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明剧,除去她名动天下,就算是只为了这份短暂拥有的情,哪怕那一晚的事情是真的,她也不能后悔,不愿后悔,也不该后悔。
她不后悔。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无奈到绝望、绝望到极点,只能伏地哭嚎。
看到商雪袖这样痛苦,萧迁目光也茫然起来,人世间,为何苦楚这样多呢。
这样想,萧迁不由得回忆起自己的往事,十数年的挣扎,也真是无奈和难过的时候多,真心觉得欢快的时光竟是屈指可数。
若真如此,死了也不算是什么,或许是解脱吧。
萧迁清了清嗓子,道:“商雪袖。”
他看到商雪袖茫然的睁着一对泪目看着自己,他轻声道:“你知道‘赛观音’是什么意思么?”
商雪袖并不知道六爷为何这当口提起了赛观音。
“她本来姓赛,这是个好姓,连着太后的赐名,也是个极出彩的艺名儿。可观音其名,并不只是说她擅演观音。”
他微笑着道:“我素日对你鲜少有赞扬,可这实在是我是个别扭的人,苛刻挑剔。”
他道:“观音,其音入耳,如眼前可见花开,可见明月——其音可观,才名观音,商雪袖,你已胜她多矣。”
“既然一直都不后悔,那就努力活下去。”
“不,不不不……”
商雪袖猛地领悟了萧迁的意思,也终于懂了,六爷,多么通透的人,他早就预感到了,皇上不会留他的命。
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如同在昔日的萧园里那样,问着,等着她给出她自己的答案,还循循善诱,等着她自己寻找内心、明了内心所想,还在扮演着“恩师”的角色。
两句看似相同的问话,其实都是为了让她自己从自己的迷宫中开解出来。
既然从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就……活下去。
商雪袖跪在萧迁面前喊了无数声的“不”,可萧迁又收回了那短暂的和煦神色,表情再度无悲无喜到了有些冷漠的地步,凤眸微阖,只有一头长发因为没有打理而垂了下来,鬓边已经有了几丝苍色,那凌乱破碎又带着鞭痕血迹的长袍,轻轻的拂动。
萧迁不再开口,而商雪袖被拖回了南五所。
萍芷看到商雪袖被皇上拖了回来,倒并不怎样吃惊,原本嬉妃就是皇上亲自弄走的,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正在细细思索,又听见屋子里一阵大声的吵闹。
她已然见怪不怪,皇上现在脾气不好,而嬉妃娘娘的那些话,但凡是个男人都忍不住。
不过片刻,皇上面色极为难看的离开了南五所。
因为有宋嬷嬷和萍芷在这里打理,这南五所的院子比以前整齐的多。
原先都爬到了窗子上的青藤也被一一剪除干净,现在的窗外,不会在夜里出现枝条张牙舞爪的影子。
商雪袖从屋里看到连泽虞出了南五所的大门,便喊道:“萍芷。”
这句“萍芷”,也约莫有十几天不曾喊过了。
她已经觉得有些陌生,更何况萍芷自己?听了以后吓了一跳,急忙进了屋子,仍是远远的站着,道:“娘娘。”
商雪袖看着萍芷,自然能感受到她态度的不同。
可她实在无人可用,宋嬷嬷现在不在,可六爷等不得!
六爷只说让她努力活着,她也没存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商雪袖岂会不知这样的一场风波下来,她能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眷顾!
出宫恢复自由之身,或者能再度得到阿虞的爱,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这辈子或许只能呆在这里了,可不能让六爷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罪名儿都没有的被皇上悄悄的处死在这里!
她想到这里,往萍芷处走了几步,骇得萍芷慌里慌张的倒退了好几步,还紧张兮兮的盯着她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来!
商雪袖没有时间和她玩你退我进的游戏,就再没向她那边走,只是放大了声音道:“萍芷,宋嬷嬷呢?”
萍芷刚回了一句“去浣衣局了”就睁大了眼睛,她突然间就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怪异之处是什么了。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其实……他们都是直率而追寻本心的人。
第328章 鹤顶红
萍芷这才发现,嬉妃再也不曾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算是刚才被皇上拖回来,也没有!
她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道:“娘娘?您……”
商雪袖皱了眉头道:“萍芷,你替我走一趟……”
她皱着眉头,心里担忧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萍芷说被秘密押在牢里的萧迁的身份,只得道:“有个人被皇上关到了天牢里,但他实是无辜的,我现在没有办法,你替我出宫一趟,去找……”
“娘娘!”萍芷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萍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娘娘要救的那个人,莫不是您口中的‘六爷’?您真是……”
她再也无法隐藏的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来:“娘娘这样做对得起皇上么?打从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有多么爱重娘娘,奴婢都看在眼里,可您当初就……”
萍芷恨恨的往地上“呸”了一声,道:“到了现今还不知道悔改,还要去救那个什么‘六爷’?休说奴婢没法子出宫,就算是有法子,奴婢也不能跑这一趟,娘娘死了这条心吧!奴婢真是替皇上不值!”
商雪袖被她这一通自以为是的正义之词唬得一愣,缓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萍芷……”
“我都听见了!”萍芷道:“您自己什么都说了!娘娘,看在以前的情份上,这事儿奴婢不会告诉皇上,可……您好自为之吧!”
说罢竟然开了门出去了。
商雪袖已经无暇去计较萍芷的失礼,原本人情世故就是如此,谁让她落到现在这样儿的地步呢!
她紧随着萍芷出了屋子,二话不说便向南五所的门口走过去。
她脚步轻且快,心里边儿着急的时候如同在台上走急急风一般,等萍芷发现的时候商雪袖已经跑出了大门。
因为商雪袖现在的情形着实特别,所以除了宋嬷嬷和萍芷,一个多余的宫女、太监都不曾配过,所以商雪袖才能顺顺熘熘的跑出去。
萍芷心中大骇,可又不敢大声喊,追又追不上,眼看着嬉妃往浣衣局那边越跑越远,路上反倒又不少宫人驻足,脸上俱都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嬉妃!
那个头发凌乱,衣饰不整、疯子似的在御街上跑的女人,怎么看都是嬉妃啊!
宋嬷嬷正取了浣洗好了的衣物,刚出了门就看远远一个人跑了过来,看这身形,倒像是嬉妃!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那身影越发清晰起来,只是后面还跟着不少的人,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这商雪袖,不是自己找死么!
太后正愁不知道皇上将商雪袖弄到哪儿去了!
皇上三令五申的封了口,谁也不准说嬉妃娘娘的下落,自从那天容嬷嬷和淮公公一死,知道的人更少了,可这嬉妃怎么这样傻!
从南五所跑来这一路,还不知道多少人看见!
皇上再生气,可想护住商雪袖一条命的心一直是有的!
现在还让皇上怎么护得住?
宋嬷嬷的手发起抖来,几乎拎不住那衣物篮子,待等到商雪袖跑到她面前,反而给她跪了下来,这一篮子衣服就全都掉了出来。
商雪袖道:“宋嬷嬷,求您,求您去见见太后娘娘,求她救救六爷!”
宋嬷嬷一下子就懵了。
可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便勐地想起了在南郡的那个早上,她看到商雪袖熬着夜写就的信件,信封上写的“萧迁”二字。
她心中如同受了重锤砸了过去一般,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该问什么。
“快去啊!”商雪袖嘶声向她喊道:“六爷被关在天牢!快去请太后啊!不然就迟了!”
宋嬷嬷抖着嘴唇,转身就跑。
六爷,天哪,萧迁!
怀远侯府仅剩的这么一条血脉!
宋嬷嬷跑得心都要跳了出来,眼泪也顺着眼角直往后飞过去,一直到了钟粹宫还有太监要拦她,她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吼道:“让开,误了大事谁都没命!”便向那大殿冲了过去,边冲边竭尽全力的喊着:“太后娘娘,小姐!不好了!”
萧太后蓦然回身,看着外面。
“舅舅。”
连泽虞看着萧迁,他去而复返,萧迁自是知道他的意思。
他抬起头,看着皇上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手中是天青色荷叶大托盘。
这样的托盘,上面原是衬着六只荷花苞形状的粉彩酒杯,而今,上面只放了一酒杯,显得孤零零的,不甚协调。
萧迁便笑了笑:“皇上。”
“舅舅是通透的人,定然是知道朕的来意了。”
萧迁点点头:“恕臣不能谢恩了。”
连泽虞几不可闻的轻笑了,不再说话,只侧了头,冷酷而淡然的道:“送舅舅上路吧。”
那太监环顾了一圈儿牢房,见并没有什么桌子台子之类的摆设,只得蹲了下去,将托盘置于地上,又拿了酒杯向萧迁走去。
连泽虞便转了身,不再看萧迁。
那太监先是施了礼,道:“这酒是皇上赐的,并不遭罪。”
萧迁看了一眼那酒杯,倒无意难为这送他上路的小太监,点点头道:“拿来吧。”
他一生自负风流俊雅,姿容仪态都十分讲究,便是如今有此一死,也不愿意做出在刀俎下挣扎翻滚,或低声下气求饶的不堪模样。
若是他挣扎,说不定那太监反而为了完成差事,要狠心捏了鼻子灌酒,可他这般平静和配合,这太监端着酒杯的手反而有些抖,颤颤巍巍的往萧迁嘴边递过去。
萧迁闭了眼,轻嗅了一下,道:“倒是好酒。昔日赠饮桂花酿,今朝得偿鹤顶红。”
说罢便低了头,就在嘴唇将碰未碰到那酒杯边沿儿的时候,外面便听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还未及道门口就尖着嗓子喊道:“太后懿旨,速宣萧迁觐见!”
拿着酒杯的太监便忙不迭的将酒杯往下落了落,萧迁没有喝到,竟然脸上颇有憾意。
那太监心中还来不及佩服这样淡然的态度,就听皇上冷冷的道:“还不快动手。”
第329章 三道旨
这太监只好又将酒杯抬上去,只是前一个太监刚进了牢房门,又听一声在门外喊道:“太后懿旨,速宣萧迁觐见!不得有误!”
连泽虞咬了咬牙,如同向刚进来传话的太监、也如同对那个执着酒杯的太监狠戾的说道:“太后的懿旨晚了一步,萧迁已被赐死,来不及觐见太后了。”
那刚进来的太监自是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皇帝如此明目张胆的违逆太后!
那酒杯第三次被抬了上去,萧迁却笑了,轻声道:“无论再有什么,都不要把酒杯放下了,我双臂被缚,想要低头,实在太难。”
只是这杯酒却仍是没能饮到!
牢房外传来了第三道懿旨!
“太后懿旨!怀远侯世子但有万一,定以嬉妃性命偿还!”
那太监不明所以,又想到方才萧迁说的话,酒杯还真的没放低下来,反倒还往上凑了凑。
可萧迁此时哪会再饮!
连泽虞却早已转了身,一巴掌打了过去,那酒杯顿时就被掀到了半空,打了几个转儿,一杯酒俱都淋到了墙上,再然后便是“啪嚓”一声碎响,荷花苞的酒杯摔的粉碎!
死一般的寂静中,牢房之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似乎是很多人在走动。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连泽虞隐忍着看着门外,看见玉帘扶着萧太后的手出现在门外,旁边跟着脸色不好的宋嬷嬷。
先跑来传旨的三个太监和负责递毒酒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萧太后瞥了一眼那三个太监,微微颔首道:“还算得力,下去领赏。”
那三人叩头谢恩,这才离开了这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的牢房。
萧太后又看向被铁链吊起双臂的萧迁,此时萧迁也正抬头望向她。
在萧迁的记忆中,萧太后的面容早已不那么清晰。
他看着眼前并不算年老体衰的宫装妇人,她脸上还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尤其嘴角的法令纹,如同深深的刻在脸上,显露出她时常是不满的、严厉的。
她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纵然钗环都是非珠即玉的稀世之珍,满身华裳,到底也是成为了“太后”的人,属于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距离萧迁昔日携着赛观音离开上京,到今天再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她是萧迁第一眼看到的血亲。
萧迁最终还是有些动容,垂了眼恭谨道:“见过太后娘娘,恕臣失礼,不能给太后娘娘叩头。”
他并不知道,他在萧太后心中的份量。
四王之乱之后,萧太后还是和庆佑帝颇为一体同心了一段时日,她懂庆佑帝的担忧与焦虑,那时候的她,一脑门子的心思想要做个千古明后,太强的外戚,自然是不妥的。
怀远侯府嫡长子和嫡次子之死,她不是没有预感。
只是她那时尚觉得庆佑帝才会是她一生一世都相伴的人,寻常女子都懂得出嫁从夫,何况她身为皇后?
就算不能为庆佑帝排忧解难,也不应该坏了他的事。
所以那时她保持了缄默。
最终,怀远侯府只剩了萧迁这个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小世子,皇上放心,她也放了心。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庆佑帝最终还是与她渐行渐远。
她容颜不在,而一茬茬儿的新鲜的青春妙龄女子被采选入宫。
想必这是每个元后都要经历的吧,她固然能这样自我开解,可对血亲的愧疚之情却越来越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