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想你——映漾
时间:2018-05-18 13:17:45

  沈惊蛰很久没说话。
  江立也一直沉默,他意识到作为八岁的孩子,严卉早熟的太厉害了。
  他身上有记者独有的敏锐触觉,刚才两人之间三言两语的对话让他知道,严卉说的那个叫楠楠的孩子,应该遭遇了家暴。
  家暴这个词,在现今的社会非常尴尬。
  中国人骨子里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思想,对于有离婚诉求的成年人,第一步总是规劝。
  哪怕遭遇了家暴,要离婚,也仍然是规劝。
  而中国目前的法律对未成年人的家暴,界限则更加模糊。
  除非是严重到危及生命的重伤,不然一般的淤青伤痕甚至骨折,只要家长说服了孩子,哪怕警察手里有一堆的鉴定报告,也无法将实施暴力的那一方绳之于法。
  他不知道那位楠楠住院的原因,但是他也能猜到,沈惊蛰不允许严卉私自去楠楠家里,应该是担心楠楠的父亲会连她一起打。
  很严重的一件事情,沈惊蛰居然一直是以成年人对谈的态度对待严卉的。
  一个八岁不到的孩子,她作业本上写的还是学前班。
  八年了,沈惊蛰变了很多,和他的距离更远了,远到他几乎想要仰望。
  “楠楠爸爸为什么没有被关进去的原因我跟你说过。”沈惊蛰很平静的陈述事实。
  “因为楠楠腿骨骨折是逃跑的时候摔伤的,楠楠妈妈告诉楠楠如果爸爸坐牢了她们母女两个就失去了经济来源,所以楠楠告诉你们,她身上的伤都是自己摔跤弄出来的,哪怕你提供了伤口成因,她也坚持是她读书读不好应该被打。”最后一句话,严卉说的时候有了鼻音。
  她记忆力非常好,复述的原因里面有一堆不应该是八岁孩子能懂的词汇,但是她说得非常自然。她也很倔,微微红了的眼眶被她用力的深呼吸之后,居然也慢慢平复了。
  “楠楠身上除了骨折,其他伤痕等级只有轻微伤害,这些伤害不够刑事处罚。”沈惊蛰补充,“而不够刑事处罚的家暴,处以15日以下拘留、200元以下罚款或者警告就已经是极限。楠楠的爸爸,在法律意义上来说,没有刑事罪。”
  “哪怕他构成了刑事罪,虐待罪只有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七年后,楠楠仍然未成年,她爸爸出狱后楠楠仍然是他的女儿。而且这七年,楠楠妈妈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拿什么来养楠楠?”沈惊蛰继续补充,“楠楠爸爸是成年人,他知道楠楠的社交情况,也知道你爸爸是谁。你这种示威一样激怒楠楠爸爸的行为,只会让她爸爸在殴打楠楠的时候更用力,非常幼稚。”
  非常幼稚的严卉眼眶又红了,这次没倔,由着眼泪慢慢的溢出眼角。
  “这不是动画片里面简单的打坏人,楠楠是个人,她要活几十年,你的帮助不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觉得舒服。”沈惊蛰抽了两张面巾纸给严卉。
  “那我能做什么?”严卉擤鼻涕。
  “你什么都不能做。”沈惊蛰甚至没打算婉转自己的用词,“除了安慰她、给她软糖、帮她记笔记,其他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
  刚刚还在江立面前神气活现的严卉此刻蔫嗒嗒的像是霜打过的茄子。
  “但是我和你爸爸可以做很多事。”沈惊蛰给完棒槌之后终于开始给糖,“你爸爸已经在帮楠楠妈妈找工作,等有了工作能够独立,下一步就可以向法院申请离婚。”
  “要让楠楠远离她爸爸,要做很多事。你作为孩子,能帮的只有陪着她,而不是激怒她爸爸。”沈惊蛰摸摸严卉的头,“她爸爸的工作一个月在家十天,这十天时间你可以让楠楠住到你家,等楠楠妈妈稳定下来,我和你爸爸会帮他们找到暂时居住的房子。”
  “要慢慢来,明白么?”沈惊蛰抬脚,按住严卉的脚丫,然后开始蹭她脚底板。
  严卉扭捏了两下,终于绷不住吸着鼻涕笑了出来。
  “上学去,再逃学我就把你所有的小秘密全都告诉你爸爸。”沈惊蛰拍她的屁股,“婷婷阿姨在楼下等很久了。”
  “今天你接我放学么?”严卉把沈惊蛰签好字的作业本往书包里塞。
  “嗯。”沈惊蛰皱着眉头用筷子拨袋子里的鸡蛋饼,真的一颗辣椒都没有。
  “那他呢?”严卉指了指江立。
  她有些脸红,刚才她没忍住流眼泪的事情被这小眼睛看到了。
  “你一个小屁孩要两个人接么?”沈惊蛰瞪眼,“还有,叫舅舅!”
  ……
  “叫叔叔就可以了,我姓江。”江立被沈惊蛰乱七八糟的辈分扯的脑仁疼,开口自救。
  “看,不同姓!”严卉像是逮到了沈惊蛰的小辫子。
  然后躲过沈惊蛰作势要抽她的手,迈开小短腿跑到玄关穿好鞋,走之前又回头和沈惊蛰确认:“楠楠会没事么?”
  “会。”沈惊蛰看着她的眼睛点头。
  “那江叔叔是男朋友么?”楠楠在开门之后又探出一颗小脑袋,然后迅速的关门,门外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江立耳朵有点红,沈惊蛰斜着眼睛看他。
  “你害羞?”挖了一勺老干妈塞到鸡蛋饼里,沈惊蛰终于放心满意的咬了一口。
  “……你不睡了?”江立帮她倒了杯热水,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吃完睡。”沈惊蛰又咬了一口,还想再去拿老干妈。
  “我准备煮粥,蛋饼冷了别吃了。”江立拿走老干妈,顺便拿走了沈惊蛰准备咬第三口的鸡蛋饼。
  “……你胆儿肥了?”沈惊蛰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的样子,她明明记得他昨天晚上还很怕她。
  “我害羞。”江立面不改色心不跳,“再睡会吧,你起床气还没消。”
  “……”果然胆儿肥了。
  “还有楠楠的事其实记者也能做些事。”江立看着沈惊蛰,强调,“我是社会线的,这类的家暴制造些舆论会让楠楠的父亲有所顾忌。”
  “你知道楠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么?”沈惊蛰挑眉笑,“记者,市电视台的社会线记者,姓刘。”
  “……”江立顿住。
  “粥里面加点玉米碎,边上的罐子里有。”沈惊蛰站起来,似笑非笑的拍拍江立的肩,“我去睡了。”
  “……记者。”江立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也不是所有的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沈惊蛰回头看他,“我只是要告诉你,这里不是大城市,县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价格低到你无法想象。”
  “你考虑下,是要在这样的地方制造舆论,还是回到你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在健身房里当精英。”
  “别急着回答我,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你自己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沈惊蛰安静了下,微微的叹口气,“遇到你我很高兴,你留或不留,都还是江立,我的弟弟。”
 
 
第7章 
  她的弟弟……
  这四个字让江立的嗓子像是突然被糊上了黏稠稠的浆糊,发不了声,张了张嘴,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沈惊蛰进了房间关了门,睡了一整天。下午的时候出了趟门把严卉接回老严的家,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桌的外卖。
  她甚至从地下室里搬来一坛女儿红,炖热了打了生鸡蛋加了几颗话梅。
  他们老家的喝法,冬天喝几碗能让你一晚上手脚都是暖的。
  一碗黄橙橙的黄酒冲蛋下去,江立知道他担心了一整天的坦白时刻终于到了。
  “四年前我找人调查过你。”沈惊蛰先起了话题,“我知道宏峻离家出走的钱是你给的,知道他走的那一年你们两个之间还有联系。”
  酒有些烫,夹杂着鸡蛋话梅的香味,在北方开着暖气的屋子里甜腻的让人心里难受。
  “当然……”沈惊蛰又喝了一口酒,“我也知道他在X县的时候做了什么。”
  江立闷着头干掉了碗里的酒,用滚烫的温度压下涌上来的窒息感。
  “不只是第一年,这几年我和他一直都有联系。”
  “最早计划离家出走的时候,宏峻只是不满意你爸爸……沈元忠偷了你那几年所有的积蓄,那天我们喝了点酒,酒劲上头就想了那么个办法,想让家里人急几天受点教训他就回来。但是没想到你当天就在祠堂门口被除了名。”
  也没想到沈惊蛰居然就此离开了N镇,和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宏峻一气之下就去了广州,他之前和我一起学了驾照,到了广州后机缘巧合认识了几个煤矿老板,然后就帮着这些老板做一些南货北运的事情,收入还算稳定。”
  “你离开N镇后那半年,镇上闹的很凶。我妈心重,被人背后说了几次之后身体不好病倒了。”
  “半年后我去你学校找过你,你查过我,所以这段发生了什么你应该都知道了。那一年没找到你,大学也没考上,所以就复读了一年。”江立低头笑了笑,为自己和沈惊蛰又满上了酒。
  那一年过得太愁云惨雾,他印象深刻。
  想想沈惊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全中国从南到北人海茫茫的找弟弟,那一年估计过的比他还凄惨。
  “我那时候在复读准备高考,我爸发了狠把我丢进了全寄宿学校,手机被没收,信件也需要老师过滤后才能拿到手,所以那一年我和宏峻失去了联系。”
  “等我考上大学再次找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机号码已经停机。之前的邮箱,QQ,微信和其他所有的网络社交都没有再登录过,而他只在我的QQ空间里用自己的小号评论了一个L。”
  沈惊蛰眯眼。
  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为了知道这个L的含义,她花了很多力气,找了很多解密的方法,这个字母算是她最终选择进到公安体系的重要原因。
  但是八年了,哪怕拉上老严和师父老姚,也没人能解开这个字母的含义。
  “宏峻一直很介意家里从来不给你学费这件事,那一阵子网络游戏盛行,搭建游戏私服改一些游戏数据吸引小部分的游戏玩家买私服点卡可以赚不少钱,所以我们搭过私服,在里面他的游戏ID第一个字母是L。”
  “……妈的。”沈惊蛰忍不住爆粗,抽出香烟点燃恶狠狠的吸了一口。
  八年……
  完全没想到这居然就只是个游戏ID。
  “……你还在抽烟?”江立皱眉。
  “你见过哪个法医不抽烟的?”沈惊蛰随手拿了个纸杯子弹烟灰。
  没有人会习惯尸体的味道,哪怕没有腐烂,死者体内胃液和腐败的味道也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哪怕穿上防护服,下了解剖台脱了衣服也仍然会觉得身上沾了味道。
  所以很多做病理鉴定的法医都烟不离手,去味,心理上的和身体上的。
  “继续。”沈惊蛰举起碗碰了碰江立的酒碗,不想转移话题。
  “那个网络游戏内部有邮箱系统,我和宏峻这几年都是通过私服里的邮箱系统保持联系。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小心,他说他过年的时候和人打架差点闯祸,受伤的那个人在广州有些权势,他惹不起就躲了一阵子。”
  “他帮忙运货的煤矿老板给他弄了一个新身份,名字年龄都改了,他不希望节外生枝,所以索性把自己过去所有联系的方式都关了。”
  “你信?”沈惊蛰嗤了一声,烟吸得更凶,烟雾缭绕。
  “一开始我真的信了。”江立苦笑,“其实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做坏事。”
  哪怕后来事发了,他在内部资料里面看到了他的照片,也无法相信那案子里面居然有他。
  “但他确实慢慢的有些不对劲,每次我同他提起你的时候他都会转移话题,甚至跟我说你离开沈家肯定能过的更好,让我不要再想办法找你破坏你的生活。然后慢慢的他发邮件的频率越来越少,前年他生日的时候给我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告诉我他结婚了,找了个X县的女孩子,婚后打算直接出国,他说他赚了不少钱,等出国安定下来之后再找我。”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然后。
  最后一点黄酒也进了肚子,江立酒量一般,慢慢上头之后脸开始变得血红,连带眼睛里也是血丝密布。
  沈惊蛰的脸却越来越白,隔着烟雾看起来情绪不明。
  “八年,你居然从来没问过他具体在做什么?”一根烟很快就见了底,两人一直在拼命的喝酒,桌上的菜几乎没动过。
  江立低头。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沉默到沈惊蛰毫无停顿的点燃了第三根烟。
  “我在找你。”江立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他出事之前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他,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你身上。”
  “为什么?”沈惊蛰在晦暗不明的烟雾下问得轻飘飘的。
  “我想他离家出走。”酒意上头,江立说话不再小心翼翼,不再关心逻辑,“你过得太苦,有他在的一天,沈家都不会放过剥削你的机会。”
  他做了几年社会记者,也不是没有看到过重男轻女的案子。
  但是像沈惊蛰这样,爸爸是赌鬼,妈妈没有工作,一个女孩子从初中开始就靠捡破烂洗衣服做来料加工养家负担两个孩子学费最后还考上医科大学的,只有她一个。
  她从不抱怨,坚硬的像块顽石。
  但是他知道,沈惊蛰对于沈家早就没有了感情,她还咬牙坚持的原因,是沈宏峻。
  她不要他给的钱,不要他家里人的资助,他想了很久,似乎只有沈宏峻离开了,她才能彻底解脱。
  所以那一天沈宏峻提出离家出走的计划的时候,他没有劝。
  甚至兴致勃勃的帮他计划好了路线,提供了钱,甚至帮他找了离家出走那几天的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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