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自己,顿觉可以拿出更多的时间来整理戏目、音律了,她的第一本音律当时粗粗誊写完以后便交给了六爷,她这边仅剩了最开始的草稿,还想着再完善一些,若六爷同意,可以借着六爷的手经由曲部传扬出去。
又过了几日,终于有另外一家唱明剧的戏班子来到了西都。
展奇峰也慢慢摸到了戏班子运营的门道,便来问商雪袖:“班主怎么看?”
对于这家后来的戏班子,商雪袖是有一点小愧疚的。
新音社来了西都这么久……那个后来的班子,生意恐怕不会太好了。
商雪袖沉吟道:“新音社不能再留在西都了。长期在这儿,对两家都不好,我原本想离开西都,到西郡其他地方走走的。”
展奇峰道:“西郡内还在整顿,春播也快开始了,未必合适。而且既然有戏班子来了西都,西郡其他地方陆续也会有唱戏的去唱了。不然,您还是在西都居留一段时间,唱不唱戏的倒没什么。”
他朝着商雪袖宽慰的笑笑:“我帮着管先生打理班子,这段时间唱戏的收入和上面儿的赏赐极丰厚,班里颇有盈余,就是您自己的私房,也相当的不少,倒不用愁吃喝用度。您在这边会会文,排排戏,过段轻省的日子。等朝廷的局势安稳下来,我再陪着您去上京。”
前面说的都有道理,商雪袖一直在微微颔首,可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略微黯淡了一下,道:“新音社去年才从上京南下,哪能那么快再去上京呢?”
她也不能像展奇峰说的那样留在西都。
新音社其他人并不像她那样把明剧看的极重,所以这一班子人停在一个地方,斗志也会慢慢消磨光,还是带着出去走更好一些。
展奇峰略愣了一下,但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道:“既然不去上京,商班主没考虑过去南郡一行么?”
是啊,南郡。商雪袖想:若没有在霍都遇到太子,若国家没有生乱,若不是她坚决的要去石城关,她原本应该去南郡一行的。
临行的时候她知道余班主有意往东边走,徐治也有意去那边,想必现在他们在东郡已经打开局面了吧?
商雪袖眼中不由得露出向往的神色来,大岳师父和小岳师父都出身南郡,那里是文采集萃之地……
展奇峰道:“班主可以从西都返回霍都,休整一下再从霍都南下。”
商雪袖摇了摇头。
六爷曾说过,江南小戏之多,天下为最……想必她从霍都去南郡,六爷不但不会反对,还会特别支持,提供很多的便利。
可是,她却没法面对六爷……
想到这里,各种情感涌入心中,一时间商雪袖难过的透不过气来,她闭上了眼睛。
展奇峰这段时间见惯了她作为一班之主,绝世名伶的气势,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脆弱,她睫毛微微颤动,而眼角处已经沁出泪滴来。
商雪袖睁开了眼睛,偏过脸看着外面,阳光下她的眼睛被刺得难过,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们直接在西郡南下,然后渡松阳江。”
(第三卷 完)
第187章 南岸桃
松阳江上桃花汛,风送行舟春流急。
新音社未出元月就离开了西都,怕的就是再晚一些赶上松阳江的桃花汛。
这时节寒风仍然凛冽,松阳江西头的冰雪还没融化,河道窄且水流平稳,十分适合行船。
商雪袖站在船头,她很小的时候跟着跑船,对松阳江一年四季什么时候平缓,什么时候波浪大,倒是还依稀有点儿印象。
但难得的像展奇峰这样的读书人竟然也知道。
她看着展奇峰,他站立在船头,一身儿粗布棉袍,两手笼在袖筒里,丝毫看不出什么文雅模样,正兴致勃勃的和掌舵的船工说话,说的是春汛秋汛、两岸几年的旱涝情形和庄稼收成。
这艘船显然不如当初六爷准备的那艘舒适,因为现在一应开支都实打实的出自由新音社自己赚来的银子。真的雇一艘豪奢的船,商雪袖想想也觉得肉痛的很,她终于明白当初齐老班头为什么那么抠门儿了。
前面水流急了起来,那船工无暇再聊天儿,展奇峰转而溜达到商雪袖身边道:“班主可感觉到船速快了许多了?”
商雪袖点点头,因为船速快了,所以从她身边掠过的风感觉也更大了一些,饶是她穿的和展奇峰一样臃肿,也不免有些发冷。
展奇峰走到舱门那,开了门让宋嬷嬷拿了一件斗篷出来递给了商雪袖,看着她熟练的又把自己个儿包了一圈儿以后,笑了笑道:“今年似乎回暖的早,上游冰雪消融的快,这边的水流就要湍急,我看今年桃花汛要提前了。不过这样也好,比预想的要早到南郡。”
他说的不错,不过一两日的功夫,随着水向东流,船只几乎不费力气的顺流而下。
商雪袖再看两岸,南岸已经隐隐约约可看见一片片的淡淡绿烟,粉粉桃红。那桃红还不显著,想是只是结了花苞而已,可想而知,当沿岸这一线的桃花俱都开放时,该是何等的热闹!
展奇峰看她脸上的表情终于露出了少有的雀跃欢欣,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便道:“南岸的桃花是时常被骗的。”
商雪袖奇道:“怎么说是被骗?”
“桃花这种树开的急,只要有一些回暖便抽了花骨朵,再有点春意便会迫不及待的开放。但沿江一带,气候其实时有反复,这一代水汽极大,一旦来了倒春寒就要下一场冰雨。桃花就会被活活的冻在树上。”
他嘴角挂笑,手仍然操在袖筒里:“但树怎么会有记性呢?每年几乎都被骗,有词云,‘冷香凝露,一支冻雪簇桃花’,说的就是松阳江这一线的南岸桃,是南郡著名的一景。”
商雪袖不由得笑起来,道:“这真是倒霉的桃花啊。”便喊了管头儿道:“南边儿景致好,让大家伙儿都开窗透透气,不然都把自己憋闷坏了。”
展奇峰看她来了兴致,也展颜道:“班主不要急,这桃花一天一个样儿呢,如果不急,待到河流平缓的地界儿,南岸那边各几里就有小码头,专供游船停留玩耍,还可以上岸看看。”
商雪袖也终于注意到他一直说的是“南岸桃花”,边转了身,向北岸望去,果不其然,除了一排极细的小树苗以外就是光秃秃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展奇峰解释道:“江南本就文人风气浓,前朝尤其喜好风雅,沿岸不怕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种了杨柳桃花,那可不光是你眼见的那一排,里面层层叠叠,好多呢。”
商雪袖却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江两边对比如此显著,再说,前朝的时候,北岸那时候难道就不是前朝的地盘吗?何以厚此薄彼呀?
“北岸属于西郡,建国的时候,历经战火。”展奇峰皱着眉头回忆着道:“武帝打下西都时也是从松阳江和陆路两线,两路都非常惨烈。松阳江这路,军船硬攻上岸,上岸之前用了火箭,史书上说,‘如若明昼,十数日仍有余焰’。”
商雪袖心道:原来一把火都烧没了。
随即她的神思又飘远了,殿下这次也是两条线,他和李玉会师于西都城下,想到这里,她发现原来她已经不惧怕和讨厌李玉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感谢。
“不过,前朝虽然糜烂,这两岸树植却是有利民生的。擅议一句,武皇帝烧了北岸几百里,才有后面松阳江水患之祸。”
“那南岸呢?”
商雪袖很奇怪为什么南岸为什么反而能逃过一劫。
展奇峰笑道:“听说商班主师从大岳小岳,习学书法诗画,这两位先生出身南郡世家,难道没和班主聊过南郡的事儿?”
商雪袖忽然想起了当时在西都城内,说起那支从松阳江上岸的军队,他们二人十分笃定的说不可能是南郡出兵支持太子……这和眼前这一片仍在寒风中却跃跃欲试要开放的一路南岸桃又有什么关联么?
看着商雪袖若有所思又面色茫然,展奇峰道:“霍都地处三江交汇,都说文气兴盛。其实比起霍都再以南的南郡,还差了不少底蕴。前朝孱弱,可谓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本朝的武皇帝出身草莽,但是却是真龙天子,当得起一个‘武运昌隆’的评语。武皇帝先平定了北边儿,最后大军压境,直指南郡——那时候还不叫南郡,叫越州,是前朝越侯的封地。”
可能因为镇日在船上无聊,展奇峰讲起来极其耐心。
西边儿那种险地,虽然损失惨重,但到底被武皇帝硬打下来了,可西蜀文气养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皆因当时打下来以后,那边的文人还傲着呢,不肯低头,被杀了不少!
越候也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位即将君临天下的姓连的土包子,根本就不怕死人!
江南文气昌盛,也就导致了重文轻武的风气,越候他可以继续抵抗,但又能抵抗多久呢?
一旦被攻陷,且不说老百姓,士人们怎么办?固然还能重大义轻生死,可真要那样,越州的文根就断了。
第188章 郁别离
展奇峰说到这里,脸上也露出钦佩的神色来:“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那位越侯。他决定投降,而且拿这一降换了不少好处。”
商雪袖诧异道:“他投降了,还为自己换好处,你还佩服他?”
“班主的想法正和当时越州文人、百姓的看法一样,他与武皇帝约定,他若举州投降,武皇帝就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接纳越州这一大块土地。但是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越州名义上的最大官员,必须是越候邝氏一脉世袭。除此之外的各级官员,全都可以由朝廷派遣。”
“那……这也不算什么好处。不是也相当于被架空了么?”
“算是吧。”展奇峰目光充满了惆怅:“但是这样的要求,在越州百姓,尤其是文人眼里,却是为了保他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投降的。武皇帝受降以后……我说过吧,武皇帝是草莽出身,你看看我朝这四个郡的名字也知道了,越州被更名为南郡,越侯邝氏一族世袭南郡郡守一职,百姓和文人们骂武皇帝的几乎没有,全是一边儿倒的骂越候做了叛国贼。”
商雪袖倒也有些明白过来,因为文人们都去骂他,反而不会太过激怒武皇帝,就不会有西郡那样的下场,便有些遗憾的说道:“他,这一片苦心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
“有人知道。”展奇峰负手而立道:“后世修史,说越侯是前朝最明智的一位侯爷,忍辱负重,江南文脉才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百姓也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只是他生前却不知道身后事。”
那就还是背着骂名而死的了。
商雪袖不觉有些意味索然。
她又陆陆续续听展奇峰说了些旧闻,越侯既已投降,本朝从武皇帝开始到当今的庆佑帝,都默认了南郡的这种特殊的存在,虽然最初的时候,南郡郡守的确毫无实权,但谁又敢保证之后的历史走向?
历经几朝,朝廷选官,总还是要科举取士,而江南的士却是最多的。
原先越侯与武皇帝约定由朝廷派遣各级下属官员,可还不到一甲子,南郡的大小官员中,已经有一多半儿本来就是南郡土生土长的人,而这些人又有不少后来对越侯一脉存了恭敬和感谢之心,所以现在的情况早已不是当初可比的。
现如今的南郡郡守颇有实权,隔着松阳江和大横江两江,在南边儿俨然是一副自治的模样,江北常说南郡是“国中之国”,也幸而这几代的邝郡守安分守己,赋税钱粮从不曾少纳过朝廷半分。
商雪袖并不懂得很多,但听着听着就出了一身的汗。
要是这场动乱里南郡也存了什么心思,那就是天下大乱了……
当时大岳和小岳师父说不会是南郡,是不是也是觉得以南郡当下的地位,还是不出兵对太子殿下更有利一些呢?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展奇峰零零碎碎当故事讲给她听,倒看她听的一脸的郁色,便不再说这些,转移了话题道:“听闻商班主北上、西行,都是大岳和小岳随行,这次去往南郡,两位先生还是一同前往吗?”
这点商雪袖其实是不确定的。
她在年后寄了信给六爷,不知道这回大岳和小岳师父会不会像她信里说的那样在江阳汇合,按照她的想法,既然两位师父都是南郡人,应该愿意回到故土看看的。
展奇峰笑道:“两位先生极有名望,我也佩服的紧,不像我这样整日蝇营狗苟,俗务缠身。”
商雪袖不由得有些尴尬道:“展先生若如此自谦,我和新音社就不敢再劳烦您了。”
展奇峰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道:“是我想窄了,为殿下做事,料理俗务,怎能说是蝇营狗苟?”却是避过了为新音社打理日常琐事的事儿。
过了两日,果然桃花盛放,远远看去云蒸霞蔚,江中也热闹起来,不时能看到豪华的画舫,风雅的扁舟,舫上不时传来丝竹之声,已经是极富江南特色的小调儿了。
再向不远处看去,红一片绿一片的烟霞之中影影绰绰显现出一座城池来,倒有些霍都的风貌,这里便是江阳了。
甫一下船,商雪袖见码头秩序井然,揽活儿的人也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一拥而上,而是由周到的小吏带了一帮脚夫或者车夫过来,心中便对南郡这地界有了几分好感。
展奇峰从头上雇了几辆马车,将大大小小的箱子装上了车,又道:“班主,给您雇顶轿子?”
商雪袖摇摇头,道:“一直在坐船,我想走会路,先不急找戏园子,苦了大家伙儿一路,在路上看着有合适的客栈先住一晚上吧。”
展奇峰看不清楚她帷帽下的表情,便帮着管头儿将人拢在一起,李玉峰临下船看着小玉桃和其他个女伶、女徒弟带上帷帽,又交代了几句,大家伙儿这才跟着前面儿的马车说说笑笑的上了大道。
商雪袖扫了一眼后面的人,心中更加郁郁。
邬奇弦走了。
他和新音社的人一起在西都过了最后一个年,并没有看出什么要走的征兆来。
后来商雪袖总算决定了去向,要往南郡一行,原本以为南郡欣赏明剧的人只会更多,又是开春的时候到南边儿,戏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乐见其成的,可没想到邬奇弦要走。
他要走,不需要说什么原因,本来他和新音社签的契就从来没有因为是新音社就和其他戏班子又何不同,一样都是注明了随时可以离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