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颂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及不上你的。”话一说出口,他自己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妥,立马又补充道,“我是说,那位婀娜公主,艳丽是艳丽,可要说到气质,还是我们大梁女子更胜一筹。”
清婉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和杨颂成了朋友了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了,不过,在两人熟识之后,她却是看出来了,杨颂这个人啊,其实还是很孩子气的,当着人,尤其是他师傅,都还是恭恭敬敬,俯首帖耳的乖模样。可到了她这边,简直就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再难关上了。就比如此刻,他蹲在一旁,喋喋不休地问道:“你晒这些做什么,如果是要入药的话,太医院不有许多,命人去取一些来就是了。”
“我打发时间。”清婉看也不看他,只淡淡道。
“哦……”杨颂没料到她会是这样一个回答,顿时有点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那行。”
“倒是你,”清婉瞥了他一眼,“你今儿个不当差,好不容易你师傅放你一天假,巴巴的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
“瞧你说的,好像我每回来都要图你点什么似的。”杨颂如今也学会了耍嘴皮子了。见清婉白了自己一眼,他于是笑了,问道:“那我就再说一句,上回那玫瑰花茶,还有没有?”
“还说自己不图东西?”清婉将那只小簸箕往他怀里一扔,自己坐去了花阴下。
杨颂拿了那小簸箕,站在那儿笑了下,然后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像是很不经意的,说:“昨晚在宴席上,那陈国太子,言语间似乎有意想要与我们大梁再结姻亲。”
“哦,是吗?”清婉头也不抬,只顾专注着做自己手中的香包。“大梁皇室中适龄的金枝玉叶,只怕还是有不少的吧。”
杨颂摇了摇头,一想她又没看自己,于是又说道:“不是太子想要从大梁娶亲,他们是想,”他说着顿了下,“是想将那位婀娜公主嫁进大梁皇室。”这句在他心里梗了一夜的话,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清婉的手一顿,大梁皇室内适龄未嫁的公主郡主是还有不少,可这适龄未娶的皇子王爷,那绝对是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的了。那其中首当其冲的,除了秦王李瑾,还能有谁呢?
“圣上怎么说?”她问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还是平静的。
“陈国太子只是玩笑似的一说,并未当真向圣上请旨。”杨颂看着她的手又绕起了香包。
清婉却是一笑,道:“虽是玩笑,只怕是有了意思了,不然,这种事情,如何能轻易说出口来?不过放个口风出去,好让众人跃跃欲试一番。你才不也说了吗,昨儿晚上,可是有不少人拜倒在了那位婀娜公主的石榴裙下呢。”她脸上笑意愈深,“这陈国使团可真是不简单,只一支舞,一句话,便能拨动得人心如此。”
杨颂面上一凛。
清婉笑道:“看时辰,你怕是要回去了吧。”她说着站了起来,又道,“你且等上一等。”说罢转身进屋,取了只玻璃罐子出来,那里头装的,可不就是杨颂先前说的玫瑰花茶?
“这个你拿回去喝吧。”她将罐子递给了杨颂,“老法子,就着蜂蜜。”
杨颂接了罐子,看着那满满的一大瓶,不由得笑道:“这也太多了些,我只拿一半都够喝半个月的了。”
“都拿着吧。”清婉淡淡一笑,“这一罐喝完了,还不晓得还有没有呢。”
“什么?”一瞬间,杨颂以为自己没听清。
“没什么,”清婉又是一笑,“我是说,玫瑰花期一过,可不就没了?再想要,怕是要等明年了。”
杨颂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被清婉推着往门口走去:“快回去吧你。”她催促道。
杨颂无奈,只能先去了。
清婉回头,看着那一地的金银花,幽深馥郁的花香蔓延在整个院子里。是夏天了呢,她想。
第109章
区区数日, 闻人昭仪的生辰便到了。
这期间,清婉没怎么见到李瑾。他戍边归来,早已不同往日, 需要他的地方, 他要处理的事务,比他还是个闲散王爷的时候, 要多上了许多。尽管他也想着要抽空来长安殿,就算是打着给太后娘娘尽孝的名头, 来瞧上她几回, 也都是匆匆而来, 匆匆而去。清婉不得不感叹,果真是物是人非啊,谁能想到当年和李瑜一样, 是游手好闲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军务缠身,一个已是东宫太子,协理梁帝处理国务, 真真是士别三日,便能叫人刮目相看了。
虽然不怎么能见到李瑾,清婉却是见到了杨颂口中迷倒众人的陈国婀娜公主。闻人昭仪携了她来长安殿给张太后请安, 清婉就躲在那屏风后头,瞧了个正着。这一见,清婉也就明白了杨颂那日说的那些话,这位婀娜公主, 端的是鲜妍明媚,身段柔软堪比飞燕再世,就算是绝色如闻人昭仪,也丝毫掩盖不去她的风采。果真是个尤物了,清婉和花公公在屏风后点头。
等到了闻人昭仪生辰这一天,因想着天气热了,梁帝便将晚宴安排在了太液池旁的清凉殿内。清婉本不在长安殿侍宴宫女名单内,但一名为太后更衣的宫女临时发热了,姜嬷嬷便让她顶了上来。在长安殿这几年,姜嬷嬷对她也早已是一百个放心了,她知道这是个稳重的孩子。
宫中宴会,是千篇一律的热闹,规规矩矩,又想要出些新奇,看多了,终究还是没趣,还不如那一年在落霞村,至少,那些村人们,可都是真心实意地高兴。好在清婉只是在必要时候伺候太后娘娘更衣,并不需要时时侍奉在侧,因此她轻而易举地就溜出了清凉殿。
虽已是夜晚,清凉殿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远处宽阔的湖面上,也是点点灯光,有凤箫声自湖的那一头传来,想是那些为贺昭仪娘娘生辰,特意被召进宫来的有名戏班子吧,他们在做登台前的最后准备。
“倒是比殿内的要好听些。”
就算她不回头去看,她也知道,这话是谁说的了。
“殿下。”她转过身,屈膝行礼道。
李瑾走到她跟前,同她一道,看向那粼粼的太液湖面。他才被狠灌了几杯酒,正巧瞥见她出去,便借着醒酒的由头,也跟了出来。
“你喝了不少酒。”清婉的视线从他脸上略过,有夜风吹起她的衣角,“才喝了酒,不当出来吹风的,你还是快些进去吧。”她这样说道。
李瑾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他忍不住拉着她看向了自己,问道:“你有没有发觉,自打我回京,每次见你,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就叫我走?”他逼近了一步,清婉想要后退,可胳膊还被他紧紧拉扯着。“你告诉我,你就这么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清婉很想说不是,可她说不出口,这些天来,她是在有意无意地,不靠近他,也不让他靠近。在一切都没有定论之前,她给不起任何承诺。
“我不是同你说过吗,等过了今晚,一切就好了。”她这样安慰他道,其实也算不得安慰。
可李瑾显然是误会了,他以为她是在说那天在永安寺提起过的事情,所以他的心一松,道:“你放心,过了今晚,我一定去向太后和圣上说,无论如何,也带你出宫。”
他说得这样郑重其事,误会得这样恰到好处,让清婉不由得又心添几分愧疚,不过她隐藏得很好,没让他看出分毫。
天边升起一颗礼花,在晴朗的夜空中,绽放开来。那是梁帝特意为闻人昭仪准备的。
“很美。”她说。
李瑾看着她那被灯火照亮的侧脸,应声道:“是很美。”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始终没有侧头去看他。
殿内的人都渐渐涌了出来,来看这盛世烟火,他们挤挤攘攘,说说笑笑,热闹得如同年节一般。拥挤的人群将他们分了开来,她看着李瑾被一群王公贵族簇拥着,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回头,试图在人群中找寻自己的身影。
她没有回应,只是转身离去了。
清婉再次进去清凉殿的时候,正赶上王皇后问起太子妃现在何处。太子李瑜正忙着和陈国太子喝酒,听见问话,也只敷衍了句“儿臣不知”。想来琇莹应是离席有一段时间了,因此王皇后见问不出,便遣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前去寻找。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前去寻找太子妃的宫女不见回来,反而是禁军统领阔步进来清凉殿内,他绕到梁帝身边,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清婉听不清,却见梁帝的额角渐有青筋暴起,接着,出乎众人预料的,梁帝将手中的一个玛瑙杯子用力掷到了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一时乐声骤停,舞姬惊慌愣住,众人面面相觑。
“皇帝?”张太后不禁皱了皱眉,又向乐工道,“继续奏乐。”
一时丝竹之声再起,舞姬也从一开始的惊慌中,重新合了曲子,继续舞蹈。见众人又各自去说话了,张太后这才探身向梁帝问道:“这是怎么了?”
梁帝这时已经从初时的愤怒中,渐渐清醒了,他对着张太后讪讪一笑,道:“让母后担心了,是儿子不好。不过,儿子现在已经没事了,母后大可放心。”
他既这样说,这里又是这样一个人多口杂的地方,张太后便也罢了,只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梁帝于是悄声向禁军统领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下去了。没人知道,方才梁帝那般生气,究竟是所谓何事。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了起来,就算是有歌舞助兴,到底也还是比不上梁帝摔杯之前,众人都拘谨了。见此,那位婀娜公主便站了起来,向上位的梁帝妩媚笑道:“陛下,我今日也为陛下和姐姐准备了一份礼物呢。”她说着拍了拍手,从殿外进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身材精瘦,却看不清面目,因为,他的半边脸,带了银制面具。就算是那露在外边的一半脸,也是歪歪斜斜地扭曲着几道疤痕。众人见了,不禁议论纷纷起来。
“婀娜,你这是什么意思?”闻人昭仪看了梁帝一眼,见他似乎有些不悦,于是问道。
婀娜公主却是不怕的,她只一笑,从席上下来,走到那人身旁,然后转身向梁帝道:“陛下,他是我府中养的一名伎人,最是能舞剑的。此次进大梁都城前,我们特地为陛下和姐姐编了这支剑舞,还望陛下能准他在此表演。”
“哦?是这样么?”梁帝似乎来了点兴致,于是点头道,“那好,朕准了,叫人准备吧。”梁帝说着,一挥手。
婀娜公主拍了拍那面具人的胳膊,向他一眨眼,似乎是在鼓励他好好表演。待那人点了点头,她才妖娆多姿地回去了席上。不消说,她方才对那面具人的一番举动,不知又要让多少人心生艳羡了。
剑舞,清婉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在大梁,多是女子,不过为男人们助兴而已,世上能有几个公孙大娘呢?对于那面具男,清婉更好奇的,却是他那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因此她只百无聊赖地立在太后席位的后头,且看他如何。只是在他翻转手中一长一短两柄龙凤佩剑时,她的心瞬间漏了半拍。
那是清朗惯有的小动作。
会是他吗?清婉的心里顿时又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她已无心思再去看他舞剑,只在他偶尔的旋转中捕捉着他的脸,试图从他那半张有着触目疤痕的脸上,看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熟悉。她在心里祈祷着。
然而直至一舞终结,清婉也再没瞧出任何他和清朗会是一人的特征来,她甚至开始怀疑,她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是不是她的错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最近是有些疲乏了。
梁帝似乎很是满意婀娜公主叫人献上的这支剑舞,他示意舞者上前,询问他的名字。那人却只摇了摇头。这时婀娜公主从席上站了起来,笑道:“陛下,他叫金奴,因从小口不能言语,怕是回答不了陛下的问话了。”
“原来如此。”梁帝点头笑道,“不过,舞得好,有气势。”他召过了一个小内监,道,“赏。”将自己的一杯酒递给了他。
小内监得了圣谕,捧了酒杯,就往那金奴跟前去,一切都如常。只是那金奴在接过那杯酒之后,才送到嘴边,蓦地眼神一变,就将那杯酒往梁帝方向一洒,然后一脚踹翻那个小内监在地,自己持了长短两剑,纵身飞起,直往梁帝面上刺去。
殿内众人压根就来不及反应,只听一声沉闷的刀剑刺进人肌肤及至腹腔的声音,早有胆小的贵妇宫女,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
然而那被刺中的,却并不是梁帝。
清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姑母双手捂了腹部,倒在了梁帝的怀里。她没有料到,她的姑母,反应会是这样之迅速,她不过是被张太后召来,一起喝一杯酒的。然而下一刻,她就那样倒下了,悄无声息。
终于有人发出了惊悚的第一声尖叫。伴随着一阵“护驾”“快传太医”的混乱声音,只是一瞬间,清婉看见那金奴一直毫无神情的冰冷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的犹疑。但仅仅只是一瞬间,他的神情再次恢复了冰冷,他顺手抽出了剑,带着一股血喷洒而出。梁帝背后的侍卫已经拔剑逼了过来,在被他们拿下前,他早转身冲向了他的另一个目标——大梁太子,李瑜。
李瑜岂是会坐着等人来砍自己的人,他反手就去摸自己的剑,可不等他拔出剑来,突然就觉得身子一软,手上没了力气,那剑连着剑鞘,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李瑜看了看那剑,又看向直冲自己而来的金奴,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恐。
“太子。”王皇后惊呼道,她想扑过去,可只迈出了一步,她便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不止是她,殿内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执剑的禁军侍卫,也都纷纷没了气力。梁帝和王皇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即将步唐婕妤的后尘。
聂衡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手中的一柄长剑既快又准,很顺利地就打落下了金奴手中的剑。那金奴却丝毫不为所惧,继续持了另一手的短剑,欲加行刺。
“住手。”一声清冷的女声说道。
金奴手中的短剑在抵上李瑜心口的时候,堪堪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那一声传来的方向,却见一个大梁宫女打扮的女人,手持一柄匕首,而那匕首的利刃,正对着闻人昭仪的脖颈处。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清婉。
她挟持着同样瘫软在席上的闻人昭仪,她并不去看那金奴,而是微微眯着眼,望着那一边坐得笔直的陈国太子和婀娜公主。她很满意他们脸上露出的微妙的表情,所以她笑道:“两位殿下觉得如何,拿昭仪娘娘的命,换回我大梁太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