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清婉擦着手,好笑道,“你说,这人可是个傻子,连是不是毒蛇都分不清。”
清嬿却一撇嘴,道:“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分得清什么蛇是有毒的,什么不是。你不也是因为在安州的时候见过被下人打死的菜花蛇,才知道它没毒的吗?这会子倒好意思嘲笑起别人来了。”她这样说着,还摇了摇头。
清婉看着她一挑眉:“你到底是站谁那边的?”
“谁有理站谁。”这小丫头倒是振振有词。
清婉于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她,道:“那你今晚去你三姐姐房间里睡。”
“啊?”清嬿顿时就愣了,她看向兰心,兰心笑道:“这种时候呀,三小姐都是会附和姑娘,帮着一起嘲笑别人的。”
清嬿哼了一声,道:“她们从来就不讲理。”说罢站了起来,噔噔地就跑去了清婉床上,往里头一滚,裹了薄被,道,“我睡了,谁也叫不起我。”
清婉看着她好笑道:“你这不也是不讲理?还好意思说我们?”
清嬿嚷嚷道:“我是跟你们学的,近墨者黑。”
“你听听。”清婉指着她向兰心摇了摇头。
兰心也笑着,又看了回清婉的伤口,问道:“疼不疼?”
清婉摇了摇头,笑道:“当时就涂了药水,又包扎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兰心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道:“我还是取点消炎消肿的丸药来,姑娘吃了再睡。”
清婉本想说不用麻烦了,可兰心已经走开了,她也就罢了。她知道,若不让兰心这么折腾一番,只怕她夜里都会睡不着。这丫头啊,也就是个操心的命。
一时吃了药,清婉看着兰心熄了灯,躺去摆在床脚那头的榻上,今晚是她值夜,她习惯在自己的榻前留一盏灯。
清婉才阖上了眼,便听见身边一阵响,接着她的右手胳膊,就被清嬿的两手缠了上来。
“姐姐,”清婉听见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你说,娘和三姐姐,今晚歇在哪里了?”
清婉知道她是想娘亲了,她也从未离开过母亲这么久,想念,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清婉只翻了个身,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道:“怕是快到安州了吧,别担心,那么多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清嬿没有说话,但清婉感觉到她的脑袋在自己怀里点了两下头。她大概是哭了,所以才不敢开口了吧。清婉这样想着,不自觉的,就搂紧了她,也不管这时候会不会热。
“姐姐,”就在清婉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又听见清嬿的声音,“其实秦王殿下也挺好的。”
这一声让她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她微微撑起了身子,借着外头那微弱的灯光,看向清嬿,她却已经闭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清婉复又躺了下来,她抚摸着自己包裹着纱布的伤口,回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幕,回想起他的唇覆在自己手臂上的温热感,然后没来由的,她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真是该死。也不知就这样辗转了多久,在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她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她想她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这样烦躁了。
她害怕了。
第99章
直至七月将尽, 清婉才意识到,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七月了。每一天, 她都在计算着, 她的母亲和妹妹,什么时候才能从安州回来, 她的父亲和兄长,什么时候才能凯旋而归。
这也是她出阁前的最后一个七月了。这后半月里, 唐贵妃将她召进了宫, 亲自教授她一应大小事宜, 也正因如此,她同因秦王府修缮而暂住蓬莱殿的李瑾,更是朝夕相对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自打安国公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悄悄发生了改变。清婉甚至一度觉得,这往后的日子, 便是如现在这般,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因而更加期盼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们的归来了。
天公若是这样作美, 那她这一生,也无甚遗憾了。
只可惜,天公向来不作美。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八月初四, 她从宫里回越国公府没几天,正一如往常,陪着郑老夫人在屋里吃着西瓜纳凉,她们还打趣着这会子顾夫人和清婵该走到哪一程了,还有几日到京,这一月里是胖还是瘦了。然后就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也不管她能否进来这屋里,只呼天抢地道:老太太,不好啦,外面都说,咱们家老爷打仗死啦,二少爷也没了,还说咱们家要造反,官兵要来抄咱们家呢。如此乱说了一通。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但“死”“抄家”这样的话,她们却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这一屋子的女人,顿时就慌了,甚至还有哭起来的。至于郑老夫人,她本就年岁已高,一时没受住,当即就昏了过去,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唯有清婉,她喝止了那几个哭泣的人,当下指挥着金铃银环将郑老夫人搀扶进去卧室,又命谷雨去请乔大夫过来,再遣兰心惠风去前头,且问清到底是何情况。她并不敢十分相信那婆子的话,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总是说风就是雨。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她才不相信,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会死?还有什么造反,简直就是可笑之极。他们唐家满门忠烈,是世人皆知的。
她坐镇堂上,心内乱如麻,面上镇静一如既往,直到她看见清玉跌跌撞撞地迈进门来。
“二姐姐。”清玉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的腿。
清婉抬手抚上了她那稍显凌乱的发髻,一颗心,就这么直直地坠了下去。她听见外头有陌生男子的呼喝声,和丫鬟婆子们哭哭啼啼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把人都往这院子里赶来了,好一处看守着。
把人都赶过来了?清婉这才想了起来,还有清嬿呢,她现在哪里?清婉记得自己临出门前,清嬿正拿了鱼食,要去喂先前李琰送来的那一尾金鱼。多亏了她,那条金鱼,如今胖得怕是都要游不动了。
“嬿嬿呢?”清婉拉起还坐在地上的清玉,问道。
清玉还未答话,她们就听见外面的一声惊呼,分明就是清嬿的声音。清婉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清玉,快步往外去。
一出门,清婉就看见,清嬿正趴在了地上,慧心和梅雪挣脱了官差的束缚,挤过来扶起了她,却见她两只手掌都蹭破了皮,正往外渗着血。而就在她们后头不远处,一个官差模样的人正不耐烦道:“走走走走走,都往里头去,别在这里挡路碍事,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姐姐。”清嬿看着清婉走了过来,两眼泪汪汪道。
清婉才要查看她的伤势,那官差又过来了,作势就要去推清嬿。清婉一个迈步,就将清嬿挡在了身后。她直视着那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人,冷冷道:“是你推的她?”
那人不屑一笑,道:“是又如何?你又是什么人,胆敢……”
他的话压根就没说完,就见自己眼前一阵刀光剑影,他那柄原本悬在腰间的剑,不知何时就到了他面前这女人的手里。再紧接着,他只听见这院子里的众人一顿尖叫。他看着那女人手里的剑,剑刃上,还缓缓地往下滴着血。他慢慢地扭过头,就见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地上,赫然一只手掌。他兢兢战战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终于发出了迟钝的一声喊,随即跪倒在地。
“大胆。”人群中有人这样喊道,那些围在一旁的官差们,都不约而同地拔剑出鞘,严阵以待,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就是他们极度轻视的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弱女,竟会让他们见识到了这第一场血光之灾。
清婉持剑站在这满府的女人身前,面对那群或是惊愕,或是畏惧,更多的,则是敌对眼神的官差们,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此刻她却不能露出半点惧意,她不能给那些虎狼半点可乘之机。
这样的对峙,很是持续了一会儿。八月的骄阳依旧如火,每个人的脸上都滚下了豆大的汗珠,除了清婉,她从来就不是个容易流汗的人。可能也正因如此,那些个官差,没一个敢动弹的,他们甚至任由着那断手之人在地上翻滚,也无人敢上来将他带下去。清婉知道,正主还未出现。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清婉很是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抬眼向院门口望去,只见李琰正立在那里,他身后是一个缩头缩脑的官差,压根不敢看向清婉,大概就是他去报信的。
“王爷。”有人上前去了,“这女子,好生地歹毒,您瞧……”
李琰不等他说完,只一抬手,示意他住嘴,然后自己走了过来。他看了眼那地上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只挥了挥手,便有人上来拖走了。他于是又看向了清婉,努力想要微笑道:“婉儿……”
清婉双眼微眯,冷声道:“臣女担不起殿下这样的称呼。”
李琰无奈地笑了笑,改口道:“唐小姐。”说着他又看了眼四周,先前那答话的人又过来了,李琰于是问他道:“人都在这里了?”
那人躬身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府里的女主丫鬟婆子们,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还有些,怕这里地方不够,属下给押在隔壁厅上了。”
李琰听了,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去外面守着吧。”
“王爷?”那人斜眼瞧了下清婉,还有她手中的剑。
李琰直视着清婉的眼睛,道:“不妨事的,下去吧。”
那人再次看了清婉一眼,像是在警告她不要再乱来了,然后才领了其他人,出了院子。
清婉犹自持剑站立。李琰看着她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女人,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清婉神色不动,只问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琰叹了口气,道:“前方来报,此番火西族进犯陈国,乃是与魏王勾结,意图先拿下陈国,再举兵进攻我大梁国都,逼圣上退位,废太子,魏王自立为帝。越国公唐峥为魏王同谋。幸得越国公麾下罗宵将军刚正不阿,在发现这一叛国谋逆之事后,及时告知陈国国君,合力绞杀越国公唐峥于双塔峰下,魏王及唐峥之子唐清朗至死不肯伏法,双双跌下双塔峰,尸骨无存。”
“我的儿……”
“老太太。”
伴随着这几声恸哭,就算不去回头看,清婉也知道,郑老夫人再次昏厥了过去。她的身后,人们哭哭嚷嚷,乱作了一团,而她的对面,却是心平气和说出刚才那番话,让郑老夫人再次倒下的燕王殿下。而她自己,正正好,就站在了这一动一静的交界处。
大概是有百年那么长,清婉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陌生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父亲和兄长,他们承认了吗?”
“你放心,圣上虽然大怒,但终念及越国公府多年来为国征战,现在只是暂时将你府上众人羁押在府内。我会联合其他大臣,向圣上觐言,至少能免诛九族。”
清婉只充耳不闻,直直地看着他,依旧问道:“我父亲和兄长,他们认了吗?”
李琰看着她,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了,认与不认,还有什么区别吗?”
清婉突然就很想笑了,原来她们唐家一直以来都拿命去捍卫的忠良之名,到最后,竟是这般的不值一提。她于是将那剑往地上一掷,扔到了李琰的脚下,然后对着他屈膝行礼,道:“多谢燕王殿下亲自来告知。”说罢起身,再也不去看他,只转了身,拾阶而上。那些个丫鬟婆子们,都自动地让开了道。李琰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门后。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想见到自己了。
第100章
夜晚终究还是来临了。
这一夜, 郑老夫人没能熬过去。
越国公府上上下下的女人们,谁都没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她们预想过郑老夫人的丧礼, 但是她们没料到, 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进行的。
不过一夜之间,全府缟素。
想必是李琰交代了这外边的守卫们, 无论清婉她们要什么,那些人都给她们弄了来, 除了不让羁押在别处的男人们过来哭丧。同样的, 也没人能出去发丧——就算发了, 又有谁敢来呢?
好在郑老夫人的寿衣寿材都是一早就备下了的,尽管没有人来凭吊,其他一应事情, 都如预想中的进行着。唐峥唐嵘不在,贾夫人和清婉便顶了上去,小敛,燃香, 焚纸,守灵。也正因为出了事,这一应丧仪, 都已经能省则省,能减都减了。大约郑老夫人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于她们的。
终于到了该出殡的那一天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越国公府迎来了最终的判决。
唐嵘及其子唐清忠, 因庸碌无为,且有受贿敛财,家产没入官中,唐嵘被判秋后问斩,唐清忠被发配流放西北荒蛮之地,当日一个就被押解入狱,一个当即启程,甚至没来得及和唐家人再见一面。至于次子唐清正,说是圣上念其年轻,未经事,只叫贬为庶人,终身不得科举仕途。越国公府女眷,皆没入掖庭宫为奴。其余奴仆,拉去市口,再行发卖。至于唐家外嫁女,圣上仁慈,不行问罪,只令其所生子女,同样终身不得科举仕途。
在外人看来,对于一个已经背负上谋逆之罪的犯官之家,这一处决,已是天子宽宏至极。
来给这众唐家女眷宣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他看着这些披麻戴孝的女人们跪在院中的地上,安安静静地听他宣完了旨。他等待着想象中的嚎哭,晕倒,甚至是疯癫,可是这些女人们,都叫他失望了。她们没有哭,没有晕,没有疯,她们只是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口呼“谢主隆恩”,好像那不是罪惩,而是恩赏一般。然后她们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再次回去那堂屋里,守在那灵前。
有一同前来的宫人过来捣了捣他的胳膊,小声道:“该入宫了,误了时辰可不好。”他当然知道,可他看着那一屋子的女人,平白的,心生畏惧。
还是有人上去说了。
出来答话的,是越国公府的二小姐,唐清婉,他曾在宫中远远地瞧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她粉妆玉容,对于见惯了六宫粉黛的他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惊艳。可今天,他才真真切切领会到了,老人家常说的,要想俏一身孝,是个怎么样的神态了。他看着她从从容容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来,再从从容容地行礼,最后从从容容地开口道:“这位大人,我家老夫人尚未下葬,且容我们送灵进城外永安寺,再行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