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有女——孺人
时间:2018-05-19 11:33:56

  张太后扶了姜嬷嬷的手,一步一步,踏进殿来。她的视线在盈盈跪倒的清婉面上略过,然后看向迎过来的皇帝,不等他请安,就先冷声道:“哀家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向皇帝讨一个人。”
  “母后……”
  张太后挥了挥手,然后顺手就指了清婉,道:“正巧,这人也就在这里,倒省得你的人去跑了。”
  “这……”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清婉,她低着头,看不清她此刻是如何的脸色。
  张太后却是瞧得很清楚,皇帝的脸色,她于是不悦道:“怎么,如今哀家连要一个宫人,皇帝都不肯给了?”
  “儿子不敢。”皇帝自然是要这样诚惶诚恐道,毕竟,大梁历代君王,均是以孝治天下。
  “只是儿子不明白,母后为何会要一个掖庭宫的宫人。”皇帝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把,“母后若是觉得长安殿的人手不够用了,儿子可另派其他训练有素的宫人……”
  “哀家为何会要一个掖庭宫的宫人?”张太后一笑,看向皇帝,“皇帝就真的不明白吗?”
  皇帝低了头,不再言语。
  张太后走到清婉面前,放低了声音,道:“回去掖庭宫收拾收拾,便往长安殿来吧。”
  “是。”清婉伏倒在地。
  “皇帝,”临踏出殿门,张太后驻了足,但并未回头,只说道,“二十年前,皇帝没有犯的错,二十年后,也不该犯的。”
  掖庭宫内,一处小小的院落,清婉收拾好了本就没什么东西的包袱,她身边围了一圈人,都是在这里的同病相怜的人,她们看向她的视线,多是羡慕,也有嫉妒——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这里出去的,大多数人,最终的下场,便是骨灰填枯井,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想到这里,黎氏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女儿。
  清婉自然注意到了,她握了握黎氏同样变得粗糙了的手,郑重道:“好好照顾萱儿。”然后又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会回来接你们出去的。”黎氏只能满眼含了泪水,连连点头。
  清婉向其他人一一道别。鲁姑姑是最后来的,她来送清婉出去。
  可能是今晚月光很好,一向不近人情的鲁姑姑,这时候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
  “姑姑就送到这里吧。”清婉站定,道,然后又对着她郑重一拜,道,“还请姑姑往后多多关照我嫂嫂和侄女儿。”
  鲁姑姑只淡淡道:“规矩就在那里,谈不上什么关照不关照的。”
  清婉微微一笑,直起了身子。鲁姑姑若是真的说她会关照黎氏母女二人,那她才会担心呢。
  “你去吧。”鲁姑姑又道,“我只送你到这里了。”
  “多谢姑姑。”清婉道,对着她再次一拜,然后起身,跟了长安殿前来接她的宫人,头也不回地,沿着那幽深悠长的宫巷,缓缓离去。
  鲁姑姑看着引领她们道路的那盏宫灯,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她看向宫墙飞檐上的那一轮明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第106章 
  唐清婉就这样成了长安殿的一个小宫女。当然了, 以她的身份,自然是接触不到张太后的日常起居的,姜嬷嬷于是将她交给了宫里负责打理花草树木的内监, 他姓花, 倒是合了他的事务。
  花公公年逾花甲,话也不多, 只是在说起这宫里的花花草草起来,倒是头头是道。清婉心无旁骛, 学得也快, 人又谦虚, 这让花公公很是满意,自然也就教得更用心了。
  这一日,花公公正同清婉给后院里的一株梅树剪枝, 那剪下来的梅枝,正好拿去给太后宫里插瓶用。花公公一贯的口头禅便是,这些个花草,没有一样是多余的, 世间万物,总归有他的用处。每每他这样说的时候,清婉总想问他一句话, 但她又不敢。
  碧华便是这时候来的。她今日是进宫来给张太后请安的,自打清婉进了长安殿,她进宫来的次数,要比往常, 多了好一些。张太后也知晓她们姐妹一向感情好,于是打发她来后院,替太后娘娘折几枝梅花。她没让宫人们出声,她只站在廊上,看着踩在梯子上,正拿了花剪修理枝桠的清婉,梅树枝条横斜,被日光投了阴影在她脸上,她果然是清瘦了许多,碧华这样想。
  等清婉注意到碧华的存在时,碧华已经在廊上站了好一会儿了。清婉扶了梯子下来,同花公公一道,过来给碧华请安:“王妃娘娘。”她道。
  花公公心知肚明地抱了剪下的梅枝离去,留下她和碧华在院内。碧华看着花公公略显蹒跚的背影,道:“他对你倒好。”
  “他是我师傅嘛。”清婉道,她的视线移到了碧华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嘴角翘起,伸手就抚了上去,道,“我的小外甥呢,最近乖不乖?”
  “我们很好。”碧华道,她拉了清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
  “我手凉。”清婉试图抽出手来。
  “难道我不知道么?”碧华好笑道,抓紧了她的手,替她暖着。
  清婉看着她,微微一笑:“侯府里,都还好?”
  “自然是比不得从前了。”碧华垂首一笑,“不过也好,乐得清净。”
  清婉知道,因为越国公府的事情,文安侯府也没少受连累。碧华觉得乐得清净,那府里的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想,只怕她姑母一家,要受许多艰难了。
  “兰心她们在齐王府,也还好?”自打越国公府被封,府里的下人们,大多都是被重新发卖了,清婉一直担心着兰心梨烟她们,直至她进长安殿,才听说了那些房里的丫头们,多是被王府公侯之家买了去的,才稍稍安心。
  “你不用担心她们。”碧华道,“她们本就是下人,到哪里,也都还是做奴做婢,你呀,明明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她的口吻不由得有些责备起清婉来。
  清婉却只笑了笑,不言语。
  “孟家小姐,在青云庵落发出家了。”在沉默了一阵之后,碧华突然说道。
  清婉正欲为她捡去头上落梅花的手登时顿了一下,随即就又笑了,道:“可怜她一片痴心了。不过,倒也乐得清净。”她用上了碧华方才说的话。
  “是呀,清净。”碧华浅浅一笑,右手无意识地,就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清婉于是笑道:“等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出了世,你可就别再想什么清净了,有你吵的。”
  碧华依旧笑着,轻声道:“我如今,也就这么一个指望了。”
  清婉稍稍转开了视线,不去看碧华,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了。或者说,她貌似也没什么资格再去劝说了,毕竟,她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已经一眼望到了头。
  然而碧华显然并不打算放过她:“婉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同秦王……”
  “裴姐姐,”清婉抢先打断了她要说的话,道,“你觉得,如今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妄想吗?我能活下来,都已经是上天开恩了。”她说着顿了顿,自嘲地一笑,又道,“或许并不是上天开恩,是圣上恩典吧。”
  “婉儿……”
  “好了,”她笑着扶了碧华,道,“外头冷,你如今怀着身子,还是不要站在这地上了,进去吧。”她说着,就将碧华往屋里送去。
  碧华深知她的脾气秉性,就算是已经经历了这些,可从她这几次进宫来见她,便知道,她的性子,其实一点没变。非要说的话,大约就是愈加倔强了吧。她越是温和,往往就意味着,她越不会退让了。
  送走了碧华,清婉一转身,就看见李琰从回廊的那一头过来了。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清婉暗自揣测,看着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青花瓷鱼缸,到了自己的面前。
  “燕王殿下。”她屈膝行礼道。
  李琰只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然后将手中的鱼缸递给了她,道:“我还没有祝贺你,进了长安殿服侍。”
  “殿下也说了,到哪里不都还是服侍人?”清婉这样笑道,但还是接了那鱼缸,里头是一尾小小的黑色金鱼,同她先前得到的那只一样。当然了,先前的那一只,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下落了,多半是已经死了吧。
  “殿下都送过我两条鱼了,我却还没还你一条。”她看着那尾小鱼在几根水草间摆了摆尾,笑道。
  “不急,你早晚会还给我的。”
  他这话让清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一笑。她可不敢再给出任何承诺了,她如今连说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上好几遍,这是在宫里的生存法则之一,祸从口出,这样的例子,她从进宫时起,就没少见过。
  李琰就势在廊上坐了下来,他看着这满院被修剪过的横斜梅枝,突然道:“你晓不晓得,今日在朝上,圣上要为九弟重新指一门婚事?”
  清婉有点庆幸,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前,自己已经明智地将那只鱼缸搁到了一旁的花架上,她想让它晒会太阳。
  “瞧殿下说的,”她转过身来,对着李琰说笑道,“奴婢在这深宫后院的,哪里会晓得前朝的事呢。”
  李琰看她一副寻常表情,这倒也在他预料之中,可他还是不死心,揶揄道:“怎么,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圣上要给他哪家的姑娘?”
  清婉拾了先前丢在廊上的花剪,道:“横竖不过就那几家了,还有什么好猜的呢。”
  “那,你也不想知道,九弟是如何反应的?”
  清婉垂了下眼,轻轻一笑:“男大当婚,我们唐家已经拖累了他一回,他若是一味吊死在一棵树上,倒是不值得了。况且,”她轻声哼笑,“他也不是个蠢人。他既然能对琇莹……晋王妃放手,自然也就……”
  “九弟。”李琰忽然对着清婉背后说道,这让她莫名其妙地一阵心虚。
  “六哥。”李瑾走了过来,走到与她肩并肩的地方。这种时候,她并不敢去看他,只能屈了屈膝,道:“秦王殿下。”
  李琰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了一阵后,笑了。他站了起来,双手背到身后,道:“那我就先走了。”
  清婉其实想要叫住他的,她还没有谢过他,谢他请了淑妃娘娘去向圣上说情,虽然她也料得到,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我没有答应。”在看着李琰走远后,清婉得到了李瑾这样的一句话。她撇过头去,她还是不敢去看他,她知道自己才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都怪那个燕王,她在心里默默地恨了李琰一下,他绝对是故意的。
  “秦王正妃的位子,只有一个人。这话你说过,我也说过。”
  若不是现在这个境地,她向她听到这句话,应该是会高兴的吧。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所以她勇敢地看向了他,道:“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是有个大前提在的,那就是我们越国公府。可如今,”她垂首笑了下,“你该知道,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我也知道,什么叫做千金一诺。”
  清婉禁不住笑了:“你如今倒是也学会诡辩了。”她摇了摇头,“随你吧。”她这样说着,转身欲走。
  “我今日向父皇请了旨,请他允我去驻守北疆。”
  清婉当即便停住了脚步。“什么?”她转身,盯着李瑾的脸死命地看。她当然听见了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已。
  李瑾往前走了两步:“父皇已经应允了,开春后就走。”
  清婉再次摇了摇头,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呢?”她喃喃道,“北境本就是魏王殿下的地方,圣上怎么会再同意……”
  “他心里当然不愿意,”李瑾哼笑道,“可他又不能寒了我的心,他是看在我母后的面子上,也为了彰显他的容人大度。况且,他还为我选了他的两员心腹大将同去,他压根就不担心,我这样一个军中新手,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他说着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不在京中,他大概会更安心些吧,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
  “你何必……”清婉这样问道,但不用她说完,自己也就明白了,不由得一摇头,苦笑道,“何苦来呢?娶了安国公府的小姐,娇妻美妾在家,难道不比在北境苦寒之地好?”
  听了她这话,李瑾脸色一沉,再次迈进两步,直逼她跟前:“你难道就是会这般认命的人么?”
  这次清婉没有再躲闪他的视线,她迎了上去,道:“请殿下看清楚我现在的处境,你觉得,我是有选择的能力吗?”
  她嘴角勾起的那一抹他熟悉的笑意,让他觉得格外烦躁,于是他脱口而出:“那我还真是看错了你了。”
  “随你怎么想吧。”清婉后退一步,敛去了脸上笑意,她无话可说了,只能离去。她知道自己在生气,但究竟是气些什么,却不得而知。
  “你站住。”背后传来李瑾无奈但却又不容置疑的一声。
  她站住了。这位秦王殿下,以前从来没这么硬声硬气地同自己说过话,她停下了脚步,完全是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她看着他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看起来也是在生气的样子。
  “我要你一样东西。”他说。
  清婉看了看自己周身,如今的她,可以说算是一无所有了。她所有的物件,都在进宫的时候,被拿去了,包括碧华曾给她那些镯子,戒指,甚至是元宵节上的那盏兔子灯。
  “你想要什么?”她问。
  李瑾不言语,他从腰间取了支小小的匕首出来,就在清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自己的头发。
  “我会带去北境的。”他像是收藏珍宝一般,将那一缕头发,放进了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囊里。
  清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何苦来呢。不过,”她轻笑一声,“也罢了。”她伸手拿过了那只香囊来,道:“我的头发,只能放在我制的香囊里。”她抬头看向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头的人,笑得眉眼弯弯,“你出征前,我会做好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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