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泽虞手微微抖动,轻轻的将那活门移开。
月华之下,人影清冷。
罪妃不能再穿着绫罗绸缎,所以商雪袖穿着的是普通的麻布衣裙,能御寒便已经不错,更没法子讲究裁制和身形了。
即便如此,那背影仍能看出宽大衣衫下形容消瘦。
院中干净的过了分,什么都没有,就连商雪袖坐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翻将过来的水桶。
他便这样看着,他心中想着,若是商雪袖回头,也许能看到他,那时,她会怎样呢?
会不会对他开口说些什么?
可他又想,她还是不要回头吧,因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如同噩梦般的几十天,为什么会不受他的控制,带来了这样的结果这不是他想要的。
直至鼓敲三更,她都没有回头。
而天上天河璀璨,如同一条镶了碎钻的水蓝色头带,更衬得旁边的墨蓝色的夜空幽深高远,月色清粼粼的洒了下来,她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连泽虞直起身来,久久伫立在那两扇封的死死的大门前。
初识的那一晚,商雪袖倚窗而立,因为饮了桂花酿,脸有桃色,也仿佛因此大胆了许多。
他曾经提过一个现在想来是很傻的问题,他问她会不会唱《游园》,她便拂了发丝,翘起兰花指,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可也只唱了这么一句而已。
那时夜色如墨,如同今晚,可他明明白白的在商雪袖身后看到绿意深深,看到庭院中飞檐矮垣,看到春意中一团一簇的万紫千红。
音色入画,容颜如画。
他抬起手,盖上了自己的双目,泪水汹涌而出。
这幅他记忆中珍藏了许久、他曾经想过闲暇时要画了出来的画面,一块块的碎裂,慢慢的被眼前沉默如寂灭的身影替代,在他眼中凝成最后一幅。
他掩上了那小窗,坐上软轿,轿帘放下那一刹那,他看到轿帘外一层层的宫门,走道两侧一对对儿汉白玉雕的灯塔发散出幽冷的光。
连泽虞觉得周身冷了起来。
夜色已深,连城宫大,可他终于无处可去。
第332章 求仁得仁
两名押送萧迁的官差因早先就被交代过不得苛待萧迁,便不十分为难他,加之随行的赛观音极是大方,本来是徒步流徙最后变成了四人乘车而行,因此不多日便到了一个小镇。
若不看萧迁颈上枷锁,他便如同风度极佳的老爷带着婉约动人的夫人,在两个差役的陪同下赴任一般。
四人进了一家客栈,安顿了下来,萧迁才自怀中掏了圣旨出来。
这道圣旨他藏了许久,并不曾给赛观音看过,此刻到了店中,才摊在桌面上,道:“上天终究待我不薄。”
赛观音便嗔怪的道:“你都这般模样,怎么还说不薄。”
“我这十年来,想的最多的便是怎么能娶你进门,不想成全我的还是皇上早知道有这样的法子,我胡闹几回,估计早就被贬为庶民了,何苦浪费了这许久的光阴?观音,我现在和你一样了。”
赛观音摩挲着上面“庶民”两个字,眼中泪珠莹然。
萧迁便伸手替她拭去,起身对着两个差役道:“二位可否替我们置办些红烛、红纸,做个见证?”
两个差役张大了嘴,萧迁这带罪之人,竟然要在这里拜堂?
可又没有旨意不许人家拜堂!
其中年纪大的一个回过神来道:“交给我们哥俩儿便是,顺便也沾沾二位的喜气!”
待到东西都置办好了,萧迁自己个儿写了婚帖,赛观音剪了两个红双喜字,一个贴在了客房的门上,一个贴在床头,红烛也点了起来,又出了银钱定了一桌子酒菜,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两个差役平日都是看着萧迁的,今个儿晚上也难得的识趣了一回,道:“我们哥儿俩去另一个房间住去。”
赛观音落落大方的施了谢礼,回过身,看到萧迁正在红烛下对她微笑。
“六爷。”
“元稹曾诗曰,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幸而我俩还有这样一天。”
他起了身,将观音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倒了一杯淡茶,道:“既然做了我的娘子,岂可事事操劳?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他深深的看了过去:“观音,你要保重……你要伴我余生。”
观音抿了茶,眉眼弯弯的笑道:“好。”
她懂得轻重,这双腿,是求了名医才保得下来。
原先置气之时,没少折腾,名贵药材如同不要钱似的喂着,可现在艰难,六爷,也不再是那个背后有着怀远侯府的六爷了。
她若无事,六爷的心事便少了一半儿了。
可另一半儿……观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抬眼道:“六爷,这一路上,我不曾问过,商雪袖她……”
萧迁怔怔的看着那红烛,开了口道:“观音,可记得昔日你说过,我会后悔……是的,我后悔了。我一生自负,可平生第一次觉得商雪袖的事,让我……”
他看着观音,眼圈儿微红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说六爷做错,可却是我做错在先。”观音神情平静,她说的是她的一句话改变了“九龄秀”的一生,也说的是园中娘子的一生。
她卖了萧园。
谷师父他们原本就是自由身,倒是有几分明白事情严重,只说了但有要出力的地方,他们愿意出力;跟着六爷的小厮仆役,像檀板儿、笙儿几个,哭嚎了半天,到底还是走了。
可最难的是娘子们。
苗青儿跪在她身前,哭的几度昏死过去,她道:“观音娘子,您让我跟着您好不好?我……您让我去哪儿呢?我什么都不懂……您说让我们拿着银钱买宅买地……可我哪里会这些……”
可萧园里哪个娘子不是这样呢?
年纪轻轻的便丢了本行,进了萧园,原本以为是个长久的安乐窝,却不曾想过大厦也有倾倒的一天。
观音又有什么办法,只得硬了心肠,回不出一句话来。
她也记得秋海棠看着她的眼光,如同刀子剜一般,她道:“同六爷共富贵,如今还要共患难。娘子到底是得偿所愿了。”她环视了一圈儿和她一样不得不离开萧园的娘子们,歇斯底里的道:“那我们算是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算是什么?”
观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烛光跳跃,她额间朱砂越发殷红如血,宛然的眉目被烛光晃得阴晴不定,她纵然心**疚到了极点,却仍要硬起心肠来。
她对着萧迁道:“求仁得仁。”
观音道:“明剧已经风行全国,各地都有很厉害的戏班子,名伶辈出。这点上,六爷不应有憾,商雪袖也不会有憾她会永远作为明剧第一人被唱戏的人口口相传下去。”
“我……”
“六爷,”观音定定的看着他,道:“我是女人,所以更懂得商姑娘。您不觉得商姑娘和我一样么?她求戏有所成,便成了数一数二的名伶;她求一份刻骨铭心之爱,便拥有了这一份情爱……她终究是圆满的。只是,帝王之爱,始终难以久长罢了。这一点,入宫之前难道商姑娘真的不曾考虑过?”
她最终还是落下泪来,她道:“六爷,她想的比你还要清楚。”
嬉妃的事,原本就是皇上一人处置,在嫔妃们还不明所以的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紧接着便是太后和皇后两道旨意,只是这样无声无息的处置让后宫的女子们更加惶惶然,直到了五月份,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六七月份,天气已经相当的热,大太阳晒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的冷宫里,就连守门的太监也已经挪到了大门对面的墙角下蹲着,那里阴凉一些。
据说哀帝和庆佑帝的时节,冷宫最多关过数十名罪妃,因此整个东北角的这一片都是冷宫的范畴。
商雪袖最初住的是最靠近大门的一排房屋,这是她自己挑的。
或许是因为靠近门边,仿佛还会有些人气,或许也只是因为取用饭食便利,或许,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幻想,她挑了这片地方。
她看着手里的食盒,和往日并无不同,她提着食盒沿着有些阴影的围墙,慢慢的向着冷宫的更深处走去她在夜里已经暗自将铺盖无声无息的挪到了更里面的住所。
第333章 求不得,说不得
便是这一路,商雪袖就已经流了一身的汗,在这无声无息的地方,除了她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声,再无其他。
第二排的房屋还算略好,有一台石桌,几个石凳,还有一口井。
商雪袖将食盒放到了石桌上,才到了井边,摇了小半桶水上来。
她并不急着洗手净面,而是将那桶水倒在盆里,放在太阳底下,又坐在晒得发烫的石凳上面,静静的等待着。
直到过了许久,她几乎已经起了睡意,才到那盆旁边洗了手,觉得略凉快了一些,便打开了食盒。
里面的饭菜每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每次她会把辛辣之物挑出不用,下一次也一样会出现在饭菜中。
商雪袖慢慢的嚼着,心里想,是啊,一个冷宫的弃妃,又有谁会关注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可是她得吃下去,不然怎么活在这冷宫之中呢?
她用过了饭,又是一阵困意袭来,她便趴在了暖洋洋的石桌之上。
直至日影偏斜,她才从睡梦中醒来,长而浓密的头发每次都会让她弄得如同水洗过一般,粘腻的难受。
商雪袖自嘲的笑了笑,想起往日在长春园的日子,倒真的被养的身娇肉贵了。
她起了身,在屋子右侧练起功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还坚持着这样的习惯,只是想到当初六爷仔仔细细的盘问着她每一处是否妥当,她便不能丢下来。
况且,若不练功,这样的漫漫岁月,每天又如何打熬过去?
每一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了过来的树叶,都会被她捡起来,放置于屋内的窗台之上,直至枯干,碎成渣滓。
每一天她都会仔仔细细的清扫着院落,看着原本就没有灰尘的、夯实之至的地面被她用扫把扫出一道道痕迹。
每一天她扫完院落之后,最无聊的时候,曾经数过扫帚究竟留下了多少条印记。
曾经有一只虫儿蹦到了她的窗台之上鸣叫,久已忘怀的往事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多年以前,她曾经在上京的某一处宅院中,细细的绘制着小虫儿,那时师父笑她的秋虫没有暮气,题了字现在,若她手边还有纸笔,一定能画的更好了吧?
商雪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者等待什么,只知道不能什么都丢下去……她已经丢了那么多的东西。
她的腿脚依旧灵便,冷宫最不缺的就是空旷的地方,跑起圆场来依旧是如同尺子量过一样;她的身子依旧柔软,她看不见自己的身段,可也知道做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山膀开合,气势如同江面上远山次第而今,云手摆拂,便如弄云于九天之上,一举一动,莫不静如方,动如圆。
那是她刻在了骨子里的动作。
将近一个时辰,她才收了势,重又到那盆边,就着中午提上来的净手的水擦了脸,提了食盒向大门走去。
冷宫四面高墙,门又从来不开,所以即便日暮西山,满院再无日晒,也还是闷热难当的。
商雪袖将食盒放置在那小窗内侧的木板上,静静的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轻微的“当啷”声,外面的勾栓被打了开来,一只手伸进来将食盒取走,重又放进来一个。
商雪袖便轻声道:“公公。”
那手停顿了一下,商雪袖接着道:“我要见皇上,求公公传个话,”她随身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想了想,将仅剩的一只镯子褪了下来,放到那食盒上,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是真的,很重要……”
那镯子并未被取走,过了良久,外面的人才道:“皇上不在。”
这不是商雪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同样的回答,她听到过至少三次了。
她默默的看着那小窗轻轻的关上,又是“啪嗒”一声,整个的冷宫,再度与世隔绝。
静谧中,她能听到外面的太监脚步声走远了些,另一个轻声道:“又是要见皇上?”
“哪可能啊?”刚才的太监摇摇头,嗤笑了一声。
他虽然年纪小,也听带他的老太监说过这宫里的往事和规矩,冷宫这边儿,不算美差,也不算苦差。
不糟践她们,就已经算是厚道了。
最怕的就是跟里面的女人牵扯上关系,同情上了,为了她们往外传消息,那就是死路一条!
前几天他顶替着当差的那个,还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呢,出了这条过道就被太后的人从身上搜出了嬉妃的镯子,当下就逮了起来,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这嬉妃也是异想天开,既是进了冷宫,哪还能出来?
听师父说,以前的妃子哭闹的、自残的求着要见皇上一面儿的有的是,都是觉得自己受了冤屈,都是觉得自己个儿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只要见一面儿皇上就能重得圣宠,最后发了疯的都有!
可到头来,没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商雪袖倚在门口,最后还是一声苦笑,的确,她似乎是异想天开了。
可是……她拿起了食盒,重回到住的院落,轻轻的摸着似乎还没有任何感觉的小腹,除了阿虞,她谁也不敢说。
如果被太后或者任何一个其他人知晓,会不会一碗药灌了她?
商雪袖打了个寒战,她再也不想经上一次的痛楚,所以这件事她才想要亲口、当面告诉阿虞,求阿虞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到了今天,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已经怀有身孕这件事和皇上说还有没有用了。
这三句几乎一模一样的来自看守冷宫的太监的回答,“皇上不在”,彻底让她没了勇气。
想想也是,“皇上不在”,不过是一个体面、委婉的说法,想必他是不会再来了。
这次的孕期,又是如此的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