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此刻赤着脚站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咬着嘴唇犹豫到底要不要脱衣服。
盛暑的季节,她下午又上了体育课,她觉得自己动一动就飘着汗臭味。
沈惊蛰皱着眉头咬咬牙,还是脱下了校服衬衫,正准备脱背心的时候,围墙外面一阵乒乒乓乓。
然后是男人呼痛的声音,和小孩子叫嚷着不要脸的嘲笑声。
沈惊蛰反应很快,披上已经弄湿的衬衫两三步爬到围墙上,看到地上躺着个男人。
他们镇上出了名的鳏夫,非常猥琐,前阵子还因为不穿裤子在马路上吓人被关了两个月。
“他偷看你洗澡。”沈宏峻奶声奶气的告状。
江立没说话,拿着手上的木棍子用力的捅那鳏夫的下体,鳏夫又是一阵惨叫。
“以后姐姐洗澡,我们两个就守着。”沈宏峻手里也有木棍子,挥了两下觉得自己真是男子汉。
这件事最后怎么解决的沈惊蛰其实已经有些淡忘了,却记得一声不吭的江立在她打算跳下围墙的时候,伸手,手心里有几颗软糖。
“我爸爸在外面买的。”江立踮着脚,“你吃。”
果汁香浓的软糖,放在嘴里可以嚼很久。
这个牌子现在已经不好买了,沈惊蛰每次一买就是十斤。
第5章
沈惊蛰住的屋子很大,一个人住,三室两厅,看起来只比毛坯房多了些家具。
江立什么都没问,他进了屋子就低着头把两个箱子推到客房,然后再也没出来。
而沈惊蛰的情绪一直处在暴躁的边缘。
江立,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她的弟弟。
从吸鼻涕的年纪开始,他和江宏峻就孟不离焦,连带着她也跟着一起参与了这两个孩子所有的青春。
纠缠太深,所以哪怕八年没见,他也仍然是她的弟弟。
只是这个弟弟变了,不再飞扬跋扈,眼神晦暗不明,表情欲言又止。
一整个晚上,只有想住到她家的时候积极了一点,其他时候都畏畏缩缩的不像个样子。
沈惊蛰就莫名的有了种自己带大的孩子长歪了的愤怒惋惜。
“我去夜跑。”沈惊蛰换了运动服后敲敲客房的门,“冰箱里有吃的,你饿了自己煮,这屋子有两个卫生间,你用你隔壁那个,我房间那个上了锁,你别进去。”
“今天很晚了。”沈惊蛰交代完就去玄关换鞋子,低着头专心系鞋带,因为低头,语气听起来格外低沉,“我明天休息,明天你给我好好解释下前因后果。”
客房的门开了,江立站在门口,皱着眉:“快十二点了你一个人出去夜跑?”
……
沈惊蛰直起身,挑眉看他。
她倒是忘了,重逢后的江立除了对住她家很积极外,对于管她这件事也相当的积极。
……有些欠揍。
“带运动服了么?”沈惊蛰重新弯腰下去系鞋带,“睡不着就一起。”
江立迅速的退了回去,几分钟出来后已经穿戴整齐,沈惊蛰是内行,看了一眼他的行头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像是个常年坚持锻炼的人才会买的行头,而且明显是旧的。
他们三人喜欢夜跑,那时候都还在读书,晚自习结束后总会绕着小镇跑几圈然后去吃街头的炸臭豆腐。
总算还留着个不变的习惯。
“你还是经常夜跑?”江立在沉默的陪着她绕着小区跑了四公里后主动开口,问得问题和沈惊蛰心底想的不谋而合。
“嗯,只是这里没有那么地道的臭豆腐。”因为这样的不谋而合,沈惊蛰语气好了一些。
江立笑了,呵出一团白气,加快脚步跑到了沈惊蛰前面,然后转身看着她倒着跑。
“我在S市把夜跑改成了健身房,住的地方车子太多,不适合跑步。”可能因为运动后的肾上腺素让他放开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沈惊蛰变好的语气让他觉得受到了鼓励,他终于不再被动。
沈惊蛰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超过他,没理他这句意图明显的开场白。
“我不会回去的。”江立又追了上来,这次没带上任何试探和借口,只是陈述事实。
“一个人够了。”沈惊蛰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重新戴上耳机开始专心跑步。
江立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夜色中沈惊蛰纤细有力的身影,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他跟了过去,不快不慢的,踩在沈惊蛰的影子上。
一个人够了,他一直也是这样想的,沈宏峻……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八年了,却仍然是一场僵局。
而他,一个人太久了,久到现在踩着沈惊蛰的影子,都能觉得雀跃。
身边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完全理解他在做什么的人。
一个人,其实,不够。
***
江立那天晚上又做了那个梦。
梦境太熟悉,N镇沈家祠堂门口,那些围着的模糊的身影和凄厉的哭嚎。
太熟悉了,梦境中的江立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人群中的那个女孩,倔强的站着,被推搡的头发凌乱、脸上有红色的伤痕,她全程沉默咬着嘴唇。
梦境里面,她没哭。
“你就是扫把星!”老年妇人嚎哭着用自己粗壮的手一下下的打着女孩的头,“当初就不应该生你!为什么离家出走的人不是你?”
梦里面太模糊,除了这样的嚎哭和女孩妈妈坐在地上边哭边拍大腿的样子,他看不到周围人的表情。
他只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女孩子脸上的伤痕和被拉扯的头发。
他们逼她跪在祠堂门口,他们拉扯着她单薄的身体,而她唯一的动作就只有咬着嘴唇。
梦的结尾,她被扯破了外套。一直沉默的女孩抬起头,恶狠狠的瞪了眼推搡她的沈家人。
然后他就醒了,和每一次一样。
他急促的喘息,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接近蓝紫色的天空。
凌晨了……
江立狭长的眼睛微微的弯了一下,他居然,找到了沈惊蛰。
八年后,他居然有了个机会可以补偿这缠绕了他八年的噩梦。
那个梦是真实的回忆,沈宏峻离家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要求父母奶奶对沈惊蛰好一点,家里的爱如果只够给一个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是沈惊蛰。
他是个男人,保护姐姐是他的责任。
沈惊蛰的奶奶知道后疯了,拉上了沈家的族长,拽着沈惊蛰要她跪在沈家祠堂门口。
她要把沈惊蛰从族谱里除名,她称沈惊蛰是扫把星,说她挑拨沈宏峻和她儿子之间的父子关系,说她是不安分的狐媚子,大城市里读了大学,脑子里都是让沈家从此绝后的歹毒念头。
他当时是要冲过去的,却被自己的爸爸和叔叔用了全力扛了回去。
江家在N镇是外姓,如果这只是沈惊蛰奶奶当街暴打沈惊蛰,他们作为邻居可以过去劝解,但是这一次,扯到了沈家祠堂。
而且自家孩子居然还提供了沈宏峻离家出走的资金。
所以他们只能回家,关好门,生怕那位动不动就哭天喊地满地打滚的老太太闹到他们家来。
江立就这样五花大绑的听着窗外面的哭嚎声,听着那位沈家族长在烦不胜烦之后,真的把沈惊蛰从沈家除了名。
他全程都没有听到沈惊蛰的声音。
而那天之后,沈惊蛰也再也没有再出现在N镇。
他们家因为在N镇算是有钱人,欺善怕恶的沈家哪怕时候知道了沈宏峻离家出走的资金来源,也只是在他们家门口吐了几口唾沫指桑骂槐的骂了几天。
而沈惊蛰狐媚子的名声却越发的被坐实了,私下里大家都认为是沈惊蛰引诱了江立,才让江立拿出那么一大笔钱给沈宏峻。
那阵子江立经常打架,但凡听到有人说沈惊蛰坏话,他就拿着砖头撸着袖子砸过去,却没想到这样的行为,让谣言变得更加隐晦真实。
这件事最终淡下去,是在半年后。
沈宏峻父母从远方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愁云惨雾的家庭瞬间变回了满足的父慈子孝的状态。
再也没有人提过沈惊蛰。
除了他,甚至再也没有人去找过沈惊蛰,找过那个扫把星、狐媚子。
***
江立揉着脸坐起身,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在电视台签的合同是元宵后开始的,昨天只是想去X县公安局混个脸熟,让自己以后的工作能顺畅一点,如果没有遇到沈惊蛰,他今天的计划是找房子。
但是他居然遇到了沈惊蛰,一点都没有变的沈惊蛰。
强势的、心软的、漂亮的惊人的沈惊蛰。
她居然做了法医。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医疗系统里找沈惊蛰的消息,却没料到她居然没做医生选择做了法医。
法医,还是病理鉴定的法医……
她和他一样,没有放弃过对沈宏峻的寻找,她选择做法医,从某种程度来,她对沈宏峻离家出走后做的那些事,可能也已经有了耳闻。
她料到了沈宏峻可能会有的下场。
这样的念头让江立又恶狠狠的揉了揉脸,然后终于掀开被子起床。
他动作很轻,不想吵醒沈惊蛰。
昨天她眼底的血丝和黑眼圈告诉他,为了季星剑和过年频发的交通事故,她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社会线的记者,其实很了解法医的工作情况。
因为了解,江立的动作更轻。
他打算煮点粥。
他对沈惊蛰的所有亏欠都无法挽回,所以他觉得他的第一步,只能是赖在这里,赖在她身边。
六点十分,沈惊蛰家的大门被敲了三下,江立轻手轻脚的被敲门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的看了眼沈惊蛰紧闭的房门,毫不犹豫的冲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孩子,女孩子,最多八岁,披散着头发,手里拎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袋子。
“姨,鸡蛋饼!”小女孩笑嘻嘻的举高袋子,然后在看到开门的江立后愣了一下,反应很快的一边改口一边闪身钻进屋子,“我妈呢?”
……好像刚才那句姨不是她叫的一样。
江立正想回头叮嘱那孩子声音小一点,却发现这女孩熟门熟路的把手里的早餐袋子放到盘子里,盖上瓷碗保温,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阳台,对着江立弯了弯食指。
“小声点!”甚至还皱着眉低声呵斥他关门的声音太大。
……
心情有些复杂的江立跟着小女孩进了阳台,看着她踮着脚关好门,然后两手叉腰,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你是谁?”声音不大,嫌弃意味十足,“眼睛真小!”
第6章
江立不可能同一个孩子置气,所以他眼皮用了点力,让眼睛看起来大一些。
“会梳头么?”小女孩似乎对他突然变大的眼睛撇了下嘴,然后就失去了兴趣,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高一点的马尾。”
“……”这个要求很诡异,更诡异的是,江立其实是会的。
沈惊蛰从小就是长头发,因为头发太多,每次绑高马尾都是大工程,他和沈宏峻为了上学不迟到,都学了一手秒绑马尾的绝活。
所以一大早还带着点困意的江立下意识的接过了梳子,然后熟练迅速的帮这孩子绑好了马尾,全程只用几十秒。
“……”这回轮到小姑娘无语了,偷瞄了江立好几眼,终于没忍住,“妈妈的弟弟眼睛原来那么小么……”
“妈妈的弟弟应该叫舅舅,还有今天的鸡蛋饼没加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在阳台边的沈惊蛰咬着鸡蛋饼走进来,抽走了江立手里的梳子,敲了敲小姑娘的头,“你再叫我妈你爸会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明明是你先开始的。”小女孩噘嘴,“还有姚爷爷说你再吃辣就不给你走医保。”
“我是大人,你爸打不了我的屁股。”沈惊蛰很嫌弃的啃着手里的饼,拉了下小姑娘刚扎好的马尾,对着江立介绍,“同事的女儿,严卉。”
然后就叼着鸡蛋饼把严卉的书包拿过来,很熟练的找到作业本,走到屋子里开始签字。
“那他呢?”严卉觉得自己受到了年龄歧视。
“你舅舅。”沈惊蛰答的很顺口,低着头转笔,“昨天是阴天,你这日记抄的去年的吧?”
“……”严卉迅速的忘记了年龄问题,跑过去遮住日记内容,脸有些红。
“昨天干嘛去了?”沈惊蛰了然的挑眉。
“大过年的要被送到学校托儿所本来就不人道。”严卉试图讲理。
但是沈惊蛰没听,开始去书包里拿其他的作业本,翻了两本之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两手环胸。
“楠楠昨天出院。”严卉在原地磨了几次脚之后终于开口坦诚,“我去了她家……”
沈惊蛰一动不动。
“她爸爸在家……”严卉憋出了最后几个字,就再也不说话了,低着头开始前前后后的用脚磨地板。
江立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小时候的沈惊蛰。
“老严知道么?”沈惊蛰抬脚用拖鞋压住严卉前前后后晃动的脚丫。
严卉摇头。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不要一个人去她家?迫不得已要去,也一定要通知我或者婷婷阿姨?”沈惊蛰再问。
严卉不回答了,低着头憋着嘴,眼眶开始泛红。
“给我个不跟你爸告状的理由。”沈惊蛰叹口气,没有了吃早饭的心情。
“我没有进门,我就是把你之前送给我的软糖包了一点送给楠楠,然后在她爸爸面前告诉楠楠我爸爸是刑警大队的队长。”严卉一字一句,小小的孩子难得的条理非常清楚,“你们没办法把她爸爸关进去,可是我还是想告诉她爸爸,楠楠仍然是有人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