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谢恩不已,又听太子问道:“各位弃暗投明,本是高义之举,只是为何是在今晚偷开了城门?”他们便公推了一个人出来答话。
可连泽虞却越听,脸色越差。
如他所料,最多商雪袖这台戏再唱三天,就会惹人注意。
因为商雪袖的戏随便军士们进,也不要票钱,所以不当值的守军们常有去那所破戏园子看戏的。
况且荀五梅是西郡极有分量的文人,他为商雪袖写了这么一首诗,在郡守府眼里,新音社自然成了惑乱民心的罪魁祸首。
既然存了要一网打尽的心思,所以守城的守将、也是柳传谋的妻弟,带了人去看戏,一直等到戏演完了,才下令抓人——当场就导致了哗变,看戏的几十个守军和他带的亲卫起了冲突。
但柳传谋的妻弟带的人多,还配了武器,而看戏的士兵们却零零散散,也没有个组织,所以最后新音社一行人,连带着那位每晚都来看戏的荀五梅,一起给带走了。
第175章 绝境
之前也有闹过事的,为了震慑他们这些并非柳家嫡系的兵,都被一刀一个的杀了。
这些和守将起了冲突的士兵,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最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不如干他娘的,开了城门算了!
这些个人原本想着这事儿不好办,可是私下里一打听,竟是不少人都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缺个牵头儿的提出来而已,到了半夜的时候,已经拢了几百号人,守在了柳传谋小舅子回家的路上。
柳传谋的这位小舅子,看到商雪袖和小玉桃的扮相,连路都差点走不动。
他有些想自己收下来,略微跟他姐姐柳夫人提了一句,就被骂的狗血喷头,在回家的路上还摸着下巴回味这场戏,不曾想几百号人等在巷子里,连着他带的守卫,除了一个脑袋,剩下的都给砍得稀巴烂。
李玉在旁边只看到太子面沉似水,眸如寒冰,这档口,还是不如一默。
等这些人都说完了,连泽虞才开口道:“人在哪?”
天已经落了雪,站在都守府前院的快被冻成冰棍儿的众官员终于看到大厅的门开了,还来不及看清楚面容,打头出来的那个就已经拿过马鞭,带着十几个人上了马,如同旋风一般疾驰而出。
湿气沉沉且充满了霉味儿的柳府地牢里挤满了人,一般西都犯了事儿的人都会直接看押在都守府,这边的地牢可不是寻常人能来得的,都是柳传谋心里极要紧的、或不好放到明面儿上的人才关在此处。
只是最近哗变增多,都守府那边竟然已经装满了,只好又把新音社装到这儿来。
两个守在商雪袖身边一起被关了进来的护卫生怕会有什么刻意的刁难——这地牢里的阴私手段,尤其是对女囚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二人紧紧的一左一右夹在商雪袖身边,但压根就没有人有心思为难他们,只一股脑的把他们推进了牢房,锁上了以后人就走了,这二三十个人聚在一处,可想而知有多么拥挤。
据说人和人抱成团可以取暖,可这牢房里哪怕有这么多人抱团儿挤在一处,寒冷和潮湿还是一阵阵的袭来。
最开始的时候,因没有人看管,众人还能强做镇定。
荀五梅算是豁达之人,尤其是因为他和新音社又不是一起的,被交代下来关到另一间里面,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之前被带走的朋友,干脆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
旁人默默的听着,慢慢就从这对话里听出不对劲儿来。
可能因为大厦将倾的缘故,看守这座地牢的人,时而来,时而不来。
一天也不来送饭的时候也是有的,而且已经入了冬,这里别说被褥,连把稻草都没有。
真的这么过个两三天,说不定要死人的。
大家伙儿这才慢慢的恐慌起来。
小玉桃干脆依偎在李玉峰身边儿哭了起来,原本他们就是刚演完了戏被抓了起来,大部分人都还没卸妆呢,身上穿着戏服,这一会儿她哭的涕泪交加,脸上黑一团红一团,可怜之极。
商雪袖若说这一刻一点儿也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新音社的人愿意陪她走这一遭,可那张脱籍的文书,总要有命在才有用。
她现在庆幸的是两位岳师父还在外面,应该断不至于让他们这群人无声无息的关在这里吧。
商雪袖看着不远处露出一角的窗户,清冷的夜色透了进来,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映衬着那一束月光,仿佛有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下雪了?
她怔怔的看着外面,不知不觉,就从秋末到了寒冬……这是她在西都见到的第一场雪。
她曾经想过如果太子殿下受降,一定会从西都最宽阔的那条街道御马而入。
她到时候也要去看,霍都那次,百姓们都说,马上的殿下尤其英武不凡。
想到这里,商雪袖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她现在是大家伙儿的主心骨,即便道歉无济于事,可总不能自己也像小玉桃那样哭起来啊。
商雪袖转了头,道:“别哭了,也别出声。我们现在身在柳府,最好让柳家的人忘记还有我们这批人才好。”
即便有的人心中颇有怨尤,可到底还是听了商雪袖的话。
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一点点的声响都显得那么刺耳。
商雪袖紧张的站了起来,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人心上,她的手不由得紧紧的交握在一起,她担心是城破那一刻,柳家会不管不顾的玉石俱焚。
那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脚步声,若只是看牢房的,不会有那么多人。
不远处传来了打开门上锁链的声音,所有人都是有惊又怕,甚至有的人看着商雪袖的目光不由得带了埋怨和几丝恨意。
商雪袖无法坦然面对,只得转身走近了牢门口,向外直直的看着——若真的遇到最糟糕的情况,不知道她如果拼命哀求,会不会让对方只要她一个人的性命就好,放过旁人。
那是一群士兵模样的人,一个个身躯高大威武,进来的一瞬间就将那扇小小的能透进来月光的小窗子挡住,瞬间那一群人仿佛陷入了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容。
从那群人身侧钻了一个小个头出来,正是方才将他们关进来的那个狱卒,他快步走了过来,极麻利的将牢门打了开来。
事到临头,商雪袖才知道原先设想的种种,内心说了几百遍的“不要怕”,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脸瞬间像变得像雪那样白,嘴唇发着颤,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一句话,浑身只是益发觉得冰冷,身后人声嗡嗡,是啜泣还是低语,她怎样也听不清,就连眼神似乎也无法聚到一处,只觉得那催命般的黑乎乎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中慌乱无比,最终却只能将手紧紧的抓着前面冰冷的柱子。
可是,只下一刻,她便被温暖包围。
商雪袖闭上眼,又睁开了眼睛,仍是一片黑暗,但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幻,她的手终于缓缓的从铁栏杆上松开,瞬间一只宽大而充满了热意的手掌将她的手包了起来。
第176章 逢生
商雪袖忽然的放弃了全身紧绷的那种抵抗,安心的依偎于由这件大氅围起来的黑暗。
那声音她应该是陌生的,可却又那么熟悉。
他说:“不要怕。”
太子那么高,步伐一定是有力的、大步的。可他却小心翼翼的走着,他的臂膀环抱着她,生怕走快了会丢失保护在怀中的珍宝一般。
商雪袖在斗篷中低着头,眼中的眼泪先是一滴滴的落下来,然后就是一串串,怎样都无法抑制。
连泽虞的嘴紧紧的抿着,神情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冷漠,只是眼神不再冷冽如冰,反而露出了难得的温柔。
这一路沉默,无论是连泽虞带的十几个护卫,还是被释放出来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直到了柳府门口,连泽虞才停了下来,正要拉开斗篷,却见商雪袖紧紧的把斗篷裹在了头上,连脸都没有露出来,声音颤抖却强做镇定的道:“殿下,小伶此刻容貌不雅,不便见驾……”
连泽虞不禁心痛起来。
商雪袖是叫人从戏台上带走的,方才他在地牢里,看到的就是还未卸妆的她,一双原本极富神采的大眼睛,正直呆呆的充满惊恐的看着来人——她给他的感觉,是在台上的风光无两、光华四射的名伶商雪袖,是台下清水芙蓉、稳重自持、颇有风范的商班主,又何曾看过这样的她?
连泽虞身上散发出阵阵的寒意,整个人如同一把散发着杀意的长剑一般。
旁边的护卫已经习以为常,只互相看了一眼,可刚被他们放出来的新音社一行人却觉得气氛骇然,就连邬奇弦都往后退了一步。
商雪袖感觉到四周的冷意和静默,这才将脸露了出来。
连泽虞看她因为哭过,双眼已经成了两个又大又黑的圈儿,还有两道黑乎乎的水痕沿着大概只有他巴掌大的脸上划过,脸上便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将大氅解了下来,又将商雪袖包了一圈儿,躬身凑在商雪袖耳边道:“现在你最狼狈的模样我也看过了。”
商雪袖本想将头脸再盖住,她现在一定是和小玉桃差不多模样了,可想到心心念念想瞧一眼的殿下就在眼前,她又有些舍不得。
连泽虞看到她糊成一团的妆容上,一堆黑白分明如同水洗过一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那带着依赖和爱慕的目光甚至是有些贪婪的,不禁心中微酸,不知怎地就将语气放的极轻柔和软,那揽在商雪袖身上的手臂轻轻的往自己这处带了带,轻声道:“你若仍是害怕,就跟着我一起吧。”
商雪袖有些慌了起来,略向后挣了挣,却离不开连泽虞的环抱,便十分窘然的低头道:“不了。谢……谢谢殿下搭救。我带新音社回住处就好。”她有些忙乱的向左右看着,眼神不敢再看着连泽虞,道:“不然我师父会担心。”
连泽虞微笑着放开了手臂,直了身子道:“既然如此,孤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早有兵士过来待命,那两个之前护着商雪袖的守卫也在其中,连泽虞便吩咐道:“你们听商班主的话行事,不可怠慢。”又向商雪袖等人道:“西都破城,新音社有大功劳,抓你们下狱的守将已经被斩首,稍后孤还有赏赐。”
说罢连泽虞上了马,调转了马头,带人疾驰而去。
商雪袖呆呆的看着并没有多余的话说干净利落离去的太子,她强自按下心中翻涌的莫名情绪,才回头,才发现新音社的人已经跪了一地,她的心就有些空了起来。
是呀,她应该和他们一起跪地谢恩的。
她又突然想起另一间牢房里每晚都来看戏的荀老先生,急忙道:“牢房里的其他房间还有人……”
一个护卫道:“荀老先生已经放出来了,他的随从本来就守在柳府门口,已经接了老先生走了。”
那两个守卫重新一左一右的护着商雪袖,他们又不是真的龙套,一旦身份摆在明面儿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威严来。
新音社的伶人们看着商雪袖,大多都是惊疑不定,意味深长。
可商雪袖如此疲累,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伶,之前种种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可真的面临生死险境,也和旁人一样,当真受了一回不小的惊吓搓磨。
旁人不敢问,她也不愿意多说一句来解释或说明什么,只垂了眼睛道:“大伙儿受累了,也受苦了,不知道其他人在外面该如何担惊受怕呢,我们先回去再作打算。”
柳传谋的老底都被端了,寒冬天气里站在都护府院子里的官员,没有不长脑子的。天上下了雪,好多人冻的缩脖端肩,脚也冷得很,又不敢跺脚,倒有不少人左脚碰碰右脚,右脚碰碰左脚,仿佛这样能略暖和些。
没一个人敢走。
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在这儿候着!
这些官员此刻都明白进了西都的太子殿下就会是未来的皇上,而从太子敢亲自领兵深入西郡腹地来看,不是简简单单“胆大心细”四个字能形容的。
此时最安全的讨好办法就是全力配合太子殿下的各种政令!
幸好他们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太子等人就又如同旋风般的卷了回来,进了大堂之后,就是各种宣调、各种询问、各种安排。
西都上下众官员都前所未有的无比勤勉起来,希望能在未来皇帝心中博取一个“能臣”的好印象。
从头天夜里开了城门,忙了一天一夜,直到现在的初更时分,连泽虞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松的神色,得以在他身旁近身处理公务的品级略高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候在大厅外的百十号官员也松了一口气——腿实在太乏了!乏还不要紧,双脚被冻的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连泽虞揉了揉腕子,站起身来,道:“今天辛得各位同心戮力,才能保得西都一丝不乱,百姓们也未受惊扰,这便是各位的大功!今夜之后,西都各种事务,还要靠各位齐心协力的打理,孤已经在后面摆宴,各位,请!”
第177章 夜谈
太子殿下这一天发了无数条政令,当官的都看在眼里,果然除了柳传谋一家亲戚老小,其余都未牵连——那些来往信件,但凡是个明主,都不会再留下来,而看太子殿下的行事,绝对不糊涂!
众官员心里大为放心,此刻太子设席,众人焉有推辞之理,官居高位的簇拥着连泽虞,后面跟着一群地位偏低的,都是放下了心里的隐忧,忽略了肿痛的双脚,一个个谈笑风声,共赴宴席。
连泽虞坐在首席,身边够资格相陪的,除了李玉,不过三五个西都的官员。
旁边的十来个桌子觥筹交错、互道交情,同年、同乡的攀来攀去,而首席这桌,作陪的却吃的极其小心谨慎。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位未来的君王,在他们眼中已经气势十足,在战战兢兢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以后,首席的几位就再无动静,只矮着身子坐着,多余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连泽虞显见心情是极好的,即便没有人敢敬酒和说话,他看着一众官员,嘴角一直是扬起的,还不时自己小饮一杯。
这场饮宴,直至将近三更时分才散去。
李玉看着太子殿下似乎有些微醺,便喊了人来搀扶,连泽虞却摆了摆手,道:“李大人,孤无事,走一走吧。”
二人走在从宴客厅到客房的路上,后面不近不远的跟着数名护卫。
“李大人,孤不日就要北上,西都事宜,交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