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先前说小有薄产的人豪爽大笑道:“抱朴老这话把我说的实在是财大气粗,金光闪闪,为了商班主,我就充一回土财主又有何不可?”
但商雪袖却知道这位敢于自嘲的苏先生一定不是他自己说的这样简单,便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明晚在郭老板的荣升贴戏,还请各位到时候捧场。”
郭老板清咳了一声,道:“商班主,可否贴一出《生死恨》,让我们一睹为快?”
商雪袖此时是真的再也掩不住震惊的神色:“这出戏是我刚排演的新戏,不过在石城关演了几场,为何蜀地就有耳闻?”
抱朴老抚须道:“在商班主来坎城之前,有几个零星的走单的伶人,曾在茶馆饭舍唱过——商班主不必多有防备,我们以戏论交,不涉及其他。”
第168章 死水微澜
商雪袖这才明白过来,之前她应程思远的要求教的那几个伶人,到底排上了用场。
想到这里她向老者躬身拜道:“蒙各位抬爱,本不应推辞,您几位既然听说了《生死恨》,就应该知道这戏是讲什么的,我既然敢排演,就不在乎个人生死,只因为《生死恨》演的就是柳逆的事,戏班上下的安危不能不顾,而且也着实怕连累了各位,毕竟坎城还在西郡治下……”
那位苏大地主摆了摆手,道:“商班主在霍都牵头演了一出《骊姬祸》,不敢说天下震动,但是文人圈子里却已经传遍了。”他长身而起,击掌道:“伶人也敢振臂一呼,反而显得我们畏首畏尾。今日拂尘文会敢在坎城这里为商班主接风,便不怕这个。”
抱朴老也捻须道:“不妨事。老朽有个主意,可将名字以杨易柳,以东代西。但若商班主和新音社确有顾虑,也不必勉强。”
在众人中,虽然抱朴老看起来地位最高,可是说起话来,大抵是年龄阅历的关系,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比其他几个平和。
商雪袖顿时对这位老先生心生感激,道:“谢谢您出的主意,我回去和班子里的人商议好了,今晚之前一定给郭老板一个准信儿!”
第二晚果然挂了《生死恨》的戏码。
坎城萧索已久,新音社这一场戏,倒仿佛像是死水湖中下了一场雨,掀起了阵阵涟漪。
且不论荣升馆那边夜晚是如何红灯高照、人声鼎沸,重新热闹了起来,坎城府衙内,却仍是灯火微明,寂静清冷。
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匆匆进了后堂,脸上还带着几分微笑,将一摞子待办的文书放到了宽大厚重的桌案上,道:“大人,我看您平日也没少琢磨商雪袖的戏本子,怎么真人来演了,您反而不去看?”
桌案后台像小山般的文书后抬起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正是昨日和商雪袖见面的抱朴老。
“我这身份不好前去。”抱朴老摇摇头道:“有些可惜了。不过……我也是应该做个抉择了。”
昨日苏举人说的话着实触动了他。
伶人尚敢登高一呼,可西郡上下这一路的官员,却都在这一场祸事中保持了缄默,不过是还在观望、打着两边儿都不得罪的算盘罢了。
太子在外,而小皇子在上京。
柳传谋若侥幸成事,他们就是功臣;若太子平定了这里,西郡上下那么多官员,法不责众,到时候只说是被柳传谋胁迫便是……
可哪那么容易两边讨好呢!
石城关那边的消息,看起来太子现在已经在西郡郡内了,殿下没有直接去和柳传谋父子硬碰硬,那打的主意必定是要抄柳家的老窝!
不知道现在他有所动作还算不算太晚……乔抱朴苦笑了一下,他到底也是有观风之嫌,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失了文人的风骨了。
他定下心来,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官员的名字,又仔仔细细的封好,交给眼前的心腹道:“夜里送往商班主那处。”
那书吏应了一声,将信件收入怀中,正待转身办事儿去,又听抱朴老在后面道:“你顺便再问问新音社何时离开坎城,等他们走了你替我下帖宴请坎城的大小官员。”
商雪袖并未在坎城多做停留,唱了两场以后,还是决定继续往西走。
比起前面一段路,显然这段旅程轻省多了,有了一辆马车,这是拂尘文会相赠的,而更让她心里感激的是,抱朴老让人送来的这封信。
她仔仔细细的和邬奇弦看到了大半夜,大岳小岳师父不在,戏班子里能商议的也只有他了。
当时邬奇弦一看到这信的落款,就苦笑道:“你也算是傻人有傻福。抱朴,就是坎城府乔大人的号,他信里写的一定不会错,按照上面指点的行事吧。”
那信上详细备注了哪些县城状况如何,哪里适合开锣唱戏,甚至哪些官员倾向性、立场如何,都标明白了!
“难怪他那晚并没有来看戏。“
“他是太守。去看你的戏,看过又不作处理的话,未免太明显。全城的官员都看着他怎样行事,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他不会露出半点苗头出来的。“邬奇弦微笑道:“你看着吧,之后他必定有所动作。单从这点看,你来西郡也没白来,或许能为你争取点在太子处的筹码。”
商雪袖脸色发红,道:“邬先生别说这样的话了。”她看着前方的路,道:“殿下生死未卜,我所求不过是他能平安……再贪心一点,就是希望他快点把西郡的叛乱平定下来,又怎么敢拿这些事来要求什么……而且,我身负六爷的重托,要把明剧亲自唱到西郡来。六爷说过,戏,有高台教化之功,老百姓并不耐烦看什么忠义节孝的文章,可戏,却是人人都爱看的。”
原本邬奇弦也是在开玩笑,现在却觉得这玩笑开的过火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商雪袖在夜晚走路,上一次还是在朱镇打擂台,那晚商雪袖坦承那场打擂她输了,却是满面笑容,眼神发亮。
时至今日,商雪袖早已站在天下旦角儿的顶峰之上,发出的光芒已经无比耀眼夺目,如同此刻天上的那一盘满月,就因为圆满的有些不真实,反而让人有些为她担忧。
邬奇弦这么一个后进来新音社的人,是唯一知道这位商班主为何执意西进的人。
他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和他曾经订了亲的世交杨家的小姐,她的面容早已经模糊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张家里出事之前退回来的大红色的庚帖。
杨小姐最后嫁了人,可没多久就去世了。
她的丫头找到了当时还在做奴仆的他,捎来了一堆小玩意,里面有少年时他送的泥猴、娃娃、小石子儿。
林林总总,一小匣子。
他后来下了海以后,去了杨小姐嫁人的府第唱了一次堂会,见到了杨小姐的夫君,年轻有为,面貌英俊,为人也十分和善。
他十分不解……这样一个人,比自己也不差,从身份地位上来说,两个人更是天差地别,为什么不好好的过日子呢。
第169章 西南之机
邬奇弦一直到今天,也不能明白。只觉得情之一字那么可怕。
就如眼前的商雪袖,“大义”?那是说给外人听的,驱使她冒险进入西郡的,是“情”字。
若商雪袖真的有所求,可能对她来说还更好一些,否则,哪那么容易抽身而退呢?
邬奇弦比谁都知道权势的力量,尤其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一旦太子真的有所感应和触动,岂是平民百姓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我平日就口无遮拦,你别介意。关于太子,也无需太过忧心。佛家说,心花善果,你做的已经比很多人要强得多了,自然结果一定会是好的。”
商雪袖难得从邬奇弦口中听到这么安慰人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道:“那我们就一路把戏唱好吧!”
若说前半截的路途是荒凉的,那起码还算是平安,后面的路,则不那么太平了,遇到越来越多的百姓逃散,这些人从西都的南边儿过来。
有的见了商雪袖的马车,还露出了要抢过来的意思。幸亏有两个护卫,商雪袖又让龙套们都穿了短打衣服充作打手,看起来阵势倒十足,也不敢让人轻易动手。
大家都聚拢在一起,纷纷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西南边儿莫不是也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啊?”
商雪袖的心里也跳得和擂鼓一样,是太子殿下吗?
这倒是极有可能的,也许他早已绕到了西都的南边儿?可他这一路吃什么喝什么?就没有遭遇到敌军吗?
她又自己个儿摇摇头,也不能算是敌军……她想起了抱朴老写给她的信,眼神却越来越亮。
西郡除了柳家父子之外,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太子进了西郡,原本主要目的就不是要打仗啊……西郡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西郡每一城每一处的守军和官员,也是他的兵士和臣子。
商雪袖突然想快一点到达西都,那样的话,一定可以在那里等到太子吧?
越靠近西都,流民越多,众人好不容易到了西都城下,见城门口的挤满了难民,商雪袖管不了许多,让管头儿带着通行令牌带着众人挤进了城门,查对了人数后,管头儿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再次感叹道:“班主有先见之明。”
柳传谋之前给的令牌这一路上真是起了大用!
商雪袖因为令牌已经被新音社的人赞扬了无数次,现在听了这话也不再不好意思了,便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邬先生在西都唱过戏,就麻烦您帮一回管头儿,找个可靠的戏馆子住下来。”
邬奇弦帮忙找住的地方倒没问题,只是仍然小吃了一惊,道:“这可是柳传谋的老家,你敢在这唱?”
他们这一路上没唱过别的戏,每到一处,一出《生死恨》总能唱的全场唏嘘,但那毕竟是按着抱朴老的意见改了名字,即便听出来指桑骂槐,也总能含混过去。
一来他们按着抱朴老给的名单,不妥当的地方绝不演戏;二来即便地方上觉得不妥,也不会与一个戏班子为难,最多是赶出城了事。
西都可就不一样了!
商雪袖道:“怎么不敢?我又没说一定要唱《生死恨》。“
邬奇弦笑道:“难不成唱《空城计》么?“
商雪袖便凑到“活梦梅”身边悄悄道:“我们不告诉他!”又冲着邬奇弦咭咭格格的笑:“你怎么知道我会唱《空城计》,实话告诉你,之前新音社在上京唱封箱戏,我就是反串的诸葛亮。”
邬奇弦笑笑,和管头儿一起去了,商雪袖才有闲暇看四周的景象。
西都果然是柳传谋费了心力经营的地方,单就这城墙和城门,便可看出十分坚固,比起石城关都不差!
想必柳家也防着西都这边内里乱起来,所以城外那些流民一律是不能入城的,城里不时有一队队的巡逻军队走过来走过去的维持秩序。
尤其是大街两旁,还颇觉得热闹非凡,没有像一路上路过的那些大城小镇那么萧条。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商雪袖忽听到身后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
一个道:“昔日武皇一统天下,西郡自古难攻,也是最后一场大仗方才攻克,挑了此处作为郡守府的所在地。武皇出身草莽,又不喜欢此地原来的名字,看到这地方在西郡内偏西,就叫了西都。”
另一个道:“金口玉言无从更改,但这个‘都’字着实不妥。”
先前那个就笑了几声,道:“或许就是这个名字给柳逆起了不臣之心的勇气呢!”
商雪袖欢快的回了头,看着岳麒岳麟道:“大岳师父!小岳师父!”
这两个肆无忌惮说话的人正是岳家兄弟。
商雪袖看着他们同样黑瘦的面孔,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到了西都,但必定也不容易,一时间有些哽咽,掩饰着笑道:“两位师父口无遮拦,小心被人抓了去。再说,‘都’字不妥,怎么没见霍都李大人有什么野心?”
岳家兄弟相视而笑,岳麒道:“你倒挑起师父的语病来了!我来问你,你看这西都城内气氛如何?”
商雪袖正待答话,看见管头儿和邬奇弦快步走来,想必是落脚的地方已经找好了,便笑道:“我们先住下再说吧!”
商雪袖一出了石城关,岳麒和岳麟就和程思远告辞了。
这两个人都是有主意的,商量了一下,乘船南下到了稽水,骑乘快马沿着原先商雪袖走过的路到了西都。
说起来,反倒还要比商雪袖拖着新音社步行快了好些天。
一听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商雪袖不由得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道:“南边可是在打仗?两位师父知道吗?”
岳麒和岳麟又对视了一眼。
商雪袖从上京返回霍都以后,他们两个人因为想把家眷接到霍都,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等再回来看到这位女弟子,就总觉得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他们也不是没问过萧迁,但萧迁言辞也模糊的很,只说不用担心。
第170章 围西都
从岳麟和岳麒看来,哪里是不用担心,简直心都要操碎了!
寻常的伶人——尤其是女伶,哪会做这些事儿!
他们俩带出来的女弟子,突然变成了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
商雪袖先是在霍都罢演之后拉了那么多名伶一起来了一出《骊姬祸》,然后闹着要来石城关捐银子,现在已经深在西郡腹地,不消说,肯定是要唱戏的……
两个人都苦笑了一下,她知不知道她唱过戏的城镇后来怎么样了?
坎城那边,在新音社离开后乔抱朴就请了全城官员赴宴。
这是一场鸿门宴,原先被柳传谋插到这里的亲信官员被一网打尽,稍有摇摆的也被监控了起来。
接着乔抱朴封了城门,直接上了奏折奏柳传谋谋反事,为自己的“失察”请罪;又表示柳逆矫诏欺骗了西郡的上下官员,体贴的为西郡的数百官员求了情;最后信誓旦旦的表示了忠心,决不肯附逆!虽然坎城兵力有限,不足以去打仗,但是一粒米都不会给柳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