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风雪夜归人。
岳麟教了商雪袖三年画,从一片空白开始,到现在,其实并未特别偏重的学过画人物,反而以寻常花花草草居多。这小像画的虽好,但若真让他从技法来说,还有甚多不成熟之处。
只是这副太子小像,让他怎么评点?
他转移了话题,道:“还未题字?”
商雪袖道:“还未想好呢。”
“不如就提‘风雪夜归人’如何?”
商雪袖淡淡的笑了起来,道:“师父好心,可这个‘归’字用在我这儿不合适。”便提笔蘸墨,悬腕在那画上写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岳麟看她并没有什么怨尤的样子,反而一直神情恬淡,还隐含着淡淡喜悦,他向来知道商雪袖聪明,一口气叹都叹不出来,便道:“你决定了?”
商雪袖笑道:“我决定什么?两位师父这边坐。”
她将大岳小岳让到圆桌那边坐下,又斟了茶,道:“二位师父不必如此,也不用担心,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其实我今天请两位师父过来,是问问,西都既然大局已定,是否可以登台了?我知道前面这两部为了我自己的心意,其实很多地方都欠斟酌,需要大改,所以我暂时不会再碰《生死恨》和《春闺梦》了,那么唱什么还是想听听您两位的意思。”
第182章 不舍
岳麒看着商雪袖,好歹也教了三年,孰能无情,早不知不觉有了一种自家有女的感觉。
可现在,哪怕那人贵为太子,他都有种好不容易种了一棵好白菜被拱了的憋闷。
尤其商雪袖本不是那样杨花水性、不知自重的女伶啊,此刻偏是个神色淡然的样子,更加让他苦恼的一塌糊涂,简直恨不得要捶胸顿足的问一句:“你是不是傻啊?”
岳麟和他想的不一样,事已发生,便要想后面的路怎么走,听了商雪袖的话,他略略点头,又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道:“你能念着继续领着新音社唱戏很好,只是现在能由你说了算吗?”
“为什么不由我说了算?”商雪袖道:“两位师父应该知道,这原本也是个没结果的事。”
岳麒和岳麟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商雪袖又道:“我是女伶,这点永远也不会改变啊。”
房门是开着的,她能透过房门,看到前面那一排房屋,地上仍有薄薄积雪,上面则是一片暮色沉沉的天空。
“您二位心疼我,替我觉得可惜难过,可我自己并没有那样想。我倾心于殿下,日后想必旁人再也看不上了,让我随便找个人过日子,难道您二位就不可惜我吗?”
她脸上露出笑意,道:“所以反不如热热闹闹的唱戏过这一辈子,即便以后老了不能唱,还能收徒传艺,这也是挺好的事,而且原本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意愿。”
岳麟是一直盯着她的,眼为心窗,她目光澄澈而坦然,看来说的也的确是她的心声了。
“这样,也没有辜负六爷栽培我一番。想想也是各方面都能圆满的事儿,”她看着两位岳师父,神色也认真了起来:“大岳师父,小岳师父,您也别觉得好像只有我被亏欠了一样,若我能和殿下得以圆满,那明剧我就没法子再唱了,我得了一边儿,却立刻缺了另一边儿。在我身上,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的。我们继续唱我们的戏,不让殿下为难,也不会辜负六爷,明剧仍可得以传唱,若殿下还能念我这样一场好儿,说不定对明剧也有助益,何乐而不为呢?”
最后她说道:“只当是*高唐,便罢了。”
声音里到底带出了惆怅。
岳麒和岳麟对视一眼,到底还是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俩会好好安排,看看后面拿什么戏开场,这次再演,才是在西都名副其实的打炮戏。”
商雪袖展露出笑意道:“是呀,得好好练才行。”又道:“新音社的人……我脸皮薄,到底也不好意思出面说,还是您二位说明白的好,告诉他们,是为了别私底下胡乱猜,一旦知道了就不能再往外说,有关殿下清誉,真有事,谁也保不住他脑袋。”
岳麒瞪大了眼睛,道:“你脸皮薄?”
商雪袖便笑眯眯的将他们俩推了出去,道:“行啦行啦,哪有师父笑话弟子的!”
虽然二人出门时还满面笑意,可回到屋里,却不约而同的心头沉重,直到了半夜也睡不着。偏这时候又听到外面响动,想到八成又是太子长驱直入,两个人越发面如锅底。
大岳和小岳未入仕途,寄情书画山河,又亲自教一个女伶,并不是死遵陈规滥矩的人。
岳麒喃喃道:“总觉得她想的简单了,若这位不放手……难道要一直不明不白的……你看看……想来就来,连外室都不如……她懂不懂啊?”
饶是岳麟心中凄凉,却不敢开门,便吹熄了灯火,黑暗里长叹了一声:“她又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甚至连小家小户都不是,从小在江湖上卖艺,哪有人教她这些。但也算是难得的真性情之人,在这点上,我只有佩服她的。”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安慰岳麒,还是自我安慰,岳麟又道:“你也莫要担心,这位从来就不是强取豪夺的人,不放手还能怎么样,戏班子难免到处跑着演戏,说不定距离远了,慢慢也就淡了。”
商雪袖正在浅眠,她拥着被子,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也算不错,阿虞帮她放了炭盆在屋里,那么暖和。
她又摇摇头,她的阿虞远不止这样好。
恍惚间,就听见叩门的声音,她心里砰砰砰的跳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蹦下床去跑了过去。
门被她一下子打了开来,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外面扑进来的寒气,就被拥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都不问是谁就开门呢?”连泽虞问道,又将她一把提起直接拎到床上,道:“而且还不穿鞋子。着凉了怎么办呢?”
商雪袖看着连泽虞,已经换了一身戎装的打扮,道:“是要走了吗?”
“今夜走。”连泽虞专注的看着商雪袖道。
他是去打仗的。商雪袖便直起了身子,轻轻的抱住站在床边的他道:“阿虞要保重。”
那盔甲冰冷且坚硬,他只虚虚的环拢着她,仿佛生怕重一些就会硌到她一样。
商雪袖不由得心里不舍而酸涩起来,双手慢慢的摸到了连泽虞的脸上,那是她能接触到的他的肌肤,虽然才从外面进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凉,温温的。
随着她的手轻轻触碰,他的眼睛就慢慢的弯了起来,他侧过了头,用他好看的唇追逐着她的手,吻到手心,手心便烫了起来,吻到手背,手背便酥酥麻麻。
她缩回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依恋:“那马上就要走了吗?”
他的声音带了温柔:“还有一两个时辰。”
按照商雪袖想的,也许他真的只是见一面儿就走了,而此刻听到还有一两个时辰,如闻纶音一般抬起头道:“真的吗?”
她看到连泽虞笑了笑,点点头。
商雪袖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无措,四顾看着,道:“那你要熬夜赶路呀,应该休息一会儿。”
她看着连泽虞道:“你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我叫你,我会一直听着外面的更漏的,不会误事。”
说完了还往里让了让。
连泽虞又笑了起来,道:“阿袖是在邀请我吗?”(。)
第183章 时运
商雪袖看着他开始脱那身看起来极其复杂的盔甲,大吃一惊道:“你别脱啊,和衣歇一会儿,你……我不会穿这个东西啊,到时候你怎么穿上啊?”
闷闷的笑声从连泽虞的胸膛里发出来,他已经抬腿上了床,一把揽住了商雪袖道:“你总要学会为我穿衣的啊。”
商雪袖反身抱住了他,没有盔甲在中间阻隔,来自他身上的热就蔓延了过来,她轻轻的道:“好希望以后你都不用打仗了。”
话音刚落,就感到他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他的唇落在她的头顶,道:“阿袖,这场战事,你为我做的太多,谢谢你。”
商雪袖摇摇头,并没有说话,那么一丁点儿的付出,对她来说已经得到了无数倍的回报,而且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回报,可上天却给她太多惊喜。
她的阿虞,给她太多。
她眼睛里的阿虞眉毛长而挺,看着自己的样子那么珍视而爱惜,她的手和他的手一直交缠在一起,这一刻那么安心。
她醒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昨夜他那样缠着她唱曲给他听,只一句“被纠缠”还没唱完,整个人便也被他纠缠住了。
后来呢,头发也纠缠在一起,手指更不要说,一直被他掌控着交握着的,还有……
那是怎样的纠缠呢,她的唇舌和他的唇舌,她的手臂和他的手臂,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似乎怎样勾连都不够,怎样贴近都不够。
他说,阿袖,你回霍都吧,等我平定了上京,叫人来接你。
她便忍不住用双臂勾住了他的身子,为的只是能将脸埋在他胸前,好像这样能忍住眼泪一样。
若知道她没有想过跟他去上京,他可会难过和失望么?
可他是多么聪敏和敏锐的人啊,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小小的不舍,他都能体察得到,只是叹了口气,却拥抱她更紧。
商雪袖的心中若说不惆怅,是假的,可是还未及惆怅,便已被牵挂占满。
她下了床,愣怔了一会儿,起身看向那副画,上面的连泽虞仍旧微微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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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传谋在大帐中一把把急件扯个稀烂,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不是她,柳家怎么会有此灭族之祸!”
急件是由宫里加急派出的,是丽贵妃责问为何战况迟迟没有进展。
按照原先的计划,石城关眼看就要断粮了,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一定能攻下来。可他怎么会知道一夜之间守城的将士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愣是又抵挡了这么多天?
柳传谋心里此刻也有了定论,连泽虞那支兵定然西进去了,压根就不是什么要前后夹击他的计策,所以他更加要打下石城关,北入上京“勤王”!
正谋划间,柳平波大踏步的进来,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道:“父亲!西都……西都被连泽虞破了!”
柳传谋一下子就厥了过去。
柳平波喊了随军的大夫,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柳传谋弄醒,幸而不是中风之症,柳传谋躺在床榻之上,流下了两行老泪,道:“是为父害了你……你姐姐……”
看着柳传谋瞬间老了十岁,柳平波也再不好跟他说什么噩耗了。
那群被放走的伶人,若是被父亲知道他们拿着他的令牌,通行顺畅的进了西都,一路上凭着《生死恨》和《春闺梦》为太子争了无数人望,《春闺梦》更是被传为唱破了西都的城门,恐怕父亲就要活活被气死了。
柳平波也不怨丽贵妃。
时也运也。
最初,时运是站在丽贵妃那边的。
丽贵妃发动也的确挑了最好的时机,连泽虞领兵在千里之外,皇上突然在丽贵妃的宫内发病,昏厥了过去,她当时就封锁了消息——太子辅政十年,本来就根基极稳,若不出意外,她的那个小皇子想登上皇帝的宝座,想都不要想!
难道还要等着连泽虞大胜回京,重新稳定局势吗?
父亲和他接了丽贵妃的信,也立刻意识到了这机会稍纵即逝,为了这一天,他和父亲在上京部署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
他们立刻传信让丽贵妃下旨令太子只身返京,接管禁宫,控制朝臣——有些个不识抬举的,杀了便是,禁卫头目和上京的守军将领早已换成了柳家的人,还怕什么?
太子返不返京早就不重要了,一道旨意下来让三皇子继位,大事就定下来了,至于平息后面的不服和风波,是他和父亲的事,养了这么多年兵,为的是什么?
可后来却越走越艰难,仿佛一切运气都用尽了一样。
谁也不知道本来被囚禁的萧后怎么就突然从禁宫里失去了踪影!
她跑了就跑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太子妃,俩女人也不算什么,但是,和她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御玺……
他和父亲这边也不顺利,石城关迟迟未破,西郡原本还在观望骑墙的人被一个小戏子唱的站到了太子那边儿……
柳平波揉了揉太阳穴,这档口,他不能只顾着怪谁了,想好对策才是最重要的事。
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得知萧后失踪,他就已经派了密探全上京的搜查。
如果能最后拿住萧后和御玺,还是他们的赢面儿大……但是他要和父亲合力破了石城关……不能被连泽虞和丁兆龙合起来包了饺子……
可情势太不乐观了,他们的粮草……也岌岌可危了,后方失守,便再无一城一镇支撑柳家的军队,没有粮草,别说打仗了,恐怕只能等着饿死!
他额头上青筋显露,道:“传口信过去,请上京的童将军火速出兵夹击石城关!”
李玉虽然并不干涉西都内务,但那么多兵坐镇西都,也难免让西都众官员压力倍增,因此办起事来格外的卖力,不过十来日的功夫,西都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这少不了柳家的贡献。
柳家被抄了,从中非但搜出了无数财物,还有若干违禁之物,和柳家沾亲带故的一律都被捋了一遍,明里暗里由柳家做东家的商铺也如同筛沙子一般被筛了出来。
第184章 虽难尤甘
因为之前情势不好,除了本地的少数几个唱西郡土戏的小戏班子,西郡这边根本没有其他戏班子来。
现在的西都只有新音社一家,不但有了收入,甚至可以说赚得盆满钵满——在商雪袖的安排下,每晚都要轮着上戏,春字辈的学徒们也算是有了机会可以登台,百姓们也需要通过这样的形式来告诉他们,现在是安宁的,祥和的,不会再有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