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的人早就跑了个干净,没有人愿意掺和在江湖人的斗争中。只余下拔剑的叶孤城,痴痴盯着叶孤城的白染,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以及坐在凳子上一个脏兮兮的大和尚。
“杀人者,白云城,叶孤城。”
叶孤城收回剑,看了和尚一眼,淡淡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一把搂起尚在惊艳痴迷的白染,飞身不见。
那和尚走到唐天容尸体旁,念了声佛号,将尸体死后依然不瞑目的双眼盖上。再一看,不由大惊,“这是……朱砂毒?”
第32章 叶孤城8
却说叶孤城杀了唐天仪后,带着白染来到荒郊一处破破烂烂的寺庙中。他行路时没有半分犹豫,好似这破庙所在的地方早已熟记于心,也知晓今日战后会来到这破庙。
开门的是个和尚,法号胜通,好似认得叶孤城一般,开了门就要行礼。叶孤城直接叫停,令他去取来清水绸布,也不多做解释,便拉着白染进了屋子。
白染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男人拽着一路行来,对男人行事发令时的熟稔感不知所由。她已经跟着叶孤城走了许多年,却很少能看到他露出惊讶的模样,好似万事他都经历过了,只是在重复的对待人或事,熟悉而漠然。
但今日他看起来又有所不同。仿若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地可怕。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
叶孤城没有与白染说一句话,自顾自地坐在床上,闭目不语。
从白染有记忆到如今,还未曾住过这样残破的地方。忍不住看向叶孤城,她尚且有些不能接受,叶孤城身为城主无限尊荣,为何却对此处这般熟悉,毫无嫌弃之意?
“主上,今天……是阿染做错了,应该忍忍,不该招惹那个人……”她可怜巴巴地凑过去,也不敢坐,只站在叶孤城身前低垂着脑袋,偷看他的反应。
这是白染的专属,每每只有犯错惹了男人生气,她才会恭恭敬敬地称“主上”。平日里,都是直呼其名,“叶孤城”三个字叫的毫无压力。
敲门声响起,叶孤城终于睁眼看了她一眼。白染连忙开门,接过胜通送进来的一盆清水,并白布茶水等物。将东西置于桌上,又倒了一杯茶水,乖巧地递过去。
叶孤城接过饮下,白染便接过空杯续水,再倒一杯,看叶孤城没有要接下的意思,便顺手拿过来自己喝了。全然不介意这茶杯是男人方才用过的。
她过去几年都带着面具,又是从小看到大。叶孤城心中下意识把白染当做晚辈,还是自己养大的晚辈,因而对这些亲昵也不甚在意。然而今日不知为何,看着女子毫不避讳地与自己同用一个杯子,竟有几分介怀之意。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白日里面具揭下时那瞬间的惊艳,心头难言的复杂。
看那张俏丽的面容上一片惴惴不安,小心讨好之色,叶孤城不觉叹息道,“今日之事实乃定数,不怪你。”
一句话说出来,就看到白染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心下更愁,又不知自己愁个什么。便面无表情地解开外衫,对白染道,“过来。”
“嗯?要睡了么?”知道叶孤城不是生自己的气,白染也就收了那副小心认罚的模样,大大方方地靠坐过去,接下男人脱下的外衫。四年来日日相对,偶尔宿在野外,也不是没有睡在一起的时候。
然而这笑容在看到叶孤城后背处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时消失不见。
雪白的里衣不知被什么毒腐蚀破裂,露出里面大片翻起的血肉。一粒粒芝麻大小的红色物质覆在血肉中,仿佛还在慢慢地往里侵蚀,自肩头蔓延到后背。
“这,这是怎么来的?”
“朱砂毒。桌上有银针,以针过火烧热,帮我将朱砂挑出,清水擦洗即可。”叶孤城面不改色地吩咐,不仅是面不改色,甚至连声音都无一丝痛楚,仿佛那大片看着让人心惊肉跳的伤口不是生在他身上,也不觉得疼。
他不疼,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可却有人为他心疼。
灼烧至通红的针尖刺进血肉,一点点挑出嵌在皮肉中的朱红颗粒。这朱砂毒毒性极烈,小小的颗粒不断往骨肉中腐蚀,严重处可见其中白色的骨头。更有一股恶臭从伤口处泄出,血肉翻黑。
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从背后传来,闭目养神的叶孤城也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那小女子一边拿针挑着他背后的朱砂毒,一边泪流不止。大滴大滴的水珠子从眼眶涌出,流下面颊,就连那黑长的睫毛上也湿漉晶莹。泪水糊了眼,看不清楚。她又不得不拿另一只手去揉眼睛,直揉得两眼泛红,可怜兮兮地像只小兔。
饶是如此,她另一只手却又快又稳,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了他。
叶孤城看在眼里,心中复杂更深一层。些许窃喜,些许得意,还有满得几乎溢出的酸涩,说不明道不清。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安慰。他仰头,透过破烂漏风的窗,似乎能看到夜空中那一轮月儿朝满月一步步圆满。
还有一个月。
这四年过得太快,快到他差一点遗忘了生死。一直悬挂在头顶的巨剑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生命是如此苍白无力,无力到他更期盼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死期将近,不知道自己对亲手养大的胖丫头有着太过越界的在乎……
朱砂颗粒已经清除,可余毒却深入骨肉。白染以毛巾沾着清水仔细清理,看着一盆清水化成血水,将撕裂的绸布一圈圈缠上去,抽泣之声不止。
“我竟不知,你何时这么能哭了。”
沉沉的嗓音藏着化不去的温柔,叶孤城转过身子,让白染靠过来,以指腹抹去白染眼中涌出的泪。那手指又干又热,抹在湿软柔嫩的肌肤上,仿佛稍微大力一点就能将那肌肤蹭破。
叶孤城不免皱了眉头,手指动作愈发轻柔。见她哭个不停,终止不住呵道,“莫再哭了……眼睛不酸么?”
前一句还有几分气势,到后面就又柔了下来。
白染也不怕他,抽抽搭搭地,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红红的眼眶都哭肿了,断断续续地抽泣道,“难,嗯难受……停不,下来……”
这断断续续地,还伴随着抽搭的声音,趁着那红肿的双眼,有几分好笑,又不免叫人心软。
“为何难受?”
“嘤……不知道……就是堵着,难受……”
“哪里难受?”叶孤城理所应当的心软了。他本是个无情之人,可碰到白染这样的姑娘也不免一再破例。
“这儿。”白染便抓着叶孤城为她拭泪的手,放到自己左胸上,就着那丰盈绵软的雪峰往里一按。叶孤城下意识地收手,五指内扣,竟包裹不住。被叶城主精心养出来的小姑娘发育堪称良好,寻常妇人尚不能及。
“还有这儿……”叶孤城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牵着男人的手滑到胸上脖颈处。那一片肌肤露在领口外头,柔嫩无比,比那水汪汪的豆腐还要嫩三分。
叶孤城终于反应过来,唰地抽回手,正想训斥,偏偏小姑娘眼中一片纯澈,只有满满的哀伤心疼,全无淫邪之念。可见她是真的只想让叶孤城知道她哪里难受。
训斥的话在那双纯澈的眼中说不出口,叶城主还是头一次感到这般无力又烦躁,背后的疼痛也及不上又内而外的躁动。“你年岁已长,日后不可如此。”
白染听不懂,迷茫地眨着眼,“什么?”
“日后不可再这般……让男子触碰你。我不行,任何人都不行。”说不出那一分复杂情绪包含着什么,叶孤城但凡想到这傻姑娘以后可能也牵着别的男人的手扣在胸前,便怒火高涨,遏制不住。
白染被他训得委屈,又见他脸色难看,眉头紧锁,好似强忍疼痛。全然没往是自己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上靠,只以为是毒伤导致。
便急忙站起来倒了杯茶水递上,眼泪又止不住往外流。她从来不是个好哭的人,今日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没流的眼泪流干净。“你别生气,本来就受伤呢。你再气,我还想哭……停不下来了……”
她说话颠颠倒倒,虽词不达意,可那焦急的语气神态却能说明一切。叶孤城本就对她心软,这一下又添几分无奈酸涩。只觉得自己胸口也堵得不行。呵斥道,“别哭了。”
又叹息,“素日里带着你游历,教你的手段怎么半分也学不到。我不过受了点伤,你便哭成这样。来日我死了,你待要如何?”
此话一出,白染连哭都忘了。眼泪不知缘由地唰唰落下,心头猛震,仿佛在叶孤城那一句话后就能预感到什么似的。可全然不是好事。
“你,你刚刚说什么?”她脑中混混沌沌,本能地感觉到那话语是真的,可又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叶孤城早知这一日会来,想着与其等以后她受打击,不如现在先做个铺垫。便冷着脸道,“莫要做小儿姿态,生死有命,今日唐天仪死在我剑下,他日我死在别人剑下。江湖中人,早该对此有所准备。”
见白染傻傻呆呆,不敢置信,语气稍有几分缓和,“过几日秋老会来。你随他回白云城去……要哭,等一个月以后再哭罢。”
第33章 叶孤城9
白染是哭着跑出去的。叶孤城没有拦着她,也没有解释什么,就这么让她跑了出去。
寺里寺外清辉是一般的寒凉,一人孤坐寺中难眠,一人蹲在门口流泪。两人具不明白自己这般情绪为何,仿若有一道天堑横隔中央,一面生,一面死。白染在生的一面,叶孤城却已半踏入死字。偏偏又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二人牵绊连接,断不了,舍不下,偏偏又隔阂着绝望。
白染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月色清晖洒落眼前,这般满月夜,不知不觉让她回忆起了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晚上,这样的月色。她尚还年幼,被叶孤城抱在怀里。
男人眉尖微挑,云淡风轻地告诉她,“可偏偏我生而知之。”
玉颜仍然俊俏优雅,笑容却无端含了三分苦涩三分追忆,“若干年后,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我将死于此生最大的对手剑下。”
预言一样的口吻无比认真,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相信。那夜的叶孤城也是同样的死寂,与今日相仿。白染不愿去想,若是叶孤城所说属实,他真的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她会如何?
她之前的那么些年浑浑噩噩在叶孤城的保护下什么也不用去想,可今日她不得不想了。她对叶孤城,从来不曾将他看做是主子,也不曾把自己当做单纯的下属。所说亲人长辈,也不全是。那份感情如火焰一般炽热,水晶一般纯净,剔透得只有一种颜色。
爱即是爱,恨即是恨。她不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却能清楚的感觉到。若有可能,她情愿以自身之死,换叶孤城的生。
只有一个月了……死亡的阴云沉沉压在两人心头。白染不去问,叶孤城也不多解释,除去上药清洗伤处,两人竟无一句话可说。
三日后,秋老抵达古寺。虽在外游历,可叶孤城每年会带白染回一次白云城,因而师徒间也不算陌生。秋老仿佛察觉出这二人之间的不对劲,解了朱砂毒后,就示意白染随他出去。
已是日暮时分,云色极浓,浓郁的红色火烧层云,无比耀眼,无比壮美。白染很没规矩地盘坐在房顶,捡起一块残破的黑瓦扔出去,远远地看到那瓦片四分五裂方才感觉胸中翻腾的闷气稍稍平复。
有木拐敲击瓦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过两三声便止下。白染知道来的是何人,站起身转过去,看着秋老不免有几分委屈。低声叫道,“师父……”
来者正是秋老。比之初见时,秋老面容依旧不改,三四十岁的模样,可发鬓已全白了,气息若有似无。木拐声极为沉重,他仿佛将全身的活力都用来保证面容不老。身体却已衰败不堪重负。
“坐下说。”秋老将木拐横放,缓缓坐下。白染也乖巧地坐在秋老旁边。
将白染仔细端详了一番,秋老点点头,有几分欣慰,“不错。”只说了这两个字,又盯着白染的眼睛,面上浮现出熟悉的怀念愣怔。
“师父透过我在看谁?”也不知是什么心理,白染竟是开口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秋老一愣,仿佛没想到白染会直接问出来。移开目光,不再紧盯着白染,回答道,“多年前的一个故人,你和她很像。来自同一个地方,都拥有凤凰蛊。”
“凤凰蛊……”白染心中一动,敏感地捕捉到秋老话语中的重要字眼,颇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师父知道我的过去?”
秋老不答,反而对白染道,“取出凤凰蛊。”
白染虽然想要知道自己遗忘的那段记忆,可对秋老的尊敬却没少半分。闻此还是乖乖地划破手掌,将凤凰蛊唤出。
经过几年精心喂养,凤凰蛊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剔透的火红已经彻底转换成金红色,婴儿拳头大小,背后还多了薄薄的两片翅膀。看上去仍形似一条盘旋的大蜈蚣,却有当初没有的灵动威慑。
“半年前长成这样,就再没变过了。”
秋老接过凤凰蛊,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那凤凰蛊也是奇怪,往日里在白染这个主人手上都不甚乖顺,可在秋老手中却乖巧地不行,对秋老极为亲近。
将凤凰蛊还给白染,秋老道,“你这凤凰蛊已然长成,自然不会再变化。”不等白染说什么,又问她,“你可知何为凤凰?”
“百鸟之王,传说中的祥瑞。雄为凤,雌为凰,总称为凤凰。”
“凤凰者,鹑火之禽,阳之精也。”秋老摇摇头,对白染的回答不置可否,反而自己解释道,“浴火重生,雌雄相合,可为凤凰。你那凤凰蛊,便是如此。”
白染听到此处不由得惊诧瞪大双眼,她养了凤凰蛊许多年,也由此得了不少好处,可却不知为何,总想不起来凤凰蛊的用处,秋老也对此避而不谈。“还请师父告知,我那凤凰蛊,到底有何用处?”
秋老颔首,答道,“我观你面上形态,仿若情动。想来你已不小了,今日便全部告知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