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笑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方寒霄在廊下听到现在,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的产业不涉及书市,但他远比莹月在外面走动得多,对于各行行情比莹月及福全这样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书籍市场,不缺大儒经史——先贤们早写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场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们之间的互赠咏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场对这些书没有需求。
缺的是两种,一种是科考时文,一种是通俗话本小说。
后者缺得比前者还厉害,因为科考时文也是有走科举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着。通俗话本的市场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写它的人就多,相反,还越少——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经文人放不下身份来写,没能力的,写出来的又不知是个什么烂玩意儿。
即便是那些烂玩意,也有书商肯收,没办法,缺啊。
买回来印一印,总有人看,多少赚点。
福全从前替莹月买书,他识字很少,不知该买什么,都是跟书坊掌柜要的推荐,人家一听是闺阁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给推荐乱七八糟的书,尽量捡高层次的推荐——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总之不出错,不会让人姑娘家里发现了来闹事。
所以莹月没看过那些不成样的书,她没对比,对自身就没有准确认知。
莹月正在忐忑又欢喜地问石楠:“那我卖吧?二十二两呢。”
石楠很坚决地点头:“卖——大爷?”
她看见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从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带傻丫头,叫人蒙了还欢欢喜喜觉得值呢。
福全略迟疑,但见方寒霄已经出去,莹月脸色不解,但没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第107章
方寒霄出去的时间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回来的时候,给了莹月两张契纸和一张银票。
银票是一百二十两。
莹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着她们的目光。
这点钱,实在不在他的眼里,要不是看不过眼莹月吃亏,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莹月是震惊极了,三山堂先前给她开二十二两她都觉得好赚了,像天上掉钱了一样,没想到方寒霄转头给她拿回来五——五倍还多!
“真是人家给的?你没哄我?”她不相信地追问。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怀疑自己,她怎么就能赚这么多钱了呢。
方寒霄把银票底下的契纸翻上来,示意她看。
契纸就是订立的书稿合约,上写着三山堂受托代为刊印《余公案》发售——只是刊印代理权,约定润笔一百二十两银,如需将书稿内容挪做他用,诸如改编戏曲一类,必须经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润笔花费还需另行约定——
莹月先忍不住心中炸开一样的欢喜,她嘴角直往上飞扬,压都压不住,但看到后来,喜悦里又生出点茫然:“皓空山人是谁?”
全然陌生的名头。
方寒霄点点她。
“哦——”莹月反应过来,她不好暴露真实身份,方寒霄所以顺着福全的话头给她捏造了个号,这个名号要说也符合举人老爷的身份,但一听便知不是顺口起出来的,应当有个出处来历。
她好奇起来:“为什么我叫这个?”
她的名号呢,她也很关心的。说起来是她忘记了,先前福全说时,光顾着高兴了,没想起这一茬。
方寒霄又点点自己。
这个莹月不明白了,虽是他起的,但怎会跟他又有关系。
方寒霄拉她到了里间,写了四个大字:皓月当空。
他落笔时沾了浓浓的墨,笔画纵横,字意极为饱满。
这个词一点也不难理解,莹月名字里有个“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来,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于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谦或自认隐士的称号,泛滥而寻常。
若没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莹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会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别的一般,于文字上却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层联想——他名字里,正有个霄字。
霄者,云霄,九霄,天空也。
她这轮皓月,当的是哪个空?
不问可知。
莹月呆愣着——你说这个人,哪里来的这样多心机!
她转脸一看,只见方寒霄不避不闪,眼神同她正正对视,黑而有神,闪着得意。
给莹月起出这样一个一语双关的名号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来,他就觉得天造地设,不等回来再跟莹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纸上定下了。
不过,内心深处,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忐忑——如今他和莹月的关系看着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时光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阴影,莹月面上要是好了,心里还生他的气,不肯接受,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莹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笔给我。”莹月催他。
他反应过来,忙递过去。
莹月拿到笔,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郑重其事地在两张契纸左侧角落分别签上了“皓空山人”四个字——最后签名是要她亲笔签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迹仿的是先徐老尚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柔婉,不论是文稿还是这个签名,不说穿的话,都看不太出来是女子手笔。
签完了,她对着发了一会愣。
没有什么,她现在的情绪就是高兴,说不尽的高兴快活。
那张一百二十两银票的意义,比方老伯爷先后给过她的两千两都大,方老伯爷偏心晚辈,又不大懂书文,才以为她很厉害,她得到的时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宠若惊,可从自家长辈手里拿钱,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长辈的心意,不是她理所应当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学的人多了,方老伯爷都会去大手笔撒钱吗?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认识她,与她从没有过来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价求购,全然取中的是她个人的能力。
一直以来,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从得好不好吧,总之,她是没有多少选择权与决定权的。身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从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认命,直到发现方寒霄别有用心,骗她,她与方寒霄闹到几近决裂,要走,但是没有走成。
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于她心底深处,她是真的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想离开平江伯府吗?
她得对自己承认,不是。
做出要走的决定时,她内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么办,何以谋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到,她一点底都没有。
真正拖延住她脚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后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无法就此回到最初,发生过的裂痕,终归是发生过了,他的真实面目与她以为的相差太远,她一时觉得他陌生得她认不出来,一时又觉得他一直是那个人,从未改变,两种感觉,拉锯得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现在。
她从这一式两份的契纸里得到了无穷的勇气,她开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这不是说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点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
陌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畏惧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再给她带来那样大的困扰,因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给她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她因此,反而愿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阳光灿烂,花香阵阵,莹月隔窗见一只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飞舞,自由自在,不觉微笑起来。
这一刻重新敞开的心怀,是因为她自己,不是任何别的人。
可以真正帮到她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你不用这样,我不生气了。”蝴蝶飞走了,莹月意识到方寒霄还在一直看她,转头软软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这阵子心情不好,态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从冷战,到争吵,到看似平静然而总有些不尴不尬的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莹月第一次明确将话说开,望着她澄澈微弯的眼神,方寒霄缓缓舒了口气,心头坠着的还剩下的一颗小石子终于彻底落下,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的眼睛也弯了,渐渐溅出光来,忽然一个弯腰,将莹月合身抱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圈。
“啊!”
莹月猝不及防,满眼家具闪过,一下被转得头都晕了,怕掉下来,也不敢挣扎,手足无措地惊叫:“——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玉簪石楠听到动静,吓一跳,掀帘望了一眼,见是主子们闹着玩,这是有阵子没见到的景象了,双双对一眼,捂嘴笑了,把帘子放下,站到屋门外守着去了。
里间,莹月又被转了两个圈,这下更晕了,总算方寒霄闹够了,终于把她放了下来,莹月晕晕地扶着脑袋,两眼还在冒星星的时候,听到他俯到她耳边低低许诺:“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嗯。”莹月正点了下头,就听他补充了一句,“太难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无声地笑。
她哪里难哄,除了咬过他一口,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嘛。
莹月不服气地想,不过,她也鼓不起劲来生气,忍耐着,还是跟着笑了,小声问他:“你还这样吗?”
她比划了一下喉咙处:“你什么时候才好呢?”
方寒霄点点头,低声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台后,背后牵不牵出隐藏的势力来。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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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
晚间的时候,莹月让人拿钱去了厨房,让置办两席丰盛的酒席来,一桌给丫头们,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头们并不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开心,收拾了她们住的其中一间厢房,热热闹闹地围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莹月不要她们伺候,让她们自去放松去,屋里的酒席也不必来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莹月惯常从不饮酒的人,这一天实在开心,主动倒了几杯果酒,渐渐她的脸颊飞上了两片晕红,眼丝也变得有些朦胧。
果酒味轻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莹月,是方寒霄。
时辰渐晚,灯烛渐灭。
外屋杯盘散乱,里间衣衫缭乱。
莹月哭了:“呜呜,你走开,痛……”
她要被劈开了,劈成两半。
方寒霄隐忍之极地在她耳边低语:“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
莹月嘤嘤:“没有好,骗子,你又骗我,呜……”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稀疏星子闪烁。
一眨又一眨。
第108章
三月初一,一月之始,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礼就定在了这一日。
皇亲宗室娶亲,是许多年没有过的大热闹,初一吉时,延平郡王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自十王府出发,满城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蜂拥了去看。蜀王不在,皇帝作为叔叔,面子给做得很好,特派了两队金吾卫去分列队伍两旁,甲衣光耀,十分气派。
皇帝没有儿子,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择,上一次这么大的场面,得追溯到起码二十多年前去了,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时候。
说起来,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后宫无子。
当今这位皇后姓石,虽然石皇后素有贤名,从不妒忌,皇帝要幸谁歇在谁哪里她从不干涉,后宫里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为正妻,母仪天下,荣耀权力承的是第一份,这所受的压力,就同样是首当其冲。
肚皮不争气,腰杆就没法硬起来,为了弥补这缺失,石皇后只能从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贤”字上靠,掌理后宫,从来公正宽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气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内外的风评一向不错。
扯远了,话说回来,因为围观者众,虽然有金吾卫开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伤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卫就不便下重手,举着长戟只能以推搡吓唬为主。
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还真不是随便吓得住的。
迎亲队伍的行进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龟爬似的,走半天了,还在这里。”
街旁茶楼临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着头吐槽了一句。
他对面是方寒霄,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不以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头骏马上的大红人影周身随意一绕,就收了回来。
“方爷,我说你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薛嘉言不满意他的淡然反应,掉过来又说了他一句。
方寒霄扬眉——他好端端坐着,哪里有乐?
“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从碰见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长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脸!”
茶盅里那一小口清茶当然照不出人的脸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笑出的弧度,乌黑的剑眉索性挑得更高了点,向身后椅背中一倒,冲着薛嘉言一乐。
论起他这几天的心情,跟他娶亲也没什么差。
人间至乐,食髓知味。
可惜莹月实在娇弱,嘤嘤得他束手束脚,不怎么敢放开来,再者因很逼近了这吉日,莹月想去送庶姐出门,给她撑撑场面,他又只得放她休养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