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简直拿不准这人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
“靖王殿下,你说实话,”梅长苏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想当皇帝吗?”
萧景琰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身为一个皇子,要说从来都没有对那个皇位有觊觎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说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个,以至于把夺取皇位当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也不是真的。只不过,如果真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个见面礼吧,”梅长苏的目光漠然,说的话却让靖王的整个心都绞动起来,“皇长子,你最尊敬的一个哥哥,让他唯一的骨血离开掖幽庭那样的地方,是你的心愿吧?”
“好,只要你真能让太子和誉王与帝位无缘,我就可以配合你。”
无人知晓的暗处,一席长袍的女子微微勾唇,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靖王,靖王天性不善权谋,也很厌恶权位纷争,最理想的君王。
萧景琰十二年的坚持和隐忍,无论面对再多的不公与薄待,他也不愿软下背脊,主动为了当初的立场向父皇屈膝请罪。他是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大将军,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誉王都会十分愿意收纳他成为羽翼;他是战功累累靖边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头软言忏悔,皇帝也必不至于硬着心肠多年冷淡,有功不赏。
然而这一切看似容易的举动他一样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诏命,奔波于各个战场之间,偶有闲暇,大部分时间也只在自己的王府与城外军营两处盘桓,远离皇权中心,甘于不被朝野重视,只为了心中一点孤愤,恨恨难平。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帅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长苏准备鼎力扶持的未来主君。
纵使靖王天性不善权谋,这又有何妨,不是还有他们吗?那些阴暗的,沾满血腥的事他们来做好了,为了让恶贯满盈的人倒下,即使去朝无辜者的心上扎刀也没有关系,虽然他们也会因此而难过,但当一个人的痛苦曾经超越过极限的时候,这种程度的难过就是可以忍耐的了……
……
三天后的比武赛上出现一百里奇,战无不胜,势如破竹,皇帝自然不会让霓凰嫁出去,这次招婿本来也是为了辖制穆府,怎么可能把人嫁给外人。一早便请来国师商量对策,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事后皇上派了三个孩子给梅长苏,至于用途,梅长苏心里明白。
和使团约定的五日之期已到,梅长苏早早带着三个孩子来到殿前,轻声嘱咐着。恰巧在门口遇到了霓凰郡主姐弟和靖王,还有太子誉王一行人,几人一阵寒暄。
梅长苏一面与他们闲谈,一面还要照应着不冷落了霓凰郡主与穆青,竟是长袖善舞,面面俱到,萧景琰在旁冷眼看着,眸中不禁露出厌恶之色。
大约一刻钟后,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国师驾到——”
殿内顿时一静,大家依礼站好,梅长苏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和白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随着众人一起行山呼之礼。
大梁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点龙钟老态。
国师明明是在微笑着的,但是神色却酷厉至极。一双温柔的瞳仁蕴含清冷之光,仿佛众人在她眼里不过皮毛骨肉,红橙黄绿的一堆纸,不值得半点注意。
“姐,国师大人真漂亮。”穆小王爷穆青胆大的抬眸看了沐妍姗一眼,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侧脸,切让他心头一动,待沐妍姗走过,穆青激动的扯了一下自家姐姐的袖子,兴奋的道。
“不可乱说!”霓凰皱眉训斥道。随意谈论国师大人,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就是要人命的事情了。
闻言,萧景琰收回留在沐妍姗身上的目光,垂下眸子。
像,太像,每次见到这位国师都有一种没有缘由的亲近之感,就像当年的林姗。姗儿……想起那个灵动的丫头,萧景琰的心就像被攥紧一样,狠狠发疼,刻骨铭心的疼。
厅里,梅长苏不留痕迹的提醒霓凰郡主小心宫里的人。高位上的沐妍姗扫了一眼交谈的两人,目光一沉。
纵使经历生死,放不下的终归放不下,何必要压抑着自己呢,本是天定良缘,奈何世道异变。
“国师,你说这几个孩子会不好赢?”皇帝玩味的看着台下的比武,声音不似当年清朗有力,倒是多了几分中年的浑厚有力。
“陛下,天机不可泄露。”沐妍姗淡淡的道。
“你呀你!”皇帝笑了起来了,毫不在乎的拍拍案台。
就在两人交流同时分神之际,场上响起压抑的几声闷哼,接着扑通一声,三个孩子收剑后跃,光影消失,众人再看时,百里奇已半跪于地,用手臂支撑着身子,满面的愤怒不甘。
“赢了!”
“赢了!”
言豫津与萧景睿同时欢呼,帝虽帝王风范,此时也露出微笑。梁帝又对百里奇和北燕使臣假意安慰了一番,高高兴兴地起驾回宫了。
皇帝走了,国师也没有留下的意思,便起身离开,众人恭送。起身间隙梅长苏突然觉得手里多了个东西,一看是个药丸,下意识看向那个远远离去的背影,脑子兀自出现一句话:
【给霓凰,小心越贵妃。】不过,本座等着看好戏。
梅长苏心中虽疑,但也按着沐妍姗的吩咐做了,霓凰走后梅长苏兀自思量,几年来想不明白的突然在一时间云开雾散――宁国侯谢玉,假意支持誉王,实则是太子的人!
果不其然,霓凰被越贵妃骗道宫里,暗下情丝绕,因为事先服下梅长苏给的药丸,并无甚么不适,但是常年军旅生涯,让她对酒药敏感至极,喝下便知道里面不干净。霓凰心中大怒,刚想拍案而起,质问越贵妃,脑海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将计就计。】
国师?
出于信任,霓凰将计就计,装作被下药的样子,踉踉跄跄的朝宫外突围,冲到门外的时候恰好遇见了赶来的萧景琰,贵妃怕事情败露,吩咐下人拦住二人,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好在皇后带着太皇太后及时赶到宫里,救下了霓凰和萧景琰,另一边,逃跑的司马雷被穆青带人拦下,打断了一条腿。
霓凰愤怒至极,直接告到皇帝处,正巧沐妍姗在养居殿商量春日祭奠之事,便随着皇帝来到大殿,准备看一场好戏。
越贵妃果然手段高明,一番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说的头头是道。
霓凰气愤不以,一时两人争执起来。靖王求见,跪下向皇帝道明事实,谁知道老皇帝关注的点不对,明明是霓凰郡主一事,却偏偏关注太子被萧景琰情急之下挟持太子一事。
沐妍姗勾唇,找个位置优雅的坐下,目光清冷的看着一切。皇帝对于这些话有些将信将疑,转头疑惑的看向沐妍姗,沐妍姗微微颔首,算是应证此事。
国师可以看到所以事情的真相,祖训有言,国师不得欺瞒皇帝,自然历来皇帝最信任的也是国师。
“越氏无德,折降为嫔,一切礼仪随减,无旨不得出宫。”皇帝心果然是偏的,这么大的事仅仅降位就打发了霓凰,萧景琰救人有功反被问责,倒让誉王捡了个便宜,难免让人心寒。
一行人走出养居殿,霓凰郡主压下心中的悲愤与无奈,朝着沐妍姗躬身行礼“多谢国师大人相助。”
沐妍姗微微颔首,虚扶一下霓凰,偏头看向一边略低了低头,默默无语的靖王,开口道“不服气?不甘心?”
萧景琰没想到国师会跟自己讲话,一时愣神,直到霓凰暗中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赶忙行礼回道:“景琰不敢。”本来也没指望那位会夸奖自己。
“两位心中通透,本座也不多言,靖王殿下最好知道自己再做什么。”沐妍姗轻轻抬手,一边说一边掸去他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轻如蛊惑,暗暗含着威慑力。
该不该夺嫡,想不明白那就是万丈深渊。
“臣,明白。”纵使不明白沐妍姗语中所指,但也猜到三分,暗叹国师的势力,却也还是壮着胆子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萧景琰的心随之一颤,狠狠的揪痛。
像,真像!
岂料沐妍姗话锋一转,说道:“以后外出巡防交于外人,皇子还是不要擅自离京的为好。”明白了就好,除了皇上,这世上怕也只有她能把人调回来了,也罢,送佛送到西。
她倒要看看这梅长苏能搅出多大的风浪!
“臣,遵旨。”萧景琰知道这是她在敲打自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调回来,难不成是要帮他?
“郡主今儿受委屈了,以后应当多注意才是,云南穆府该站在哪里心里得有点数了。”今日之事不过是给萧景琰做个顺水人情,让霓凰念着他的恩情,将来遇事才好出手相助。
“谢大人指点,霓凰明白了。”
沐妍姗秀眉一挑,微垂的凤目稍稍抬起,轻笑一声,步子慢悠悠从两人身边踱过,她身上佩了一对玉璧,响着清脆的环佩撞击之声,越行越远。
萧景琰松了口气,拭去额头的虚汗。继而响起什么,与霓凰告了别,前去雪庐,想梅长苏表明自己的底线。
今日霓凰之事,委是有些过分。
入夜,萧景琰气势冲冲的从雪庐甩袖离开。
【他还是没有变啊】梅长苏说着说着,眸中渐渐模糊【虽然看起来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虽然没有那么开朗没有那么明亮了,虽然他的心里也积满怨愤和仇恨了,但是在骨子里面,他却还是那个好心肠的萧景琰,还是那个……有时欺负我,有时又被我欺负的好朋友……】
沐妍姗此刻伴着皇帝和皇亲贵胄们在大殿中欣赏歌舞,宫里最好的戏班子和舞姬表演助兴,殿中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大臣将官们难得放松,此刻尽皆把酒言欢,连声叫好。
看得一脸无聊,听到梅长苏的声音立刻站起来,退出大殿,走向一个垂莲柱的僻静角落:【他去找你了。】
【是啊,警告我不要利用忠志之人。】
他的回答使得沐妍姗停住脚步,站在廊檐之下,叹了口气【今儿怕是有动气了,待会儿我就让沐轩把新药给你送过去,压下毒素。景琰哥哥脾气直愣,没什么心计,加上他心里厌恶谋算,自然没什么好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明白。】沐妍姗的宽慰让梅长苏心头一暖,就像冬日里的一抹暖阳,合上眸子,刹那间仿佛时空流转,回到那青春放纵的岁月,自己在草场上赤膊驯服烈马,黄砂尘土在马蹄下飞扬,景琰在栅栏外凌空甩来酒囊,一把接住仰首豪饮,酒液溅在胸前,五岁的姗儿跑过来,拽着他的衣袖让他蹲下,然后用手帕轻轻地擦拭,惹得景琰一阵吃味……响起这些,梅长苏嘴角挂起一抹笑意。
【夏冬回来了,近来京城对你和霓凰的流言不少,她重感情,把霓凰当朋友,一定回去找你的。】
梅长苏陷入了沉思,半晌:【林殊本已命运多舛,只为少年时无关情爱的婚约,就已带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体,苟存性命,前途多艰,更是再无半分余力牵扯儿女之情……今日自会备茶待客,等来夏冬,终究是要了此心事,另外,更要让夏冬知道我与景琰的目的,以免日后成为阻碍。】
江左盟宗主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扫过昏暗欲雪的天际,看着那一片乌沉沉厚实暮云中细细的一条亮线。
为了靖王,要拉拢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云南穆府已勿须再多费心,而下一个,就是悬镜使夏冬。
沐妍姗站直了身体,修长玉立的身躯在月光下被拉出一道秀颀的影子:【夏冬坚信林家就是逆贼,景琰哥哥一再执意辩解林家的清白,夏冬跟景琰哥哥可是死对头。】
当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锋大将聂锋,因主帅恶意驱派入死地,全军被围,尸骨不全。
这个结论是所有聂部遗属们心头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来源。
执手送别的英俊檀郎,归来竟是零碎残躯,半幅血袍。纵然师门威名赫赫,纵然悬镜使身份众人敬畏,也难抵她年年清明坟前孑然孤立,四顾茫然,对镜不见双立身影,凭肩再无画眉之人。
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却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这个结不解,悬镜司便永是林氏的死敌。
只是旧案早已定勘,悬镜首尊夏江虽已归隐,但仍然在世,要想解开这陈年血结,却又谈何容易。
唯今之计,只能徐缓图之。
【我心里明白,夏冬的事情我已有谋算,只是时间长些罢了,十二年我都等了,这些日子算不得什么。现在夏冬回京了,滨州侵地一事已经放在皇上案头,可现在只打击一人不行,要再翻几件事情出来,让誉王和太子顾此失彼,才能让景琰有出头的机会。】
沐妍姗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浩瀚如烟云,宇宙无穷无尽,映照着世间一切渺小的生命,半晌,开口道:【我让蒙挚给你送一处院子,景致虽然不好,但好在位置极佳,与靖王府相临,大门却是对向两个街区,你可以修个暗道,你们也好往来些。】至于废园和妓馆的事情她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有劳妹妹费心了。】
【你我不必言谢,另外如有需要尽管直言,你我心灵感召,如同此般,用心声告知于我方可,不必特地派人前来。】
【好。】
不出沐妍姗所料,梅长苏动作极快,也许是因为发现者的身份都不简单的缘故吧,这桩被几个贵公子无意中翻出的“枯井藏尸”案,立即在京城内外引起了比普通刑事案更大的震动。
再加上接报赶到现场查勘的京兆衙门,竟然在井下共挖出了近十具尸骨,俱已完全腐烂,经仵作初验都是女性。这骇人的案情传开,一时满城哗然。
太子很快坐不住,下旨诏京兆尹府高声前去回话,就在高升连夜密讯史都管时,誉王府书房的灯火也是直到深夜,依然通明,得知名册中有楼之敬之名,誉王大喜。纵使名册有自己的人,但是不赔上几个自己人,又怎么逮得住大狼。
户部尚书楼之敬年富力强,每年不知为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卷来多少银子,简直就是太子心爱的一个聚宝盆,现在眼看着这个聚宝盆就要被人砸碎,誉王真是睡着了都会乐醒,暗中已数不清狠狠地嘲笑过太子多少次。
他没有想到的是,笑人者人恒笑之,同样的麻烦很快就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虽然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也足以让他头大如斗,再也没有心情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