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抵在喉头, 韩征双眸带着血丝,“四月中旬在光州,砍伤招讨使韩相的是谁?”
晁松重伤的腿在微微颤抖。
他并不认识韩墨,当日生擒重伤,只是看那人的官服上绣着麒麟,断定是朝堂高官。他曾楚州从军,眼见军中弊病丛生,难展抱负,自是恨透了京城里那些高官厚禄却只会盘剥百姓之人,故而纵容手下行凶。后来官兵败退,晁松才听说韩墨受伤的事,得知他的身份。
此刻剑鞘抵在喉间,帐中两人都是凶狠阴鸷的神情。
他竭力后退,道:“是……是我。”
韩征眸色更沉,剑鞘重重一点,险些让晁松窒息。
“当日我亲眼所见——那是谁!”韩征声色俱厉,神情骇人。
韩蛰也在此时走过来,脸色阴郁。
晁松熬不过,抽了口冷气,低声道:“是我表兄……”
“在何处?”
“岳县。”
这便足够了。韩征当时疾冲去救,自远处明亮的火光里眼睁睁看着韩墨被重伤,彼时的场景深刻脑海,那人的面貌也很清晰。知道他身份位置,要射杀复仇,便不算太难。
韩蛰冷冷看了晁松一眼,唤帐外军士入内。
“带去严审,城池布防、冯璋性情、那边作战手段,能问的全都掏出来。”
那军士是从锦衣司调过来的,身手没得说,审讯的本事也不差,专为对付俘虏的敌将。他拱手应命,又稍稍迟疑,“留下性命吗?”
——叛乱与外敌毕竟不同,若俘获了不侵扰百姓的小将,韩蛰纵会扣押,也不会伤性命。但这晁松显然不属于那种,看韩蛰兄弟的神情,显然也不太像会怀仁的模样。
韩蛰尚未开口,韩征已冷声道:“将他腿上肉削了,看他能不能撑过去。”
“嗯。”韩蛰冷然颔首。
军士应命,叫人过来审讯。
韩征留在此处不肯走,韩蛰也没多说,往自己营帐中去。
行军在外,他的营帐也颇简陋,里头除了简易地铺外,便是一方桌案,堆着许多奏报。他随手摘去盔甲扔在旁边,发梢的水湿漉漉甩下,渗入衣领。
衣裳被雨泡得湿透,就连铠甲都比平时沉重了几分,韩蛰迅速脱了,另换了件干燥衣裳,盘腿坐在案前,拿出张空着的纸。
军情奏报自有随行文官去拟,无需他亲自动笔,此刻,他却是要写封家书。
出征之前,兄弟二人曾在韩镜和韩墨跟前许诺,必会生擒当时领兵的晁松,射杀重伤韩墨的人。如今晁松已落入手中,这消息自然须递于府中知晓。
韩蛰迅速写罢,不急着寄出,封起来搁着,躺在地铺上。
连日劳累,数番激战,他又不是铁打的身子,精神稍稍松懈,躺在地铺上,沉沉睡去。
……
醒来时天色昏暗,外头雨声已小了,却从暴雨转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帐篷顶。
韩蛰坐起身,许是傍晚昏暗天气的缘故,竟觉得有点犯懒。
远处整齐的脚步踏过,是营帐间巡逻的人。
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眉心。
深沉的睡眠让精神恢复了不少,快要醒来的时候,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是京郊那片梅坞,冰天雪地却不觉得寒冷,令容就站在雪地里,折了茶梅簪在发间,容色娇艳妩媚,漂亮的杏眼里藏了笑意,扑向他怀里。曼妙腰肢和柔软甘美的双唇在梦境中格外清晰,一时又是银光院的床榻,轻薄衣衫褪去,她倚枕而坐,春光稍露,在他身下软声恳求。
韩蛰盘膝而坐,皱了皱眉,却忍不住回味梦里的滋味。
数千将士的性命握在手中,冷厉杀伐,踏血前行,征战途中他竭力不去想京城里的事,更不去想银光院的温暖灯烛、香软美人。然而梦境温软袭来,像是竭力封堵的堤坝突然被冲出口子,堆积的洪水便汹涌而下,抑制不住的往脑海里冲。
她的面容声音占据脑海,入魔似的。
韩蛰豁然起身,快步走至帐外,细雨朦胧,暮色沉沉。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那雨丝落在身上,带着凉意,却格外温柔细密。军士生火造饭,炊烟在潮湿的雨中腾腾而上,给军营蒙上一层烟火气息。
也是这般朦胧细雨中,他从阴森的锦衣司牢狱回府,听说令容在厨房,便信步走去。
相府的峥嵘屋宇罩在薄雾里,厨房外青烟腾起,他走进去,就见令容站在灶台边吩咐红菱将佐料加到香喷喷的汤里。锅中热气腾腾,她的脸颊都像是蒸红了,柔润如水。
雨丝落在他的脊背,触肌冰凉,她盈盈走来,软声叫他“夫君”,眼里藏着欢欣。
那样蕴藉的场景,于他而言,温柔得如同隔世,将他从阴森牢狱拉向温暖尘寰。
风吹得雨丝斜落,韩蛰抬目望远,刚硬的心被柔润细雨渐渐泡软。
像是她柔软的声音笑容,轻易闯到心里。
思念蔓延而上,深入骨髓,连同那烟青色起伏的远山峰峦都变得缱绻起来。
韩蛰站了片刻,转身入帐,也不掌灯,在长案前盘膝坐着,笔随心绪,写了封家书。想封起来,自读了一遍,那缱绻思念仿佛跟他格格不入,心里有点别扭,遂搁在旁边,沉吟了半天,另写一句装入信封,注明转递银光院。信封之外又套一层,上头字迹端正,却是寄予杨氏。
五日后,令容从杨氏手中拿到韩蛰写给她的家书,甚为意外。
她独守空闺,对韩蛰毕竟挂念,前几日去卧佛寺时,还特地佛前进香,祈求韩蛰平安,方才也从杨氏口中得知许多近况。
却没想到,韩蛰竟也会寄书给她。
回到银光院一瞧,那上头字迹劲拔,唯有六个字——
万事安好,勿念。
第94章 回信。
令容收到过许多封家书, 包括傅益前阵子寄来的,这却是最特别的一封。
韩蛰那种人寄家书给她,还只说这么句话,实在是破天荒的稀奇事。
令容嫁进韩府将近两年, 韩蛰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 除了上回给她带回些美味银鱼之外,从没给她寄过只言片语, 甚至久别重逢,也不曾提过那些话。哪怕他在浴房里说曾梦到她,令容后来回想,也怀疑是韩蛰为哄她入觳而信口说的。
他揣着篡权夺位的野心, 朝堂公务又千头万绪,在外戒备凶险, 哪可能梦到她。
不过收到夫君单独递来的家书, 毕竟是让人高兴的事。
那六个字虽简短, 想象韩蛰落笔时的神情,也颇有趣。
令容将那遒劲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装回信封里,趴在窗边逗红耳朵。
宋姑端着才切好的水果进来, 就见令容唇角忍不住牵起又竭力平复,再次牵起时,笑容比前次还深。那双微微挑出妩媚弧度的眼睛里也藏着笑, 从侧面瞧过去, 春光满面。
“少夫人又碰见高兴事了?”宋姑搁下瓷盘, 将竹签递给她。
令容咬唇低笑,片刻后颔首,将红耳朵抱起来,放在膝上。
宋姑甚少见她这般独坐傻笑,忍不住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夫君寄了封家书回来。说他那边万事安好,不必挂念。”令容抿着唇,才忍住的笑意又荡漾开来,低声道:“我才没有多挂念他呢。”
“嗯,少夫人确实没挂念。”宋姑颔首。
令容深以为然,拿竹签戳瓜吃。
宋姑话锋一转,轻笑打趣,“昨晚进去帮少夫人盖被子,也不知是谁在念叨大人。”
昨晚她念叨韩蛰了吗?令容脸上一红,“定是你听错了。”
“嗯,对。”宋姑低声笑着出去了。
令容狠狠戳了块甜滋滋的梨肉送到嘴边,将半盘瓜果慢慢吃完。
嘴上虽不肯承认,但对韩蛰的思念与日俱增,却不是假的。尤其那日前往卧佛寺的途中被范自鸿拦着闹了一通,那带血的画像实在令人心惊,她猜不出缘由,心里很是忐忑懊恼。范家背靠贵妃,手握军权,并不好惹——前年除夕韩蛰带她游灯时碰见行刺的事,就是当时的河阳节度使安排的,气势很是凶狠。
看范自鸿那天的模样,跟她有仇似的,若当真寻麻烦,飞鸾飞凤可不是对手。
那天回府后杨氏得知经过,也没能理出头绪,樊衡又毕竟是公差,令容想除掉那隐患,只能盼着韩蛰早日凯旋,回来坐镇大局。
若她记得没错,出将而入相,韩蛰有了军功,离相权会更进一步。
——至于那暂时占着门下侍郎的范逯,在韩镜和甄嗣宗的合力挤压下,未必能熬太久。
这样想着,心里又是忧虑又是期盼,午睡时迷迷糊糊地竟又梦见了韩蛰。
夏日天长,闲居无事,晌午闷热之际,也唯有歇觉解烦。
珠帘半卷,芭蕉低垂,瑞兽香炉上淡香袅袅。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窗口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点热气,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令容从浅而漫长的睡梦醒来,脑袋里依旧昏昏沉沉。
信步走到侧间书案旁,心里想着韩蛰,瞧见那封简短的家书,想着也给韩蛰回一封。但夫妻虽也两情缱绻,真要提笔,令容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给金州的书信,她大多是写日常琐事,显然不好拿这些说给韩蛰听。
若要提范自鸿那回事,韩蛰在前线对敌,正是吃力凶险的时候,不该为此分心。
若叮嘱他保重身体,凡事谨慎,又显得太刻意——韩蛰那六个字顺理成章,她写这些,却总觉得干巴巴的。
直白诉说思念吗?两人的情分似没到那个地步。
但思念确实是有的,韩蛰特地修书,显然是惦记起了银光院,她要试着留在韩蛰身边,总不能掩饰逃避。
令容趴在案边,对着空荡荡的信笺发呆,片刻后提笔——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她翘着唇角笑了笑,带点打趣的意味。
……
这封信送抵时,韩蛰已在徐州地界,跟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兵一处。
即便陈陵无力抗敌节节败退,他仍是官职极高的节度使,且在河阴地界,哪怕曾被冯璋席卷而过,陈陵的权势仍旧很难撼动。不过合兵议事时,因韩蛰力挽狂澜收复了半个河阴,不止陈陵,连他手底下几位将领都颇为心服,若有意见相左之处,韩蛰也能说服陈陵,按他的打算用兵行进。
中秋临近,几场雨后,暑热的天气总算收敛了几分。
临近黄昏,走在刚收复的城池,街道两侧有些房屋被损毁,随处可见激战后留下的血迹和断裂的兵器。道旁的桂花树长得茂盛高大,秋风过处,渐渐有香气蔓延。
韩蛰住在州府衙门旁专为接待高官而设的客院里,一进门就见傅益走来,面带喜色。
“韩将军。”傅益见了他,忙拱手行礼。
他比令容年长四岁,如今也才十八。
从前韩蛰新婚,在金州傅家看到他时,傅益还是个锦衣玉面、书生打扮的俊秀少年,虽腹有学识,对于朝堂世事,仍旧存几分天真。
如今情势折转,伯府公子科举高中,欣然赴任却未乱贼所擒,眼瞧着百姓揭竿而起、官府无力压制,从军后又连吃败仗,见识过种种昏聩无能,怎会没有长进?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晒得黑了些,棱角渐渐分明,经过这数月沙场征伐,在对敌时比韩征还出色许多。
此刻抱拳行礼,早已没了旧日文雅谦和之态,只觉干脆利落。
韩蛰颔首,随口道:“有好消息?”
“收到了家书,得知家人安好,所以高兴。”傅益回答。
韩蛰“哦”了声,脚步不停,往住处走。
傅益的家书,或是来自金州,或是来自令容。银光院里那张娇丽的脸庞浮上脑海,韩蛰不悦地皱了皱眉——他的家书递出去已有数日,至今尚无音信,看来令容是宁可给傅益嘘寒问暖,也不打算给他回信。
早知道就不写那句可有可无的话了。
他有点烦躁,抓着桌上茶壶,将早已温凉的水倒了两杯灌下,才要往挂在墙上的地形舆图走去,就听外头亲信军士禀报。
折身而出,军士双手将两封信交给他,行礼而退。
韩蛰看信封,一封是韩镜的笔迹,一封是杨氏的。
韩镜的信写得不长,因要紧机密的消息都是用旁的途径传来,这封信也只是勉励之辞,叫他务必不骄不躁,稳中求胜,切忌急功近利。这后头的意思韩蛰明白,看罢后记在心里,随手在烛火上烧了。
杨氏的那封颇厚,韩蛰一摸便知,心中猛然一动,拆开来瞧,果然是信中有信。
展开素净的松花笺,上头小楷隽秀,是令容的。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韩蛰看罢,沉肃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回令容生闷气,拿纸笔跟他吵架,最后抬眼含笑,带些狡黠——她写下那句打趣般的客行虽云乐时,必定也是那样的神情,纤秀手指握在玉管,唇边带着浅笑。
在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前,他修文习武,也曾读过不少诗书,过目不忘。
明月何皎皎,照我床罗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想了片刻,前面四句清晰浮起,后头的倒记不清了。
韩蛰摩挲信笺,眼底的笑意渐渐收敛,微挑的唇角也慢慢压了下去。
这句话虽是打趣,但令容盼他早日回去,必定也是真心。京城里龙潭虎穴,她身后无所倚仗,对处境又那样敏锐,必定对祖父的态度深为忌惮。当初她心存和离之意,不就是害怕他的酷烈,祖父的狠辣吗?
甚至很早之前,她似乎还从梦中惊醒,说有人要杀她。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韩蛰瞧着隽秀字迹,脸色渐而恢复沉肃,将那信笺折好,装在贴身的锦袋里。
担忧无用,挂心无益,能做的唯有早日平定冯璋,凯旋归京!
墙上舆图高悬,做了许多不起眼的标记,韩蛰命人掌灯,在舆图前站了近半个时辰。最初南下时,因他尚无威信,沙场对战的经验也不算多,加之官兵败退时士气低落,最初几场仗虽打得漂亮,却也甚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