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溪畔茶
时间:2018-05-27 10:30:41

  今日一早,他才把莹月送去徐家,莹月进去陪惜月了,他没事做,跟徐家别的人也没话讲,就溜达了出来,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制版情况,刚看完,出来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两人就约起一道进茶楼来喝茶了。
  薛嘉言让他饶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问他到底乐什么,外面忽然爆竹礼乐声大作,把他的声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弃,啧啧地捂着眼冲方寒霄做了个假装看不下去的动作,然后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楼本开在人烟稠密的地段,如今这条路更挤到水泄不通,礼乐声已是响到第三回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才终于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阳光不算炽烈,但总骑在马上这么晒着,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遥遥见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
  “嘿,叫他装模作样搞什么亲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缩回头来,幸灾乐祸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进京虽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这亲迎礼其实可以不用他亲身赴往徐家,由迎亲队伍把新娘子接回来,他在自家府门前迎出来就算尽到礼数了。
  不过延平郡王自谓这门婚事乃是皇帝御赐,他十分感念皇恩,为显心诚,主动将礼数做到了极致。他这份礼数看似是给惜月,实则是想落到皇帝眼里,在皇帝那里加一加分。
  他没白干,皇帝正是听说他要亲自迎娶,才派了两队金吾卫给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弃延平郡王心眼多,权术谋算,男人的世界里本来少不了这些,而是眼看着延平郡王这么会给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宝,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鸿兴跟着水涨船高,他这个总被大伯当贼提防的侄儿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该听他的摆布了,只怕到时御前的差使都别想保得住。
  想起来,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时外面一波动静终于暂时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话头,压低了声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听说现在连皇后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东宫。”
  方寒霄凝神,疑问地望向他。
  薛嘉言会意地接着往下讲:“对,从前娘娘没有倾向,不论是潞王系还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宽广,都是乐见其成的——只要储位能有着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谁,你明白吗?”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懂。
  多年无子的锅石皇后背得太累了,虽然她尊贵而贤德,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但这份煎熬苦楚,外人随便想一想都觉得不好受,何况一直处在舆论中心的石皇后本人。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年纪仿佛,到这个年纪生育的希望已经算是完全断绝,太子既不能从她肚子里生出来,那么是妃嫔所出,还是从叔伯家中抱养,对她是没多大差别了。
  不管是谁,是谁都行,总之,快点定下来吧。
  这半辈子的罪她是受够了。
  可惜天不从她愿,她不存指望,皇帝却和她不是一条心,皇帝拖到至今不肯过继,不正是抱着自己也许还有戏的心么,要过继容易,国本一旦定下,再更改可就难了,想退,哪是那么好退的。
  现成的例子,薛嘉言的大伯薛鸿兴。薛嘉言能被退回二房,那是薛鸿兴的妾室有孕及时,卡在了开祠堂祭祖改谱系的前一步,若这个程序完成了,薛鸿兴想反悔都难,过继一旦成立,其在各方面的效力不下于天生的血缘。
  不然,薛鸿兴何至于至今还防着薛嘉言。
  此前三位郡王齐赴京城,石皇后的心愿眼看快达成了,结果,隆昌侯落马,一下三去其二,只剩下一个延平郡王。
  皇帝对这唯一的选择态度暧昧,不说立,也不说不立,朝臣们因为隆昌侯一案中的某些缘故,也不再催促皇帝。一片安宁里,原先一直安静的石皇后的某些动作就变得显眼了。
  “我听说,”薛嘉言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娘娘最近常请卫太妃说话,还宣百戏进去一道看戏。”
  卫太妃,即蜀王生母,延平郡王的祖母,石皇后与这位先帝朝后宫仅剩有位份的老人来往渐频,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能咂摸出一点滋味的。
  潞王那一窝都完蛋了,延平郡王的赢面巨大,石皇后打算与最可能的继子打好关系,那么这时拐弯抹角地透出一点亲近之意,将手段做在前头,是圆融又老道了。
  方寒霄沉吟着,石皇后的倾向对延平郡王是一大助力,但要说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那是算不上。圣心之固执,只看朝堂上这几年的拉锯便能看出来了,皇帝都不曾屈服于那么多朝臣的压力,还将死局盘活,借隆昌侯的账本堵住了朝臣的嘴,那就更不会轻易被石皇后一人说服。
  时局如何,还得走着瞧。
  他正想到此处,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乱。
  薛嘉言早已把头探出去看,方寒霄跟着看出去。
  只见街道拐弯处的迎亲队伍整个混乱了,百姓惊叫声不已,还夹杂着小儿受惊的哭嚎声,乱糟糟里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比较明显——最显眼的那匹披红系花的骏马马背上空荡荡的,本该骑在上面的延平郡王不见了踪影。
  这意外太突然,方寒霄手撑着窗台,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飞奔向前,挤进那一片混乱里。
  他不能出声询问,但周围人都在纷说不休,他很快听出了端倪:延平郡王是忽然从马上掉了下去。
  骏马现在还在侍卫围绕中,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子,但总体仍算平静,延平郡王这一坠下,显然不是因惊马,只是行进途中,他自己坐不稳,栽了下去。
  坠马的延平郡王现在被层层保护在队伍中,金吾卫遇了这个意外,不能再客气,严肃地驱赶起围观百姓来,有两个挨了打后,其余百姓害怕起来,纷纷向后躲开。
  方寒霄缓缓跟着移动,他有意变动着方位,几次下来,周围人浪散开,他倒是挤到了前列去。
  “王爷,早说您旧伤未愈,不能亲迎,您为报圣恩,偏要逞强,到底支撑不住,这下——呜呜,可怎么是好——”
  这声音有些尖利,当是随侍延平郡王的贴身内侍一类。
  方寒霄望着从众人簇拥里露出来的一角大红色委垂于地的衣摆,眯起了眼:旧伤?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在扬州便已休养过,都能从扬州起赴京城,如今不过从十王府到徐家这一小段路,支撑不住,复发了?
  呵呵。
 
 
第109章 
  延平郡王迎亲途中坠马,被紧急抬回了十王府,他本人是不能到场了,不过仪礼仍在进行中。
  迎亲队伍的大半人马按计划到达了徐家,把惜月迎上了花轿。
  方寒霄跟在队伍后面,接到了眼圈红红的莹月。
  莹月本有些难过,她自己出嫁的时候太突然了,都没来得及有什么离情别绪,这一下送惜月才感觉到了,但听说了延平郡王坠马的事,她顾不上再难过,吃惊道:“从马上掉下来?要紧吗?”
  迎亲当日新郎官发生这种事,太倒霉了罢。
  她很是替惜月担心起来。
  方寒霄摇摇头。
  他能肯定延平郡王是有意摔的,那么慢的行进中,旁边又有那么多侍卫,他不可能摔出什么问题。
  莹月松了口气:“哦。”
  方寒霄看着手痒,伸手就过去捏了捏她的脸。
  操心别人的男人干什么。
  虽然已经在自家的马车上,没有外人看见,莹月还是一下把他的手拍开,又别过脸躲开了点。
  她现在看见方寒霄还有点残存的害羞,以及更多一点的不可思议——真正的圆房,怎么会是那样的。
  她以前有多蠢啊,以为一个床上躺一躺就会有宝宝。
  原来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亲密到那种程度,怪不得她从前听过有人用“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呢。
  方寒霄看她的小模样,不但手痒,心都痒起来,但是底下还有事,他不得不叹了口气,压抑下来。
  他们要去十王府赴喜宴。
  他在扬州时几乎没有和延平郡王打到交道,凡事都是于星诚出面,但如今他成了延平郡王的连襟,这喜酒,是很有资格去喝一杯的,并且还必须去,不然落到人眼里,就得瞎琢磨了。
  他本可以直接去,因徐家眼下还乱着,徐大太太必然不会给惜月好脸,莹月觉得惜月那么孤单又乱糟糟地出嫁太可怜了,要去送她,他才跟着绕了这么个弯子。
  车轮滚滚过长街,他们比迎亲队伍先一步到了十王府,要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绿袍挎着医箱的医官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迈过高高的门槛。
  看来消息是已经传进宫里去了,皇帝派了个御医来看。
  方寒霄与莹月不便跟到里面去,但也无妨,此时已经来了一些别的宾客,延平郡王被抬进去,那是人人都看见的,连忙都互相关切打听起来,里面的消息渐渐也传了出来。
  延平郡王这一摔,外表好像是没什么事,但内腑却好似受了些震动,据说心口很疼,又有欲呕的症状。
  御医不敢大意,先给开了一味安神养气的方子。
  方寒霄听着,先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声嗤笑——延平郡王也太肯珍重自己了,想造势,却连一滴血都舍不得流,真是。
  然后他又有些凝神,延平郡王虽然对自己下手软了些,但他这个手段本身不差,选的时机十分刚好,在整条街的百姓目睹下从马上摔下,这个消息一定会以飞快的速度一层层向全城蔓延开去,在人人都知道延平郡王受伤的情况下,就算他身上没有确实伤处,皇帝又怎么好把他撵回封地上去呢?
  怎么也得让侄儿把伤养一养罢。
  不过因为招数太过有用,目的性也就无法掩盖。延平郡王行这一出,不是没有害处的,他要冒着被皇帝看穿厌烦的风险。
  他眼下最该做的,其实是顺着皇帝,讨皇帝的欢心,让皇帝心情顺畅了,能多看他两眼,发现他的优点,一高兴,就把储君之位给了他。
  这个道理延平郡王应该明白,他亲自前去徐家迎娶,不正是打着感念皇恩的名头。明白,他还这么做了,还要冒这个风险,那只能说,如果他不这样做,会有更大的坏处。
  皇帝眼下并没有提起让延平郡王回封地之事,似乎是想保持一个平衡,朝臣们能都顺着皇帝,跟看见延平郡王没被撵走也有一点关系,有个宗亲的下一代在眼跟前晃着,总比没有好。
  而延平郡王还是做出了类似要赖下的举动,也许是他未雨绸缪,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有消息渠道,知道皇帝容他在京完婚后就要把他弄回封地。
  于是他选了这个时机。
  到底是与不是,不难验证,只看吉时到后,延平郡王出不出来拜堂完礼就知道了。
  **
  日头一点点西斜,延平郡王一直没有出来。
  倒是宫里又来了人。
  是御医回去回过话以后,皇帝派遣来慰问的身边太监。
  太监姓吴,内侍也有职位品级,做到“太监”这个位分上的内官,还能被皇帝派出来当差,勋爵高官应该多少都认识,这位吴太监却是十分脸生,五十来岁的年纪,顶着一副平凡无奇的相貌走进来,沿途来往的宾客没有一个认识他。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还眼熟一点——也不知是姓福,还是名福,总之宫外人称一声福公公,宫里就叫小福子。
  内侍没儿女,轮班排辈的现象就很严重,这个小福子是皇帝身边近侍张太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嫡传的,跟儿子也差不多,因此小福子不论到哪里去,一向的体面都很不错。
  这里面蕴含的意思是,他是很明确的张太监的人,现在会捧着个盒子,跟在吴太监身边出来,就很奇怪。
  吴太监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他出趟差,把张太监的徒弟带着干什么。
  方寒霄混在宾客里听了一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无意间一转头,倒是看见小福子空着手从二门里走了出来,脑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
  方寒霄移动着脚步,赶在别人发现前过去拦住了他。
  “挡什么路——哎?”小福子转了脸色,勉强笑了笑,“是方大公子啊。”
  他只见过方寒霄一次,但他记得方寒霄塞给过他的那只小金马,实心的,出手这么大方的赏赐很少见,他因此把方寒霄记得牢牢的。
  方寒霄跟他笑了笑,比划了一下脸色,意思问他怎么不高兴。
  小福子道:“没什么,唉。”他叹过口气后,垮了脸道,“只是我师傅走了,我有点想他老人家。”
  方寒霄表情疑问——走了?
  小福子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方大公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要不了两天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说我说过。”
  小福子的话也在心里憋得很难过了,但宫里人人面上笑得亲热,一转脸就要把你踩死,他一个都不敢交心,方寒霄是宫外的人,又有哑疾,与他一个小内侍是肯定没有利害关系,他因此才敢说两句。
  见到方寒霄肯定地点点头,他就道:“我师傅被发配去凤阳了。”
  只说得这一句,小福子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他最大的靠山没了,以后所有前途都变得未卜起来,怎么能不想哭呢。
  方寒霄一惊,拉着他蹲到一棵树后去,折了根细枝在地上写:为什么?
  小福子识字,他这样被大太监收为徒弟的小内侍,是往接大太监班的方向培养的,在内书堂上过学,看了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我师傅也不知道,我师傅求了皇爷,可是皇爷说不是发配,只是皇陵那里缺人镇守,才叫我师傅去的——可是都让去守陵了,怎么还不算发配呢。”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是多么风光有权柄的名头,一下被踢去守座千里之外的陵墓,这个落差是太大了。说不是发配,很难让人相信。
  凤阳与皇陵两个词连在一起,点醒了方寒霄——凤阳原来镇守皇陵的太监,可不正是姓吴?
  这个吴太监卷入蒋知府贩私盐案中,去年底时曾有旨意召他入京,因正好赶上过年,各衙门封印,这桩案子暂时停滞了下来,年后隆昌侯潞王那桩大案随之爆发出来,蒋知府就不够看了,连着吴太监也神隐,方寒霄都没把他想起来。
  不想,如今诸案已结,案件关联的所有人都没落着好,这个多年前被发配去守陵的太监却是来了个大翻身,不但逃过了讯问,还重新回到了宫里,把原来皇帝身边的近侍张太监给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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