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个短场,交代了程鹏举投奔石城关后因上告柳逆谋反事有功,加之献策数回,得了太守一职,便派人寻找玉娘。
最后一场则是重中之重,整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
就连岳麟也想好好看看这场戏,他情不自禁的凑到了雅间的边上。
台上的商雪袖已经斜倚在椅子上,正在低声的唱一段慢腔,声音断断续续却藕断丝连,正有些病体沉重,气若游丝之感。
“我虽是女儿家也知忠良,
怎能够事谋逆全不思量?
一路上战乱苦人人奔忙,
柳逆他害百姓家破人亡。
但愿得石城关出兵顺畅,
要把那,众反贼,
一刀一个,斩尽杀绝,
到那时方称了心肠……”
正此时,“活梦梅”上了台,寻到此处,夫妻相见,相顾拭袖流泪不已,又是一段惊喜转悲凉的对唱。
于商雪袖饰演的玉娘而言,喜的是见到丈夫为国讨逆,已得官身,悲的是一身重病,大限将至;于“活梦梅”的演绎,喜的是终于寻到了这位在他生命里起到最重要作用的女子,可悲的是,这女子又即将从他的生命里消逝。
两人的唱腔从缠绵喜悦的情绪急转直下,变得苍凉悲怆,两股嗓音贴合的极好!
商雪袖的声低,却并未被完全掩盖,“活梦梅”已带了哭泣之音,却没有嘶喊的感觉。
这段唱一入耳便如同杜鹃啼血,巫峡猿鸣,让人觉得肝肠痛断——那不是一下子粗暴的撕开,而是仿佛有一双手在固执的揉搓绞拧着人心!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柳家父子财狼寇,同室操戈血染流!
蜀道路旁人命贱,三江河畔见髑髅。
思悠悠来恨悠悠,一场夫妻志未酬。
今日此去难瞑目,何时月明在西州?”
团圆之后,生死永隔,怎么能不恨?
所以此剧名为《生死恨》!
台下的众人,似还在等什么,叫好声迟迟不出,但最终他们看的就是这场戏的结局了。
这并不是常见的大团圆,在台上的那个“玉娘”真正的死在了“程鹏举”的怀中,一直没有动过,二人的脸一直朝向了西边,琴笛声响起,分明奏的就是代表一出戏落幕的曲牌子“尾声”,这段故事,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候叫好儿声才一片又一片的响起,如同海潮一般,一波高过一波。
可程思远没有随着一起叫好儿,一方面固然是自持身份,而更多的是他的嗓子已经哽在那儿了,他只怕一开口,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是文人出身,现在做了太子的幕僚,整日里和算筹、沙盘打交道。
可这一场国仇家恨、生离死别以辞藻精致、曲调柔婉的明剧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底里属于文人气节、胆气、大义的那根弦,彻底的被拨动了。
而丁兆龙只是咬了咬牙,挤出了一句“妈的”便甩袖而出,他要去守城!他要和柳传谋拼了!
《生死恨》在石城关激起了全城同仇敌忾之心,这出戏连演了数晚,每次到剧末商雪袖饰演的玉娘死去的时候,全场都要群情激奋,大骂柳传谋父子及丽贵妃者有之,大喊要进守城军帮忙守城的有之。
还真有人去投军。
其中青壮的不是家里独子的,丁兆龙都留下了,但又不是真的兵,所以只安排做一些抬东西挖坑之类的体力活儿。
他并不真的忍心让这群有一腔热情却没什么经验的小伙子们去送死。
这是极其体恤百姓的安排,那些没加入到守城军里的人,回去以后将这事一说,又说守军断了粮,倒有不少富绅自己捐了钱粮出来。
丁兆龙此时方品出点味儿来,民望有大用。
而程思远在帐内也失去了平日的淡定。
他起初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出戏收效这样的显著。但戏一唱完,他不得不自嘲了——他怎么就忘了“口诛笔伐”这四个字?抑或他潜意识里觉得还是文章上执笔如刀,而“戏”,毕竟还是贱业?
不管怎么说,他迅速的招了其余的幕僚们过来,在这些人当中展奇峰的反应是最快的,他一进了议事厅,便说道:“程大人,攻人攻心。”
攻心,这件事以明剧为媒,必有可行之处!
程思远赞许的看着展奇峰,道:“现在虽然没有别的戏班子来,但原本也有一些唱本地小戏的不成气候的伶人、卖艺、卖唱的,通通请过来,许以重金,让商班主教会这出《生死恨》后进入西郡。”
另一个幕僚皱着眉道:“未必有人愿意来,一个弄不好,也和送死差不多吧。”
在最下首坐着的一个人也道:“既然本来这出戏就是新音社演的,一事不烦二主,何不就请他们入西郡?”
程思远白了此人一眼,心中不屑,商雪袖此时岂是轻易动得的?难怪此人跟着太子的时间比自己还长,却仍排在最后,实在是有些蠢笨。
展奇峰则冷笑道:“说是请,难不成还真的是请?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他见识不俗,该狠下手的时候也能狠下手来,因此倒得了程思远几分欣赏,这话说的也合了程思远的意。
但程思远还是缓声道:“尽量找来,也可在军营中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充作龙套,随同进入西郡,跟这些伶人说明白,有人护着,总会好一些。”
第164章 西行
总归程思远不能让新音社去跑这一趟!
现在商雪袖对于他来说,是个宝贝疙瘩,他越发觉得商雪袖其人行事,太子若看重她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定然不能让她出什么危险!
布置妥当了,程思远才差使了人去请商雪袖,他是希望商雪袖能在尽快的时间内将戏传给在城内找的这些伶人,把《生死恨》这出戏大差不差学个五分像,就进入西郡,以激起西郡郡内士人、百姓与柳逆的分化!
程思远等候了半个时辰有余,商雪袖才在外通禀而进,还未等程思远开口,商雪袖就道:“程大人,小伶有一不情之请。”
程思远本想先开口大大的赞誉一番《生死恨》、新音社和商雪袖,听商雪袖有求,心中早已一万个允了——实在是商雪袖此行对他助益匪浅!
程思远把一肚子的话攒了回去,客客气气的让小军上了茶,这茶叶还是某家士绅送过来的,他笑道:“商班主既赠军资,又连演数天鼓舞满城士气,实在是帮了太子殿下的大忙,有什么话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脱。”
商雪袖闻言脸色一轻,展颜笑道:“那就太好了!程大人,我想率新音社入西郡。”
程思远刚喝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商班主,这、这我不能答应!”
商雪袖不解道:“程大人,《生死恨》这出戏,若能在西郡里演上几场,收效一定极好!为何您不答应?”
程思远皱着眉头道:“我不能再让商班主置身险境。西郡不是石城关,里面状况谁也摸不清楚,若不小心遭遇柳传谋的军队,或者他的手下,别说新音社全身而退,就连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未可知。你是于我有恩之人……”
他向两旁站着侍立的小兵挥了挥手,看着他们知机的退下,才接着低声道:“就是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也不会愿意商班主进入西郡。”
他以这样不欲人知的口气提起了太子,商雪袖不由得脸上略红,却仍是辩解道:“小伶也是太子殿下的子民,入了石城关,方能感受太子殿下对百姓的确关爱如子,我也心有触动。古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伶愿意尽一份自己的本份而已。”
程思远心中五味杂陈。
太子龙章凤表,风姿出众,更兼为人如白璧无瑕,因此如他这样的文人、或如丁兆龙那样的武将,一旦接触了太子,无一不起了生死相随之意,他犹如此,何况女人?
也是太子自律,东宫不过是按着惯例设了一正妃两侧妃,除此之外,再无一个妾侍,但殿下仍然是无数上京贵女心中最理想的夫婿,为此使出来的手段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可像商雪袖这样的,却没有一个!
这要只是尽本份,他敢戳瞎自己这双眼!
程思远更加不敢冒险了,道:“商班主,即便只是尽本份,也完全不需要你亲自前往,我已经派了人手在城内找能唱戏的人,你只要把他们教会了,就已经是一大功了!”
商雪袖摇头笑道:“程大人,这出戏不是教会了就行,一定要触人心弦,才能真的有用。否则在看客的眼里,也只是个故事而已。再说,新音社能唱,何必让其他伶人去——就算是教,也不是一两日能成的,打仗时尺寸光阴必争,能早入西郡一天,说不定对殿下平定西郡能起到一点点儿帮助。”
石城关之行,和商雪袖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曾经想过,在这里能见到太子殿下,可以跟随着他讨逆的步伐,一城一池的演过去——每当想到这里,她都有种太子为她在西郡推行明剧而开路的窃窃甜蜜。她心里并没有会战败的可能!
商雪袖知道这样有多么盲目,可是别的情况她都不愿意想。
可谁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已经深入西郡、失去了联系呢?
商雪袖道:“程大人的好意我是知道的,是怕西郡危险,但旁人的性命,也是性命,况且新音社的名气现在天下皆知,即使不小心遇到,想必柳传谋也不敢随便动手。”
程思远看着商雪袖露出“我意已决”的表情,只得叹了口气。
他总不能把商雪袖关起来吧!
他道:“既然商班主一定要去西郡,那可否和我约法三章?”
商雪袖洗耳恭听。
“一,无论何时,命最重要,你们是伶人,不是对方非要杀之而后快的敌人,真的到危急的时候,务必恭顺。”商雪袖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她懂得程思远的好意。
“二,我会派两个身手好的护卫充作龙套,你要带着他们同去。三,如果西郡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就不要演这出戏。”
商雪袖自然无不应允。
在与商雪袖做了这样的约定之后,程思远把太子留下来的护卫挑了两个身手最好的叫了来,亲自交代,明里是护着新音社,实则他私下里叮嘱了又叮嘱:“你们只有两个人,只要有险,务必保住商雪袖,新音社里其他人的命都可以不管!你们自己的命也可以不管!”
他也知道,其实商雪袖与殿下结识时日尚短,想必根本不曾有些什么,但男女之情一旦情起,就远没有表面那样简单——若在以前,一个女伶,出事也就出事了!
但现在,商雪袖先是赠银,一出戏又鼓舞了全城军民,太子绝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她绝不能出事,否则他程思远在太子面前就真的没法交差了!
商雪袖的行程并不顺利,想也是,这边儿城上城下还在不时的对垒,她这一行人实在是打眼,一进西郡,就被兵士整个一社的人都拉到了大军驻扎之地柳大元帅的面前。
柳传谋气色并不算好。
先是为了呼应上京丽贵妃的动作,他不得不提前发动,来此迎击连泽虞,但没想到,成也石城关,败也石城关,他打了数日,竟没打下来!
最近几日他才知道连泽虞带着鼎军绕险崖而入西郡——他还带人去看过,果然看到了没烧完的绳子!
第165章 脱身
柳传谋回想了一下最近几次攻城,完全没见过鼎军的旗子,也没见到城头有长得像太子的人出现!
可见这消息不假!
柳传谋在自己的军营周边遍布陷阱,就等连泽虞来奇袭他的大营,没想到连泽虞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这让他如坐针毡,不得不让他的独子柳平波亲自带了一队兵马搜寻连泽虞的踪迹。
一转眼过了好几天,柳平波越寻越远,人马劳累不堪,仍是一无所获。
而他自己这边的攻城还是不顺,原本觉得石城关的守军士气已经不行了,没想到这几天突然和打了鸡血一样,非但无果,反而自己这边损失不小。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出兵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西郡里人心惶惶,就算是都护府那边的手下也不时有人出逃,他下狠手杀了几人,方才平定了军心,要是有了盖了御玺的圣旨让他讨伐“意图谋反”的太子,何至如此?
可他一直等到今天圣旨都没有来!
柳传谋阴郁的看着眼前这一大帮伶人,心中生疑。
别是石城关的细作吧?真想手一挥都砍了算了!
可再一想,万一不是,也可以好好盘问盘问石城关的状况。
现在石城关只出不进,他的探子根本进不去……这会儿,就连出关的也少见了。
想到此,他换了一副和缓的神色,道:“你们从哪儿来?”
石城关并不是能够完全堵住西郡通路的一道关口,它其实只是西郡通往上京的必经之路,想去西郡,其他的路都多得很,但商雪袖仍是老老实实的道:“大人,我们这班子是从石城关出来的。”
这一点早就有小兵报给柳传谋了,看到眼前的女伶没有撒谎,柳传谋微微颔首,随即又重重的一拍桌子道:“石城关早已只出不进,你们这群人必是奸细!拉下去!”
商雪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看着旁边过来的兵,急忙道:“大人!石城关是只出不进,可是小伶的班子被扣了几十天啊!”
大岳和小岳是不方便跟着商雪袖进入西郡的,所以临行前细细密密的商讨了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若真的被拦住了,要怎么解释,怎么把瞎话儿说圆了对方才能信,每个人都足足练习了几个时辰!
商雪袖急急解释道:“小的班子从上京那边过来的,原本是想从石城关到西郡去,谁曾想……”她眼中含了泪:“就被扣下了,硬说是我们是往西郡传递消息的,班子里的几个老家在西郡的当时就被抓走了,现在也不知道生死。”
商雪袖抽泣着道:“我们想往南边儿或者东边儿走,总可以了吧?也不放人,大人,我们就算是从上京那边儿来,上面那些贵人们的事儿我们也不知情啊!后来有人看我们可怜,不忍心让我们饿死在石城关里,才指点我们把班子里的银子凑了凑全孝敬上去,才被放行……大人,您和石城关的将军们都是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的人物,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孝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