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有女——孺人
时间:2018-05-19 11:33:56

  他想她大概是知道的,她说的这些话,其实没有一样是行得通的。可她还是热切地看着自己,似乎是在等待着,让他去熄灭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道:“这个,我,奴才做不得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改口,这让他瞬间就没了底气。“再者依着圣谕,府上老夫人的灵柩,怕是,怕是只能送去城外乱葬岗。”他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可他还是不敢看她。
  就在他微微撇开头,等待着后话的时候,他听见堂上一阵惊呼,再就是丫鬟们哭着喊着道:“二夫人。”他看了过去,敞开的大门内,那位越国公府的二夫人,正被丫鬟婆子们围着,他看不清那是怎么了,他以为那位贵夫人不过就是晕了过去。终于晕了一个,他这样想着。
  “小姐。”一个丫鬟哭着出来了,还未走到这位唐小姐跟前,便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二夫人,二夫人她自尽了。”
  他一时懵了。等反应过来,那位唐家小姐,早已经奔了进去,他于是也跟了进去。只见那位唐二夫人,被一个丫鬟抱在了怀里,奄奄一息。而她的心口处,只露出了匕首把柄。
  “婉儿……”她这样叫着跪倒在她身前的女孩儿,伸出了手,像是拽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婶娘,我在这儿。”他站在这位唐小姐的身后,他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她约莫是流泪了。
  那位唐二夫人喘着气,半天才说道:“我怕老太太在路上寂寞,我先下去陪她老人家走一遭。”她凄凄地笑着,“等过了秋天,你叔叔也就下来了,有我在下面等着他,他大约也就不怕了。”
  “婶娘……”
  “从官差入府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贾夫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了,“所以我藏了这柄匕首在袖中,就是为了,为了……”
  “婶娘,您别说了,我都晓得。”他看着这位唐小姐握了唐二夫人的手,然后另一只手握上了那柄匕首的把柄。他听她这样说道:“您放心去吧,还有我在呢。就一下,就不会再痛了。”
  他看着唐二夫人平静地阖上了眼,然后只听轻微的一声响,是那位唐小姐拔出了她心口上的匕首。诚如唐小姐所说,唐二夫人没有痛苦太久。
  “替二夫人也收殓吧。”他看着这位唐小姐缓缓站了起来,口中轻轻抛出了这几个字。
  “您瞧,我这儿又多了一个要出殡的。”他后退几步,看着这位唐小姐转过身来,向自己如是笑道。
  他站了半晌,终究还是说道:“皇命不可违……”
  那个“违”字还未说完,余音还绕在他的喉咙里的时候,那把还带着温热血迹的匕首,就正正好,不偏不倚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人,这里是我唐家灵堂,有话,还请出去说吧。”他听见她柔柔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她钳制着自己肩膀的左手,微微有些凉。“就再一会儿,”她悄声说道,“一会儿就好。”
  他不知道她要这一会儿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一会儿,又会发生什么,他只是乖乖的,被她押着走了出来。外面等候着的宫人和侍卫们,自然都拔了刀剑,对着他们——他身后的这个女孩儿。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她并不会伤了他的。
  他们就这样退到了院外。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的女人们。她们其实是不允许出来的,但因为他被钳制着,那些侍卫和官差们,并不敢轻易动弹,他们都知道,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可是会砍下人手掌的。所以他们只能看着这些女人们,一个一个从屋里出来,渐渐将这外头站满,逼得他们退到了边缘。他们还是不敢动手。
  直到他们看见冲天的青烟。
  “着火了。”有人这样惊叫道。
  着火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果然,好像是着火了。不仅如此,他似乎还闻到了,灯油的味道?他惊恐地望向了立在他身后的人,她在笑。
  有人想要去救火,可是那在院门前挡了一排又一排的女人们,丝毫不肯退让。没人敢对她们动手,毕竟有燕王命令在前,现下,又有个传旨的公公在她们手里,他们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火光,渐渐地直冲天际。
 
    
第101章 
  越国公府的那一场火, 在这京城里,在人们的言语相传里,足足烧上了一两个月。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 除了惋叹一个大家的坍塌, 再就是那位将越国公府的一处最佳院,落付诸一炬的唐家二小姐, 唐清婉了。
  就是这样一位宁可将自己的祖母和婶娘连同那一大间院落化为青烟,也不肯将她们丢弃去乱葬岗的女子, 在成为京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时, 在被人们感叹着从云上跌落进泥淖之时, 她自己,正立在一处斑驳的红墙之下,看着那墙边树上最后一片枯黄树叶, 慢悠悠地飘落到了眼前的地上。
  冬天终于到了呢。她想。
  “你还站在那里发什么愣?”一个尖锐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这些衣裳,上午都得浆洗好了,不然不许吃饭。”
  那恶声恶气说话的, 是这里的管事姑姑,姓鲁。清婉初进来时,没少在她手上吃苦头, 她像是极度厌恶这些犯官家眷,动辄打骂,不给饭吃,不给休息, 那都是家常便饭。像清婉这样出身的女孩儿们,有几个曾在家里受过这样的苦,哭哭啼啼便是常事了。饶是如此,她们纵是哭着,活儿也还是要做的。
  清婉是那少数不会掉眼泪的人。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她收到了鲁姑姑更多的“特别关照”:浆洗更多的衣裳,汲水,晾晒,熨烫,等等,甚至是给这位鲁姑姑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她一个昔日的千金小姐,沦落到如今连个小丫鬟也不如的境地,这要是给外头的人知道了,不知又该如何唏嘘一番。
  这些清婉都认了。在走进那重重宫门之后,她便早已料到了这番光景,可她还是庆幸的,至少,她和清玉清嬿,都还在一起,还有黎氏,还有她的那个小侄女,惟萱。如今这般看来,倒还真是应了她当初的那句话,清秋还真的,成了她们姐妹当中,最有福的那一个人。
  她只是担心她母亲,和清婵。从越国公府被封的那一天,各地也就张贴了告示,要缉拿顾夫人和清婵。清婉知道她们逃了,这让她有些许安慰,同时又深深的惧怕,她希望她们能够逃得远一点,至少平平安安,又期冀着,她们能够找寻真相,为唐家平反。
  是的,就算是到了今天,她还是不能够相信,她们唐家会背负上谋逆这个罪名。
  还有那魏王。他是那样光明磊落,豪阔舒朗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如何会做出忤逆的事来呢?她想不通。
  看见李瑾的时候,她正好扬起了一件衣裳,将它晾在了衣杆上。衣裳落下的那一瞬间,她一抬头,就看见他站在了自己对面的不远处。
  那是自越国公府出事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清婉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陪着皇太后在安州灵山礼佛。说是陪着,谁又不知道,圣上是为了避嫌,才驳了他要去陈国一探究竟的折子,并命他陪伴皇太后,前往安州灵山。如今万事安定,他自然也就回来了。
  只是他这一去,再见时,他身上的那份少年气息,已被些许沧桑代替。明明也还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清婉觉得有点悲哀,明明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啊。
  “跟我来。”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拉着她就往外头去。鲁姑姑是想要来拦的,只可惜跟着李瑾来的侍从们动作更快,先将她拦了下去。
  清婉什么也没有问,只任由他拉着自己走。沿途有过路的宫人们远远地瞧见,都停在了路边,低了头,等着他们走过去。清婉知道,等他们稍微走远些,那些宫人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凑到一处,对着他们——主要是她,指指点点。要知道上一次走在这条宫墙之内时,她还是越国公府的唐二小姐。而现在,她穿的是最低等宫人的粗布衣裳。
  他们终于在一处宫门前停了下来,清婉认得,那是蓬莱殿。只是这蓬莱殿,已经完全不复当初的气派了,就连守在宫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清婉的脑子里只有四个字:物是人非。
  她在偏殿里见到了她的姑母,现在已经被降为婕妤的,她的姑母。唐婕妤一身素色,簪环全无,跪在一尊佛像前,喃喃地念着面前摊开的经卷。叶灵君还在,这蓬莱殿的近身宫人之中,只有她,还留了下来,陪伴唐婕妤左右。清婉想,她的姑母,到底还是没有看错人的。
  “娘娘。”叶灵君轻声提醒道。
  唐婕妤这才停了手中转动着的一串佛珠,她虔诚地五体投地,磕了头,这才在叶灵君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你们来了。”唐婕妤看着面前的清婉和李瑾,微微一笑,“请坐吧。”然后又命叶灵君倒茶来。“如今我这里已没有什么好茶了,就是这样的陈茶,将就着喝吧。”唐婕妤笑道,不见丝毫不满。
  李瑾在瞧见那暗沉沉的茶水时,怒了。他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力东西,他们竟敢克扣母妃的日常用度?”他这生气的样子,倒是让清婉有些熟悉起来了。
  唐婕妤却不以为意,只笑道:“这有什么好恼怒的?你自幼就长在这宫里,难道还不知道,这捧高踩低的事情,什么时候少了?只不过,这一回,却是轮到我这里了。”
  “我去向父皇说……”
  唐婕妤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不过一个犯妃,何苦再去扰圣上?没的叫他更心烦。”她见李瑾一脸不甘愿,又道,“如今你自己也是如履薄冰,还是少生事的好。魏王那个事,你父皇也是看在先陈皇后的面子上,才叫你还如当初,半点未波及到你身上。你还是,少惹他生气吧。”
  “我不信。”李瑾腾地站了起来,“五哥才不是会谋反的人,定是遭人陷害。”
  唐婕妤叹了口气,她如何不是这样想,可是……“证据呢?”她看向面前这个年轻气盛的人,“没有证据,单凭一句你不信,又有什么用?”
  李瑾这下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只能悻悻地坐了回去。
  唐婕妤的视线转向了清婉,招手示意她过去。她端详着她的这个侄女儿,纵是一身粗布衣裳,也掩不去她的年轻貌美,真是和她母亲一个样。唐婕妤这样想着,问她道:“你真的,一把火烧了老太太的尸骨?”
  清婉不曾想,她会问自己这个,略一愣,还是答道:“是。”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到了她的脸上。
  “母妃?”
  “娘娘。”
  唐婕妤却笑了,她看着清婉那有些不可置信,但又倔强十分,丝毫不肯示弱的神情,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是她唐清婉平生第一次挨人耳光。她一时是有些懵了的,但她心里却明镜似的亮堂,在对上她那姑母的视线时,她也笑了,道:“难道姑母真的不知道,那乱葬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与其在那种地方受辱,倒不如化了青烟干净。”
  “化了青烟干净?”唐婕妤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这句话,继而放声大笑,“是啊,倒不如化了青烟干净。”她就这样笑了好一阵,然后又看向清婉,抬手抹上了刚刚她打过的地方。“疼吗?”她问,同时注意到李瑾稍稍往前一步,他大概是怕她又要打清婉吧。
  清婉摇了摇头,她抓住了唐婕妤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姑母,您也受了不少苦吧,我都懂得。”
  “不苦。”唐婕妤笑道,“圣上虽然降了我的分位,但到底,没叫我搬出这蓬莱殿去,依旧住着,也算是圣上仁慈了。”
  圣上仁慈?清婉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些日子以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圣上仁慈,因为圣上仁慈,她们唐家才没有满门被灭,因为圣上仁慈,她们现在还活着,仁慈,仁慈……
  “圣上要真是仁慈,就该将我们唐家满门抄斩,不至于受今日这般的屈辱。”她望着唐婕妤,凄凉笑道。
  唐婕妤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然后,她就像个几岁的孩童一般,倒在了清婉的怀里,泣不成声。
  
 
    
第102章 
  在看着唐婕妤沉沉睡去之后, 叶灵君送清婉和李瑾出去。她站在蓬莱殿宫门前,对她二人说道:“奴婢就只能送二位到这里了。”她看着清婉和李瑾站定,又道, “自打出事以来, 娘娘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奴婢也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今日这般恸哭一番, 想必娘娘是真心放下了。”她看向清婉,微微一笑, “还真是要多谢唐小姐了。”
  “已经不是唐小姐了。”清婉轻轻一笑, 道, “往后也只管喊我的名字就是了。”
  叶灵君低了头,道:“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呢?清婉想,现如今, 她可是连半个叶灵君都比不上的啊。
  “你先进去吧,好生伺候娘娘。”李瑾对叶灵君叮嘱道。
  叶灵君应声去了。
  李瑾依旧送清婉回去掖庭宫。他其实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没了, 只能默默地走着。清婉也沉默,早在进掖庭宫的时候,她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本以为这沉默会一路到掖庭宫, 可谁成想,他们却偏偏碰上了最不想碰见的人——闻人昭仪。她没有坐肩舆,只是步行在那深深的宫墙之间,身后跟了个小宫女, 小宫女手里捧着一束梅花儿,大约是才从御花园内来。
  这一回,便轮到清婉他们退到路边了。可惜闻人昭仪压根就没打算要放过他们,她在这两人跟前停住了脚步,悠悠一笑,道:“这不是秦王殿下吗?”
  “见过昭仪娘娘。”李瑾行礼道。
  闻人昭仪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了站在他身后的清婉面上,不由得脸上笑意加深:“哦,这不是唐小姐吗?”她灿然笑道,“只是你如今这样打扮,老远的,本宫都没瞧出来。唉,真是眼拙了。”
  清婉如何听不出她那话里的嘲讽,且不说她如今地位卑下,就算是当初她还是千金小姐的时候,面对这位昭仪娘娘,那也是不能够顶嘴的份儿。因此,她只能继续低了头,不作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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