地帮她分担家务。
这么能干又省心的女儿,严其华怎么舍得卖出去?
可他又怎会不舍得?
薛氏呆滞的双眸终于有了生气,又充满了怒火,狠狠地骂一声,“他敢?”伸手将严清怡拉起来。
严清怡这才真正放了心,俯在薛氏膝头哀哀地哭了。
薛氏抚着她的发髻,只觉一阵阵酸楚,也跟着落了泪。
母女俩抱头哭过一阵,薛氏慢慢收住泪,掏帕子给严清怡擦一擦,坚定地说:“我要跟你爹合离,嫁妆可以不要,但是要把你带走……阿旻跟阿昊是男儿,又是严家根苗,你爹不会苛待他们,也容不得我带。”
“不,娘,”严清怡慢慢直起身子,“嫁妆要么带着,要么就赶紧花了,爹知道你手里有银钱,必定不甘心。咱们且应付着过,别把爹惹急了动手,想必没多久,爹就主动提出合离了。”
依严其华的德行,不把薛氏的嫁妆挥霍空了,怎可能放手?
薛氏思量着,拨下头上银簪端详一会儿交给严清怡,“这还是你外祖母戴过的,年岁比我还久,本打算在地下还给她的……我还有支簪是留给你及笄用,现下你一并收着。”
说着,将墙角的箱笼打开, “其实也没剩下什么东西,就这几身衣裳”,摸索着自最底下摸出只木盒,“你主意多,随便看着怎么处理。”
严清怡打开,里面是支丁香花簪头的银簪。
式样有些老,色泽也陈旧,分量却不轻,差不多有二两银,重新炸一下至少能卖到七八两。
两支簪怎么也十两银子开外了。
严清怡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它们,就听院门响动,严其华与严青旻一道回来了,她忙把簪子揣进怀里,面色平静地迎出去。
严其华进门先抽抽鼻子,冷着脸问:“没做饭?”
严清怡笑道:“娘吃不准你回不回来,说先等等再做,我去淘米了。”
“现在淘米,几时才能吃上饭?”严其华不满地嘟哝声,推门进屋,瞧见薛氏愣一下,“怎么这副打扮?”
薛氏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开箱笼看看有什么能换钱,就找出这些衣裳,这身我打算过年穿,那两件下午拿去当了。”
“没钱了?”严其华走到箱笼前,扒拉两下,“你不是有根簪子,记得三弟成亲时你还戴过。”
他倒是记得清楚。
严其宁成亲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会严青旻还不到一岁。
薛氏冷笑声,“你们不都怨我把阿旻祖父气病了,那两个月天天让我做饭又不给菜钱,那支簪早进你们肚子里了。”
严其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你气得还冤枉你了?你说爹是为什么过世的?”
薛氏气得浑身发抖,本欲分辩,想起严清怡的话,只得忍了气,掏出荷包,把里面铜钱都倒出来,数出四文打发严青旻,“今儿晚了,你去买包子回来垫垫,晚上早点吃。”
又数出六文,扬声唤严清怡,“下午没事把对子纸买了,再买二两白糖,明天让阿旻捎去请秀才写写。”
白糖是给袁秀才的润笔钱。
桌上的铜钱立刻见少。
薛氏继续扒拉着铜钱,口里轻声念叨着,“买半斤肉皮半斤猪尾熬猪皮冻,买半扇肋骨,买两条鱼;面家里有,倒是该买五斤大米一斤小米,买四斤黄豆,能做出十斤豆腐,过年差不多够了;糊窗纸该换换,买两副年画……”最后看着面前孤零零的一个铜板,“一文钱买些糖果,总归是过年,多少沾点甜味。”
严其华听着她念叨,越听脸色越沉,伸手把箱笼里的东西都扔到炕上,愣了。
薛氏的习惯,他知道,家里有什么东西极少瞒着他,也从来未曾藏过私房钱。
箱笼里没有,那就是真没了。
严其华“咣当”把箱笼盖上,“明年阿旻就别读书了,把束脩和笔墨钱省出来……能认字会写个名字就够了,读那么多书也没用,你爹读一辈子,家产都败坏光了,不也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