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摊开了一张空白贴子,马师爷还是第一次得以进入他的书房,并有这个荣幸为大人磨墨,兴奋的眼睛的都发亮。
李玉没注意他,他记起了昨晚的绿牡丹,身姿袅娜,眉目含情,自有一番风流态度,相比起来九龄秀的确青涩稚嫩,难怪萧六兴致缺缺。
“萧六他这是防着我呢?”李都守用不宽大的手掌抚了一下胡须:“昨晚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次绿牡丹。”想到这里,他提笔蘸墨,须臾一个挥洒淋漓的贴子就写好了,马师爷看着他写,心里这份矛盾劲儿就别提了,这么漂亮的字,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李玉吹干了墨,合上贴子交到马师爷手里道:“去,到牡丹社去,就说爷之前的贴子写错了。爷是要绿牡丹。”
“啊?”
马师爷没想到李玉说交给自己办的“要事”是一份为大人换姬妾的差事,而且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荒唐劲儿。
李玉并不管马师爷内心的纠结,手一挥,道:“你现在就让李管事安排轿子和你同去,记住,赶在午时前要把人给爷抬回来,不然绿牡丹可就真栽到萧家去了!”
萧园的“莫忘居”里,商秀儿终于听到萧六爷口中说出“我不会答应”的话,一时间反倒松了口气,大抵是一直紧绷着精神等着一个虚幻的希望,还不如绝望来的轻松吧。
这几年里,她什么人都遇到过,演戏的伶人,戏里演人情世故,戏外,更懂世态炎凉,和这位六爷一样心肠冷硬的人,不是第一次遇到。
商秀儿慢慢的安静下来,看着窗外。
她不知道六爷为人性情如何,但看刚才,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好性子的人,她现在身处萧园,能做的,是尽量拖在这里,一直等到眼前的六爷改变主意,或者等那位观音娘子大发慈悲。在这之前,她那些准备好的话还是放到肚子里吧,万一惹恼了这位,再把她绑了送到都守府去就更糟。
萧六爷微阖了双目,昨晚戏台上九龄秀饰演红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唱、念、做,可圈可点,不知武戏怎样,在草台班子里算是难得的上等水平吧,若有人打造,来日未必不能夺目,但现在还不值当他特别的注目。她被李玉看中,或许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被抬进都守府的,对昨日的萧六爷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个九龄秀的幸与不幸,就如同不小心爬到烈日大路上的地龙,要么晒死,要么被人踩死,他却没那份善心和功夫弯腰将地龙挑到路边阴影下,更不会因为这地龙爬到自己脚下就珍而重之的养在自己家花园里了!
但现在情况的确不同了,萧六爷想起昨夜,眉头轻皱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九龄秀在他的卧房内呆了一夜。
萧六爷在等,商秀儿也在等。
观音娘子没有等到,却等来了马尾和鼓槌儿。
两个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进到房内才噤了声,恭恭敬敬的站在萧六爷面前。
马尾道:“爷,事儿都办得了。”
鼓槌儿接着道:“就在刚才,绿牡丹已经被李大人府上接走了。”他禀完了话就低着头,却偷空瞄了一眼这位姑娘,又低下头,昨晚的事情他不敢打听,但是爷已经很少这么行事了,这九龄秀……
商秀儿猛的直了身子,又皱了眉头跌回到地上,一遍按着膝盖,一脸惊诧。
萧六爷淡淡的斜瞥了商秀儿一眼,询问道:“签的什么契?”
商秀儿急忙道:“份子契。”
萧六爷轻轻点了头,转脸对两个小厮道:“马尾最近别出门了。鼓槌儿去船上,让牡丹社离开霍都。”
鼓槌儿点了头,正要走,听商秀儿起身道:“六爷,请等一等。”就停了脚步等着。
“何事?”
商秀儿走到萧六爷身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抬头道:“多谢六爷费心,原本听六爷说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没想到您是口冷心热的人,从早上到现在,我内心诸多腹诽,请六爷大人大量,原谅我。我这就同这位小哥一起回去了,牡丹社还欠我包银没结清,虽然数目不多,但是也是我辛辛苦苦唱戏三年所得,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寻到可靠的班子前还需要银子度日。李大人的事情已经托六爷的福了结了,我就不赖在这里了。我这就跟六爷拜别了。”她说完,又低头磕了一个头,才直身站起。
夜里来萧园实际是仓皇求救,奔跑中哪能感觉到道路遥远,现在事情一经解决,商秀儿便觉得萧园位置实在太荒僻,等走到了逐渐有人声的街区,她一张脸已经冷汗津津,心跳如鼓,又淋了雨,加之跪了一夜,现在感觉身上忽冷忽热,始终都有又疼又难受的感觉,两片樱唇微微张着喘气,脸色也苍白的很。
鼓槌儿不明所以的看着商秀儿,看她这副模样,是真的虚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只好叫了顶软轿,将商秀儿扶了进去。
轿子一颠一颠的走着,商秀儿靠在上面,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地远离她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直到轿子“咚”的一下落了地,她才恍惚醒来,隐约听外面鼓槌儿责骂道:“轻点!里面是娇娇柔柔的姑娘,怎么跟抗包袱似的一撂?”
第15章 算账
“不妨事。”商秀儿掀了帘子出来,路上的小憩让她精神略好了一些,道:“多谢小哥关照。”
鼓槌儿付了钱,站在商秀儿旁边,码头上停靠的戏船依旧是那么多,绣旗飞扬,你来我往。
一夜之间,牡丹社的变故却这么大,绿牡丹的旗子已经摘下,商秀儿看着孤零零悬挂着的九龄秀的旗子,和鼓槌儿慢慢的走到那里,看着蹲在船头发呆的齐班头,道:“齐班主。”
齐班头惊愕的抬头,用烟杆指着商秀儿,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你不是跑了吗?”
商秀儿摇摇头道:“我没跑,我是出去找法子的。若不然,李大人怎么会改变主意,抬走了绿牡丹?”
话刚说完,碗姨端了一盆水从船舱里出来,看到商秀儿也是吓了一跳,商秀儿见她眼圈又红又肿,脸上也有些红肿,看样子昨夜挨打了,不由得愧疚起来。
这会齐班头已经站了起来,道:“你的法子?就是让绿牡丹替你?她是牡丹社的台柱子!”
商秀儿哪会听不出来齐班头话里的怒气,她嘲讽的笑了,冷声道:“所以你就舍得、你就应该、你就能够把我送出去么?齐班主,昨晚我要是继续要走,你就要把我绑起来吧?可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凭什么在我说不走以后,还派碗姨看着我?想必觉得能从我身上捞一笔,又能讨好李大人,留下绿牡丹,再找几个伶人,以后牡丹社生意肯定兴旺,你的算盘,我不用脑子都能想的清清楚楚!”
想到昨夜的事情,商秀儿愈发觉得悲愤,话里带了几分刻薄,道:“我已经顾念旧情,昨夜狂风暴雨,齐班主做着发财梦,我却在风雨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奔走!我尽我所能的努力了,齐班主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直接跑了更好?”
鼓槌儿在旁边看商秀儿神情激动,脸色益发的显得苍白,而齐班头则气的浑身直抖,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
他既然陪着九龄秀过来,可不想看着她被动一根手指头,想了想向前走了一步,拱手道:“齐班主吧?容我插个话,我是昨晚萧爷府里的人,我们爷托我带话给您。”
齐班主听说是萧府的人,倒显得略微客气了些,问道:“什么话?”
鼓槌儿直接道:“我们爷说,一,赶紧把九龄秀的契结了,二,牡丹社离开霍都。”
齐班主眼睛倏地瞪大了,道:“离开霍都?我们才刚到了一天!”
他心里知道,绿牡丹已经走了,经过了昨晚,九龄秀肯定也留不住了。这两个人一走,牡丹社在霍都是根本立不住脚的,但还是不甘心的道:“李大人我们牡丹社是惹不起,可萧爷又是谁?凭什么让牡丹社离开霍都?”
鼓槌儿轻蔑的笑道:“萧爷么,别的不敢说,但在这霍都里,只这唱戏一件事,若他开了口,信不信牡丹社的戏一个戏台都不敢接?就算你在你这船上唱,信不信也没一个人来看一眼?”
齐班主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气势突然就矮了下去,看着商秀儿,半晌才道:“你……你……既然找了这么大的靠山,为什么还把绿牡丹弄走……”
商秀儿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懒得再纠缠,只想快点把银子拿到手离开牡丹社,从此再无瓜葛,便淡淡道:“您可想开点吧。绿牡丹早就不想唱戏了您看不出来么?我若想的没错,她今天走,可是欢天喜地的走的吧?齐班主既然看见我这么生气,我也不招您眼了,我这就走。”
碗姨这会才开腔,急道:“姑娘,你要走哪去?绿牡丹已经走了,你要再走,班子上没有了旦角儿,可怎么好?”
齐班头把烟袋锅子在船帮上无奈又发泄般的磕了磕,面无表情的看着繁闹的松阳江:“走走走,你走吧,总有这么一天。原本你也是半路才来牡丹社的,天下唱戏的这么多,难道我这班里还找不到一个女伶?”
商秀儿此时才看到碗姨手里端着的盆里的水,红通通的,惊道:“碗姨,这水……”
碗姨眼圈儿又红了:“小齐班头被他爹揍了,拿了马鞭,没头没脑的抽了一百多下,那孩子傻,也不知道躲……就不是我亲生的,也下不了这种手啊……姑娘,你看在小齐班头的份儿上……”
商秀儿看着碗姨透着哀求和祈望的眼神,仍是下了狠心,摇摇头道:“碗姨,你别说了,我不能再在这班上呆下去了。我怕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我还能躲过第二次。”
碗姨呆愣在那里,商秀儿咬了咬嘴唇,道:“齐班主,我在船上唱了三年,你把我的包银结清了给我。”
齐班主没想到商秀儿不但要离开牡丹社,还要拿走这点银子,一时气结,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那个小厮,无奈的道:“你跟我进来,不会少你的。”
鼓槌儿怕商秀儿吃亏,也跟了进去,他见商秀儿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拎出来一个包裹,并一本册子,想必这些就是九龄秀的全部家当了。
商秀儿把包裹放到桌子上打开,道:“齐班主,这是我自己的行头,你可以让人看看我是否夹带了班子里的东西。”鼓槌儿扫了一眼,见不过是十来件不新不旧的戏装,并一小盒头面,头面大多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就连他都看不在眼里。然后他就坐在旁边,听着商秀儿和齐班主对包银的数额,看着这九龄秀锱铢必较,他觉得无聊极了。
商秀儿翻着自己记录的本子,道:“还有前年在吉庆商会贺东家六十大寿那次,绿牡丹病了,我挂的是头牌,不应该按二牌算,应该给我一成。”
齐班主逐条对照回忆着,气呼呼的打着算盘珠子,总算核出了一个数额,吩咐碗姨道:“给她取来。”
商秀儿道:“碗姨,把我的契纸也拿来。”
碗姨看了一眼齐班主,看他没吭声,叹气去了。
第16章 情薄厚
戏班子的人远远的围着,可说话声都传了过来,一下子先走了台柱子绿牡丹,紧接着九龄秀也要走,大青衣的戏演不起来了,齐班主说是要雇人,但像绿牡丹九龄秀这样的也不是想雇就雇得着的,还不知道整个牡丹社会不会散伙儿,嗡嗡声中话也难听起来,没有谁再顾忌谁。
“真以为自己是名角儿了?”
“嗤,真要是名角儿那会那么一钱银子两钱银子的计较。”
“按说这事儿不就因她而起么?刚才我躲在门口面听,也是说因为她夜里跑了才不得不让绿牡丹替了她……”
“别说了……”
“祸殃子一个还怕人说么?”
商秀儿慢慢的拾掇着,世间事不就是这样么,戏里演的唱的还不够么?就算是亲朋好友,到了艰难处,很少能互相帮扶着渡过,各自管各自的已经算好,还有互相拖后腿的呢,更何况这是牡丹社,人和人之间不过是几年共处的情分而已,这情分,今天看来,实在是太浅了。
他们不会想着班上没有好的生行,全靠两个旦角儿挑起来,也不会想着在台上出了岔子时,九龄秀到处描补,更不会顾念这三年里,一个挂了旗子的女伶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从未对他们口出恶言过。
但商秀儿已经不在乎他们了,在昨夜没人为她说一句话,反而都以羡慕、嫉妒的目光等着分她一杯羹的好处时,她和这些人之间浅浅的情分,同样也瞬间消耗殆尽。
她最后慢慢的将不到八十两银子装进了包裹绑仔细了,又将契纸看了又看,然后才收在怀里,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艘她呆了三年的船,最后对碗姨道:“碗姨,替我谢谢小齐哥。我这辈子恐怕也不能报答他的恩情了,只有欠着了。”说罢对鼓槌儿道:“有劳小哥久等,我们走吧。”
莫忘居里,萧六爷一直在呆呆的坐着。
他看着九龄秀和鼓槌儿出去了,才有心思慢慢整理刚才的话。
九龄秀说的坦荡。
原来她并没有要留在萧园的意思,她一直想要的就只是不想被李玉收进后宅……那她为什么还要听观音的话。
萧六爷又一次拍着额头。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在屋里反复踱着步子,若没有昨晚的事,即使她求到自己的面前,他也绝不会插手。这次的插手,是昨夜的意外后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善后方式,他在霍都还不知道要停留多久,不想再让李玉对他心有夺人之美的怀疑和怨憎。这,对九龄秀反倒是一种成全了。所以她才无可怨尤,只存谢意么?
“来人。”
马尾进来了,萧六爷道:“怎么是你?松香在么?让他去码头,找到九龄秀后,请她回来一趟。”
马尾应了一声,又道:“松香没见过这位九龄秀姑娘啊?”
“鼓槌儿在码头,让他先找鼓槌儿。骑马去吧。”
松香来到码头,正赶上商秀儿背着包裹,向鼓槌儿道谢,鼓槌儿偏过身子受了她的礼,她又道:“请小哥回去后再向六爷替我拜谢。”
她回头看了看牡丹社的船,船上光秃秃的,原先挂着的九龄秀的旗子已经被她叠好装到包里了:“若不是有六爷派了你跟着我,齐班主必然不肯轻易放我走的,我能和牡丹社交割的这么干净利落,还是借了六爷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