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兵马还剩五千余人,皆驻扎在洪州城外,韩蛰与陈鳌住在州府衙门旁的客院,派人盯着各处动静之余,亦将战事中各人功过写明。
陈鳌骁勇豪气,起初是为牵制韩蛰而来,途中数番联手作战,却格外欣赏其才干。
如今陆秉坤自刎,岭南各处守将虽归各处,毕竟无人统辖,此处又临近边境,马虎不得——在韩蛰对陆秉坤猛追紧咬的八月,边境曾起过一回骚乱,幸得守将勇猛,未生乱事。岭南节度使的人选,自须早日定夺。
岭南帐下原有猛将数名,多被陆秉坤收拢,或死或逃,无人可用。
韩蛰将这忧虑说了,陈鳌也是忧心忡忡。老骥伏枥,仍有千里之志,他自入京城后,虽身居高位,寻常也只操心宫禁防卫而已,这回领兵南下,重拾旧日豪气,眼见岭南局面危垂,言语中倒颇有愿驻守此地,以余生重筑边防之意。
对这等老将,韩蛰自是格外敬重,且边陲之地关系重大,另派将领未必服众,不及陈鳌已在战事显露威风,能令麾下诸将敬服归心。
留陈鳌驻守南境,于朝廷、于韩家皆有益。
是以随行文官写奏报时,韩蛰独自去住处,递讯息于韩镜,请他务必说服永昌帝,割舍陈鳌镇守岭南。
因长孙敬以孙敬的身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在收复江东数座城池时骁勇能战,加之先前在岭南幕僚的经历也捏造得齐全,亦有意让他暂归陈陵膝下,镇守江东半数之地,待日后寻机,再行重用安排。
写罢密信,交由亲信递出,韩蛰才出客院,就见外头数匹骏马奔腾而来,为首是樊衡。
樊衡的身后,枣红骏马上帷帽长垂,唯有女人修长的腿露在外头,单薄轻纱之下,面容虽不甚清楚,那窈窕身段却是熟悉无比的。
韩蛰心中猛然一跳,当即驻足。
樊衡转瞬已到跟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属下拜见大人。”
韩蛰没理他,目光紧紧黏在身后的枣红健马上。挺秀的身段迅速趋近,帷帽下的女子勒马驻足,被飞鸾飞凤扶着下马,轻纱一角被风撩起,露出里头身段面庞,雪色嫩肤,娇艳红唇,明眸皓齿带着点笑意,耳畔颈间别无装饰,却像是夏日盛放的芙蕖,娇丽盈然。
目光仿佛被攫住,胸腔里咚咚跳起来,连同喉咙都骤然腾起燥意。
韩蛰沉肃冷厉的神色裂出一丝缝隙,双手在袖中握紧。
修书回京,得知令容南下的消息后,他因信得过樊衡,加之彼时战事颇急,并未特意过问此事。按着樊衡递来的消息,令容此事本该已到潭州,谁知重逢突如其来,她竟然会来洪州?
纵马而来的姿态,帷帽下帘卷微露的笑意,雨后骤晴般令人狂喜。
将近半年的别离,露宿荒野,行军争杀,战事激烈、运筹帷幄之余,她的笑靥泪眼总在脑海浮起。娇妻数度入梦,重逢近而可期,他光是想想潭州的重逢便难按捺心头急躁的期待,如今令容像是从天而降,骤然来到跟前,怎不狂喜?
韩蛰甚至能听见胸腔里剧跳的声音,摆手示意部下免礼,瞧着令容缓缓走近。
她撩起纱帘,劲装利落,声音柔软,“夫君。”因疾驰中唇被吹得干燥,下意识舔了舔。
韩蛰喉结猛地滚动,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来了?”
令容睇着他,笑而不答,阳光明亮温暖,她漂亮的杏眼里像是盛着摇曳的波光。
韩蛰如在梦中,伸手触她的肩,却听侧旁陈鳌走过来,声音粗豪洪亮,“孙敬的事都办妥了,韩大人,咱过去商量商量?”见韩蛰身姿魁梧,手臂微抬,沙场上的满身冷厉凶悍仿佛有所收敛,觉得诧异,扭眼瞧见樊衡,“樊大人也来了?”
“陈将军。”樊衡拱手招呼。
韩蛰亦随之回神,轮廓冷硬,姿态端毅,招手叫来副将,“送她到我住处。”说罢,克制住将令容揉进怀里的冲动,吩咐樊衡,“到里头等我。”
深炯如漆的眼睛紧盯着令容,深深看了一眼,才跟陈鳌往外头去。
第136章 禽兽
令容被带进客院时, 心里仍砰砰直跳。
虽说夫妻重会得短暂, 话都没多说半句, 韩蛰那目光她却是熟悉的, 像是骤雨欲来时天边翻滚的浓云, 藏着风雷, 让她无端心跳骤疾。
令容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来,谢过那位副将,打量这间屋子。
洪州曾在冯璋作乱时经历过战事,这回因陈鳌来得及时,并未遭受荼毒。这座府邸似是翻修过,里外都装饰得崭新整洁, 屋里的器具不算贵重,却颇齐全。
韩蛰显然也才住进来, 书案上空空荡荡, 唯有用过的笔墨扔着, 墨迹半涸。
书案旁摆着副盔甲,铁衣打得冰寒细密,盔上红缨惹眼。
再旁边则是韩蛰惯常佩在腰间的剑。
令容摸过剑鞘的皮革,上头缂丝繁复, 膈得手疼,银丝染了血迹, 暗红乌黑。
三个月里力挫强敌, 如今洪州安宁, 樊衡敢带她来, 想必是安稳的。只不知那数月杀伐,韩蛰可曾受伤——方才他站在门口时魁伟劲拔,那张惯常冷沉的脸严肃刚毅,眼里的锋锐冰寒都未曾收敛。
镇守边境的节度使也非冯璋能比,韩蛰身边又有陈鳌那样的老将坐镇,要在战事里树立威信、率军斩将,绝非易事。
她出了会儿神,走到里头,虽不宽敞,卧榻浴房倒是齐全。韩蛰年少时从军历练,那床榻不需伺候,倒也摆得整齐,唯有一件墨色外衫扔着,令容随手帮他叠好,搁在床头。
榻边放着竹篓,里头扔着团细布,上头有暗色的东西,像是膏药。
令容眉心微跳——他是受伤了?
未及细看,却听外头传来飞鸾的声音,“傅大人?”
“少夫人呢?”傅益显然是疾步而来,声音都有些不稳。
外头飞鸾恭敬回答,令容已疾步走过去,开了门扇,“哥哥!”
“果真是你!”傅益喜形于色,“刚从远处瞧着就像,只不敢相信。没去潭州吗?”
“担心夫君和你,特地来的这里。”令容翘唇微笑,因不知韩蛰屋中放了什么,不好让傅益进去,瞧厢房的门开着,便先去里头坐下。
飞鸾守在外头,飞凤已同院里仆妇打听清楚,去取杯盘茶水。
……
傅益这阵子显然进益了许多。
有韩蛰指点重用,又有陈鳌那种久经沙场的老将当楷模,能学的实在太多。
年轻英武的小将,身上还穿着铠甲,腰间悬了利剑,衬着那誉满金州的俊朗面庞,雄姿勃发。他的左腕缠着纱布,小臂微蜷,应是伤未痊愈。
令容问了伤势,得知只是被刀砍伤,并无大碍,遂放了心,“夫君也受伤了吗?”
“嗯,围困陆秉坤的时候,他想亲等城楼活捉,却被陆秉坤的心腹射伤。”
傅益回想起那情形,仍觉得提心吊胆。从前在金州时听闻韩蛰冷厉凶煞之名,只当他狠辣手腕只用在刑犯身上,这两回随军作战,才知韩蛰不止对旁人狠,对自身更狠。明明是相府出身的年轻才俊,身兼相爷和锦衣司使之职,权势无双,却从无退避自保之念,那样凶险的枪林箭雨,他单枪匹马便敢仗着铠甲护身冲过去,震慑敌军。
也难怪能在这年纪居于高位。
那样的胆魄和能力,放眼天下,怕是寻不到第二人。
不过这种事他没敢跟令容提,怕令容担心,只问道:“爹娘都好吗?”
令容将府里近况说了,又问:“让我南下潭州,真是你的主意?”
“留你独自在京城,我不太放心。”傅益心照不宣,“他想必明白我的顾虑。”
令容心里有了底,便又说起这场战事。
不觉已近傍晚,傅益告辞走了,令容也不知韩蛰在忙什么,带飞鸾端来晚饭,同她姐妹俩一道用过,便取了寝衣,准备沐浴。
这客院专招待往来贵客,每处皆有仆妇伺候。
先前韩蛰孤身入住,因不喜旁人碰他东西,除了仆妇从侧门备水外,不许旁人出入。那仆妇也晓得轻重,虽来了女眷,也不敢放肆,仍旧规矩恭谨地抬了热水到浴房,备好栉巾等物,跟令容回禀了一声,退到屋外。
已是戌时了,这边天黑得比京城早些,屋里灯火通明。
令容奔波数日,顶着秋日艳阳疾驰赶路,早已出了身薄薄的汗。这会儿闲着无事,往院里散步消食了会儿,便入屋中沐浴,借热水将浑身疲惫驱走泡开。
……
韩蛰此时却在议事厅里。
陆秉坤虽自刎而亡,随同他谋逆的两位副将却仍在逃,没能捉拿归案。那两人留着毕竟是变数,韩蛰跟陈鳌这场仗打得虽快,却时时艰难,若叫那两人流窜回岭南地界,重新怂恿旧日部将起兵,定会危及边陲。
是以韩蛰跟陈鳌商议过后,除了派出部将,亦由锦衣司出面,设卡捉拿。
今日长孙敬便是找到了其中一人的行踪,叫人紧紧盯着,禀报韩蛰后亲自去捉拿。
两名判将结实多年,虽非结伴逃命,于彼此性情习惯却都十分熟稔。
韩蛰不欲耽搁,正巧樊衡也在,搬出锦衣司的手段逼问刑讯,挖出许多有用的消息,安排部将前往拦截捉拿后,紧绷着的弦才算是松了些许。
出了议事厅,又单独召樊衡过去,安排锦衣司往西川等地查证罪名的事。
待这些忙完,走出屋,已是夜色暗沉。
客舍的甬道各处点着昏黄的等,深秋的夜晚毕竟有凉意,风灌进脖颈,通体生凉。
韩蛰揉了揉眉心,见没旁的事了,便往住处走。
白日匆匆一会,虽心焦喉燥,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举止出格。后晌至今连着奔波忙碌,无暇去想儿女情长的事,此刻精神松懈下来,那帷帽下窈窕的身段便又浮入脑海。
惯于冷沉的眸底深色更浓,他初时还能走得端方冷肃,渐近庭院,脚步不由加快。
客院不大,朱漆双扇的门推开,里头三间正屋,两侧各配精致厢房。
屋檐下挑着灯笼,正屋的灯烛光芒自窗纱漏出来,柔和昏黄。飞鸾飞凤姐妹俩跟两尊门神似的站在屋外,各自仗剑在手,站姿挺拔,分立左右。
见他归来,当即行礼,“大人。”
“少夫人呢?”
“在屋里——”飞鸾顿了下,补充道:“沐浴。”
韩蛰“嗯”了声。因此处有驻军守着,无数悍将环绕,无需担忧安危,便叫她姐妹俩都去厢房歇息,旋即进屋,反锁了屋门。
屋里的布局自是熟稔的,经过床榻,出门前随手丢下的衣衫已叠得整整齐齐。
铺得整洁的床榻上,有些微凹陷的痕迹,显然是令容坐过。
喉咙里不自觉的燥热起来,在沙场征伐中沸腾的血似乎又不安分,卷着火气往各处乱窜,连目光都稍得微微发热。他往浴房走,走了两步,索性将外衫脱了,只剩件中衣在身上,掀起浴房低垂的帘帐。
里头令容浑身浸在热水里,泡得正惬意,听见这动静,只当是飞鸾。
浑身舒适得不想睁眼,她双眼阖着,懒洋洋的道:“不必添水,若水凉了,我叫你。”
等了片刻,没听见飞鸾应声,却仿佛有种怪异的氛围萦绕在身周。
她诧异睁眼,浴房稍觉昏暗的灯烛下,门口站着个魁伟的身影,乌金冠下面容冷峻,鼻梁高挺,眉目如锋。那身子却仿佛紧绷着,像是潜伏在暗夜,欲伺机扑向猎物的虎豹。外衫早已不在,中衣半敞,露出里头结实健硕的胸膛。
目光相触,她下意识低呼,往水底沉了沉。
“夫君何时回来的?”她有点慌,怎么都没想到重逢会是这般场景。
离别前两人还赌气闹别扭,她哭得委屈又伤心,将韩蛰赶出屋子,凶巴巴得很。期间虽有数封家书,到底她面皮薄,没提过旧日的事,方才还想呢,待会等韩蛰回来,该如何跟他说话。谁料此刻,韩蛰竟这样冲了进来?
她有点手足无措,双手在水里绞紧,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韩蛰觉得满身血液仿佛都快冲到脑门顶了!
千算万算,预演数遍,甚至想好了在潭州见面时该如何跟令容说清楚那晚的争执,却未料她突然出现在跟前,还是这幅模样——
浴桶里热气腾腾,蒸出满室氤氲的热气。
她满头青丝铺散在肩,大半在浴桶外,却有许多沾了水,湿哒哒的垂落。热气熏蒸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仿佛涂了淡淡胭脂,红唇饱满而柔润,娇丽无双。那双眉眼……黛眉之下,杏眼灵动,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和手足无措的惊慌望过来,却分明有妩媚柔旖的味道。
旱了太久,这样的场景实在活色生香。
韩蛰咕噜一声吞下口水,冷峻的脸被浴房热气蒸着,竟似有些泛红。
浑身燥热腾起,他竭力克制,走近令容。
双臂按在浴桶边沿,十指不自觉地握起,冷清的眸中已然添了红丝,沉默将她望着。
令容愈发手足无措,双手抱在膝前,又往后缩了缩。
浴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彼此都不说话,那呼吸的声音却清晰落入耳中,令胸腔里砰砰跳起来,像是受惊的鹿、慌乱的兔,不知所措。
散乱洒着玫瑰花瓣的温热浴汤摇动,露出水底下大片的春光。
韩蛰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令容。”
“夫君……”
令容对着他的目光,微微垂首,湿漉漉的发丝滑落肩头,那样娇羞的姿态。
脑海里的话语尽数被遽然腾起的火焰烧成灰烬,韩蛰猛然俯身,揽着她后颈,径直压在她的唇瓣。柔软温暖的唇齿,被浴桶热气熏得潮湿,像是往燃烧的烈火浇了一瓢油,烧得浑身血液沸腾似的。
韩蛰将身子躬得更低,噙着她唇瓣,将她后脑桎梏在掌中,压迫而强势地撬开她唇齿。
第137章 旧梦
清晨令容醒来时, 浑身累得像是要散架。
掀开眼皮瞧了瞧, 韩蛰正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腰腹劲瘦, 有道很浅的疤痕, 锦被蹭在结实的腰腿, 发出极轻微的动静。她眯了眯眼睛,韩蛰回身给她掖被角,见她星眸半睁,睡意未醒,不由动作微顿,“醒了?”
令容含糊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