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传谋道:“石城关里饿死人了?”
“都断了十来天的粮了,”商雪袖道:“我们还算好的,不过是被人看中了银子,可那些家里有存粮的富贵人家儿……太惨了……”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柳传谋心里暗自核算了一番,大概七八天前,石城关的士气的确非常差,他甚至以为再加把劲就能攻下来,倒有些合了这女伶所说,但他旋即一皱眉头:“不对。现在石城关的守军怎么都不像断粮的样子!”
“大人,人死了还回光返照呢……他们城破了可不就只能死了?自然要拼命……”她突然好像想起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身子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道:“大人……他们……他们好像吃……吃……”说完竟脸色铁青的干呕了起来!
柳传谋也算是久经沙场镇守一方的人物,自然知道商雪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若真如此,也算是连泽虞失道!”但他心中仍不太相信商雪袖,问道:“你们会演什么戏?”
商雪袖说了一串儿戏名,又道:“上京现在最流行的还是《长生殿》,小伶的班子也能演!听说这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戏了!”商雪袖看柳传谋神色稍缓,殷勤的说道:“大人,您若是要看,小伶们就扮起来,给军爷们也唱一场!”
柳传谋不是不意动,但是他也想了不少,现在这状况,实在不适合敲锣打鼓的听靡靡之音。
他本来还不放心,想留下这班子监管起来,可一来军营里不好把女子弄进来,二来,这戏班子三四十个人,真的关押起来了难道要饿死?
不然,就只能一刀砍了……可那岂不是和石城关的丁兆龙一个德行了?
那女伶刚才可是用崇敬的眼神看了他许久呢!
可要给这些人吃闲饭,他也不情愿,军队里的粮草也没有那么富裕!
这会儿检查戏箱子的兵已经进来了,摇摇头道:“禀告元帅,都是戏子的物件儿。”
柳传谋点点头,随手从这一群人里点了三四个,道:“就你们,现在各自唱一段吧!”
直到距离柳传谋的军营走了大半天,众人仍然像做梦一样。
没想到运气那么不好,一出了石城关就被“请”到了柳传谋的地盘,也没想到运气又好了起来,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被放行了!
商雪袖默默无言的走着,因为就是怕话里有漏洞,所以他们连马车都不敢带,戏箱子就装了两个在推车上,由龙套们轮着推。
这大半天,大家都极为疲累,看着前面好不容易露出了一块略平整的空旷地界,商雪袖才下了令,休息半个时辰再走。
众人席地而坐,商雪袖却没坐下,而是朝着众人深深的鞠了一躬,道:“多谢各位。”
李玉峰等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商雪袖道:“多谢各位愿意陪我来西郡,毕竟……这是有可能要送命的事儿。”虽然萧迁要她来西郡唱戏,但必定也不会允许她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潜入西郡!
第166章 千金文书
商雪袖心里知道,这是她自己个儿的想法——她这次是打心眼儿里因为瞒哄了新音社的人而愧疚,可是她不能不隐瞒,她不能说是因为她太想见到太子一面,太想为太子做些什么,所以非要拖着整个新音社来赌命!
她还不等眼前的这些人反应过来,又道:“这一行所有的人,名字我都报给了程大人,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为各位每个人都出具一张脱籍的文书。”
众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伶人不是贱籍了,但是一旦入行,却是在曲部挂了号的。
商雪袖说的脱籍的文书,实际上就是从曲部销了这号人物的文书,很难求到……这意味着可以摆脱伶人的身份,也意味着他们的后代可以读书!
刚才还坐着的众人,现在都站了起来。
说实话,这次进入西郡,心里暗自反对的人不是没有,商雪袖的这几句话说出来,之前内心腹诽的人反而都惭愧不已,从新音社组班以来,商雪袖的确未曾亏待过任何一个人!
这张文书,价比千金,实在是太过珍重!
他们有的脸红,有的已经颤颤巍巍的要给商雪袖跪下。
李玉峰直言道:“到什么地方唱戏,本就由班主说了算,这是我们的本份,真是当不得这样的回报……我……万言难当一谢,班主的恩情,我记下了。”
就算是邬奇弦,内心也激荡不已!
他本就是从云端跌落的,比谁都明白这张纸的珍贵!
想当初他全家为奴,他一气之下下了海,做了伶人,可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伶人就脱了贱籍,此刻能拿到这张纸,就连伶人的身份也可去除了……他若有了儿子,便可教他读书、写字、科举……
他不由得露出了笑意,觉得人生至此,运气似乎也不算太差。
饶是受了这样的鼓舞,待到新音社终于来到坎城的时候,也是面有菜色、灰头土脸、极其狼狈了。
他们在路上走了多日,小玉桃仰头看着城门,哀叹道:“班主姐姐,若不是你机灵,临走还装可怜,向那个柳大人要了干粮,我们恐怕饿死也走不到这里。”
只因这一路上太过荒凉!
新音社倒是经过了不少村镇,可一进去,那些还留在村镇里的人就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们。
想想也是,西郡都这样了,还有戏班子来唱戏,莫不是疯了?十处村子倒有九处显露出被搜刮过的痕迹,不过也没人在乎,能跑的早跑了,谁会去扶起被打翻的米缸,谁会去把根本没有猪的猪圈门关好?
经过这些村镇的时候,商雪袖非但不敢去买或者换粮食,反而交代了大家不可以在这里吃干粮——她可不想被打劫!
邬奇弦和其他人一样,都已经饿了一天了,他也很佩服商雪袖,有气无力的问道:“商雪袖,你怎么敢问柳传谋要干粮的?”
商雪袖也很饿,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东西,道:“我不但要了干粮,还要了通行令呢。越是心虚的人才越不敢要东西,我这样一副要赖上他的样子,他更加不会怀疑我们,而且还要尽快把我们赶走,我们这么多人,也要吃掉他不少粮食。”
邬奇弦摸摸下巴,道:“有道理。”
他突然想起商雪袖骗柳摇金练字的事,决定离她远一点,便偷偷往“活梦梅”那边蹭了蹭。
就算是大家这一路上对西郡的萧条早有准备,但进了坎城,还是吃了一惊,尤其是邬奇弦是前不久刚来过坎城的,他看着街道两旁的清冷模样,叹了一声道:“你们知道么?坎城是出了石城关的第一个大城,于西郡来说,地位之重要、商贸之热闹繁华不下于北郡的苏城,西郡最大的锦缎、药材和西域杂货交易市场就设在此处。”
商雪袖看着周边的店铺,十有*都是关门闭户的,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开着门的,却也是门庭冷落。
邬奇弦又悄声道:“坎城里面的人主要以生意人居多,大半都是富户,有的人家见情势不妙搬离了西郡,但因为这里动乱,行商就不太敢往这边来,转路顺着松阳江去霍都,所以你看霍都比原先还有繁华几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商雪袖点头道:“留下来的人家,也只是在这里看看门户的,真正开门做生意的反而不多。”
管头儿早已经按照商雪袖的吩咐先行去寻找能落脚的戏园子,且不论是不是在这里坐馆,起码戏园子的花费要少一些。
麻子六自从有了脱籍的事,连日里一张脸一直都挂着笑,这会儿也难得的露出来苦兮兮的表情,对着商雪袖道:“班主,难不成我们就在这大城门口等着吗?大家伙儿都又累又饿……好歹找个馆子先让大家伙儿垫一垫。”
商雪袖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不想么,实在是没有钱。我在等着管头儿跟人家说好了,先预支点座儿钱,才好吃饭。”
麻子六嘴张的老大,道:“真没钱啊?”
大伙儿正心里没底的时候,那边管头儿已经远远的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走到近前,才看到那几个是仆人打扮。商雪袖正自纳闷,管头儿已经说道:“班主,戏园子联系好了,说也巧,坎城原先也是有三家戏馆儿,其中有一家就是荣升社开在这里的分号!”
那几个仆人已经接过了龙套们手里的推车,商雪袖也觉得实在是一种巧的不能再巧的缘分,心倒放下了一半儿,笑道:“不会凑巧又是刘老板在这里吧?“
管头儿摇摇头道:“哪能呢!这里的管事老板姓郭,但是据说东家年底招他们这些分馆的老板们述职的时候见过刘老板,也算是有点儿关系。特意在坎城的蜀香园摆了席面,为我们接风。“
商雪袖也没有客气,眼看已经断炊了,就别端着了,带着大伙儿美美的吃了一顿,这些天他们只有干粮充饥,总算吃到了像样的饭菜,要说那一刻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点儿都不夸张。
第167章 海内存知己
饭后管头儿带着其他人去安顿,商雪袖才客客气气的谢过了郭老板和他请来同席的几位客人——虽然商雪袖见识没那么广博,可从容貌气度上看,这几位客人都十分不俗。
郭老板让人上了香茗,道:“这几位都是坎城的名士,虽然没那个幸运能亲耳听过商班主一曲,但的确是慕名已久。”
商雪袖惭愧道:“不敢当,是我该感谢各位解了我燃眉之急才对,实不相瞒,我从石城关入西郡,是提着脑袋进来的。”
她还不知道这些人立场如何,所以也不敢贸然说些什么,接着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们新音社碰到哪边,都极有可能命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的笑道:“各位是我商雪袖的知音,他乡遇故知,我这话就多了,还未来得及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郭老板笑着一一介绍了,只有一个老者,却留在了最后,道:“这位老先生,姓名身份不太方便透露,商班主称呼老先生一声抱朴老就行。”
商雪袖这才一一见了礼,众人见她落落大方,虽然如她所说的确之前的经历也算得上是际遇狼狈,但仿佛那些经历不过是她刚演过的一场戏,而现在只是卸去了浓艳的妆,依旧神情安逸,气度高华,清艳绝伦。
郭老板道:“既然商班主差了那位管老先生来荣升,必然是有意在荣升唱上一场了,看来不枉我等困守坎城,原来是有一场大耳福在等着我们。”
商雪袖道:“实不相瞒,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在坎城开唱。邬奇弦先生就在新音社中,他说现在坎城对比一年前,民生凋敝,我怕百姓们没心思看戏——说实话,我是两手空空进的西郡,的确指望能卖出些座儿来换碗饭吃。”
另一人豪爽道:“既然有我们,商班主何愁没饭吃?在下不才,也有些薄产,供一个新音社吃饭绰绰有余,只把我们当一家人就好!”
商雪袖急忙站了起来,向那人道了谢,才道:“伶人凭本事吃饭,怎么好白拿……虽然和各位一见如故,到底也是萍水相逢,您说当一家人的恩情我领了,但我的确不能占这样的便宜。”
那人嗔怪着看向郭老板道:“老郭,怎么商班主还和我们这般客套?”
此时郭老板才一拍额头道:“忘了。”说罢急急忙忙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本装订好的册子来,交到商雪袖的手里。
商雪袖低头看去,装帧精良的册子是藏蓝色的封皮,上面是四个一丝不苟如同刻印般的五个字:“商雪袖曲集。”
在这五个字右下方则是更小的四个字:“拂尘文会”。
“这……”
郭老板道:“刚才看新音社的各位实在是饿的急了,所以一时间就招待各位用饭来着,竟然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虽然之前商班主没来我们这儿开过嗓,可明剧和商班主的大名却早已传了过来,也有不少戏班子来西郡这边唱明剧。之前也有同好,在上京追过您的戏,写信跟我们好一番炫耀,我们看过秋声社的戏,当时就想着,‘小商雪袖’已经那么好,那商班主本人得到了什么地步?”
商雪袖一边儿听着,一边儿翻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整理的她曾经唱过的曲谱,有的曲谱唱词旁还写了赞誉她的诗文,眼眶不由得热热的,道:“我也听过‘小商雪袖’的戏,其实是极好的,并不下于我,我只是占了便宜,先于别的人唱了明剧而已。”
“商班主不必过谦,您的戏我们即使没看过,也还是传到了西郡,戏这东西,岂是一个‘唱’字就能全概括得了的?”
商雪袖也知道他这话说的足见内行,可被如此盛赞,还是有些脸红。
“我们后来得知大概年初的时候,您从这边儿绕行过,不知道为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西郡。”
郭老板看了一眼抱朴老,见他长眉垂目,老神在在,便又接着道:“现在我们也算是知道了原因。虽然那次错失良机,可我们还有幸见了拂尘文会的几位朋友一面。”
“天下有明剧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拂尘文会?”抱朴老一开腔,旁边的人便都跟着颔首赞同。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言语,但商雪袖也看出来了,这里属他身份最高。
郭老板道:“商班主怕还不知道吧,拂尘文会,可不止大岳小岳那处和我们这处,每到商班主有新戏出来,无论在哪儿演的,最迟三天,必定能出曲集,不出一个月,全天下的拂尘文会也就知道了。”
商雪袖张大了嘴,她怎么没听松老他们说过这回事?如果他们开口,她一定会将曲集奉上的!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明白了,作为拥趸们自发而形成的拂尘文会,无论是听戏、票戏或者制谱,都是极大的乐趣。
只是商雪袖没想到不过数年,明剧已经通过别的大小戏班传入西郡,更没想到,商雪袖之名,也随之传入西郡。
如今一个西行路上的坎城,也有拂尘文会的存在。
“所以商班主不必担心座儿卖不出去,一来坎城虽然生意萧条,但是本地人可不少呢!二来,既然有苏大地主兜底,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