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镇就这么大,周中晕倒在赵留留马前的消息没一会就传得人尽皆知,因赵留留在镇上的名声不太好,就没人相信赵留留没有伤人,原本的事实硬给众人改了个面目全毁。大名鼎鼎的小霸王又多了一条恶行,纵马伤人。
周中否认,“没有这会事。”
许大夫叹道:“你这样想就对了。看你面生,想来不是镇上的人,你不清楚赵五爷,那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主。那是我们镇上的小霸王,打架斗殴,横行霸道,无所不做。又有其母护着,别人拿他丁点没办法。赵家又家大业大,没有银子摆不平的事,赵五爷惹再大的祸,都有赵家兜着。你这次命大,只是受了惊吓,没让马伤着。”
这话周中听的直皱眉,他明明不是受了惊吓,别人却不相信。虽然是因为小霸王之前行事无忌惮坏了名声,可今儿这事却不是人家之过,不能让人家白白担了名声,于是周中郑重道:“大夫此言差矣,老夫的确是饥饿难耐晕在马前,与他无关。”
许大夫狐疑地打量了周中几眼,顿时明了,这人是衣衫洗得泛白又吃不上饭,分明是个穷的,定是让赵家用银子收买了,不敢说小霸王的坏话。
许大夫自以为一副明白的样子。
至周中离开时,许大夫方道:“赵家送你过来时给了一两银子,除了药费和吃食,尚剩五百文。”
周中接过五百文铜钱,道:“既然他是小霸王,为甚送我到医馆,拿银子给我看病?”
许大夫抚着胡须道:“赵家可是我们镇上的首富,这一点银子在你们眼中算是不少了,可在赵家眼中那就是九牛一毛。”
周中顿了顿道:“赵五爷真的没有骑马伤我,也不知怎么传成说纵马伤了我?奇也怪也。”
许大夫神情不悦,“你莫非说我们镇上的人故意中伤他人?”
周中正色道:“我这个当事之人所言却抵不过流言,何也?”见许大夫面黑如锅底,又道:“三人成虎,曾母也信矣。”
许大夫顿时哑口无言。
周中出了医馆,找了路人问清赵家如何走,往赵家走去。一是他不能让赵家误会赵五爷骑马伤了他,二是看能不能投个文得些赵家资助。
一路走来,周中也打听了下赵家的情况。赵家是永安镇的大地主,据说有上千亩的良田,镇上也有好些铺子。赵家如今的当家是赵大老爷,有三个弟弟及一个妹妹。其幼弟就是赵留留赵五爷,是赵老太太四十上头才得的这么个儿子,又是早产。自小当凤凰蛋似的捧在手心里长大,要天上的月亮不摘星星的主。长兄如父,且赵大老爷比赵留留年长二十,膝下的大哥儿也比赵留留大上一二岁,故自来没把他当兄弟,只当儿子养。赵留留是前有赵大老爷纵着,后有赵老太太宠着,养成无法无天,称王称霸的性子。
第六章
投文
赵大老爷听了赵留留纵马伤人之事,压根没在意,每年赵留留不知要惹多少事,只要不伤及人命皆不是大事。凡是有人找上门来,要的银子不多,统统拿银子打发了事。
周中上门时,不待他细说,福管家递出来十两银子,听说受了马伤,赵大老爷额外让管家多给些银子。
周中看着赵家管家手中的两锭银子,五两一个,共十两,眼神晦暗不明。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几日,周中已知晓这十两银子足够周家一家子生活两年。有了这笔银子,他去考试的资费也有了着落。可他能这样拿走银子吗?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会事么?就算他要这银子,也应该堂堂正正地拿,正正当当地借,而不是这样以受害者身份来接受这笔银子。片刻之间,周中拿定主意,推回福管家的手,“在下前来有事求见赵家大老爷。”随后周中从袖中拿出三篇文章递给赵管家,“这是在下的文章,烦赵大老爷指正一二。”
赵家地主而已,家中未曾有人出过仕,而赵大老爷本人也没功名,实在是谈不上指正二字,周中此话是极客气的。
福管家脸上的倨傲登时如烟云一般散去,堆着笑客气地请周中在门房稍候。他则急急地回了后院,向赵大老爷禀明此事。
赵大老爷听说周中是个老头,才抬起的腿又缩了回去,随意挥手道:“看在他是读书人的面上,又让老五伤了,你多拿些银子打发他吧。”
“老爷,怕不至是为了银子。”福管家提醒道,“读书人有些脾性呢。”
赵大老爷哼了一声,“这些穷酸儒,既要银子,又要弄块遮羞布。”
“那让人打出去?”福管家问。
“胡扯,人家好歹是个读书人,能让你如此对待?”赵大老爷喝道。
福管家垂手侍立。
赵大老爷接过小厮奉上的茶,呷了口茶细细地品味一番才道:“把文章送到刘秀才家,请他看看此文如何。看看是不是花团锦绣,值得老爷我的银子?再让人去打听打听这个周中。”
“诶。”福管家答应着退了出去。
周中此人不难打听,又曾在孙秀才的私塾上过学,让人一打听就知晓。赵大老爷听了皱起眉头,此人读书四十年有余,却连个童生也不曾中的,怕是个没前程的。倒是刘秀才派人说此人童生能中,秀才则在两可之间。赵大老爷不由得在心中掂量来掂量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见福管家侍候在侧,问:“你看这个周中可是龙潜于水?”
福管家赔笑,“老爷折煞老奴,刘秀才说了,此人童生能得,秀才则要看他的运道。”
“罢了,不外乎费些银子,万一瞎猫碰见死老鼠,人家中了秀才呢。把人请进来吧。”赵大老爷吩咐道。
福管家道:“老爷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好,说不定周爷让老爷这么一瞧,还能中举呢。”
“要是生意上的事,你老爷我倒有这个信心,说到文章上啊,老爷我是不行啊。”赵大老爷叹息道,“我们赵家咋没有出读书人出秀才的命呢?”
“哎哟,要是那些秀才能过上老爷这样的日子,给他们秀才也不换。远的不说,咱们镇上的孙秀才,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要靠着个私塾谋生。那有老爷的日子舒坦。”
赵大老爷笑道:“你倒是越老越会说话了,也是你见识浅,秀才不过是仕途上的第一步,离后面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世上只有穷秀才可没听过穷举人穷进士的。”
福管家笑嘻嘻地道:“老奴只要侍候老爷就行,秀才啊举人什么的跟老奴都无关。”
赵大老爷敲了福管家脑袋一记,“这人啊,就得看个运道,有人早,有人晚。”
“那准备多少银子呢?”福管家覤着赵大老爷的脸问道。
赵大老爷想了一下,道:“二十两吧,够他明年下场。”
那边周中在门房等了二刻钟后,福管家小跑出来,请周中进去。
绕过影壁往前穿过穿堂就是外院,再往西沿着抄手游廊走尽头是三间房,屋前一棵梧桐树,时值冬季,枝丫光秃秃的一片。
赵管家引周中进了房,道:“周爷请在此坐坐。”又命人上茶。
一个青衣小厮上了茶,垂手侍立在门口。
周中呷了口茶,清香留舌,比起刘家的茶是上了一层。
又是一刻钟后,周中方见着赵大老爷。
赵大老爷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青竹色锦缎长袍,方脸体略肥,脸上总是挂着笑,打眼看去,像个读书人。
两人见过礼,分宾客坐下,又让人重新捧上茶,寒暄几句。
赵大老爷笑道:“实不相瞒,我忙于家事,与文章上头多有生疏,担不起指点两字。”指点两个字咬得额外的重。
周中一愣,这是赵大老爷不愿意指点?蓦地,周中想起赵大老爷身没功名,如何能指点同样是读书人的他?想到这里,周中忍不住抬眼朝赵大老爷看去,见他脸上依然挂着脸,暗暗松了口气。他起身恭敬地拱手道:“在下唐突,在下唐突。”
“诶,此言差矣。”赵大老爷摆手,命人扶周中入坐,“我虽才疏学浅,却有爱才之心。故厚颜辗转求得他人指点一二。”
闻弦知意,周中明了,立即起身作揖道:“劳赵老爷费心,赵老爷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见周中上道,赵大老爷笑眯眯地道:“周兄的文章气势已成,只是略有不足,略有不足。”
周中又一揖,“请指点。”
“须得再把五经好好读一遍。”赵大老爷摸着胡须道。
五经指《诗经》《尚书》《礼经》《易经》《春秋》五本书,赵大老爷一句话指了五本书,跟没说何异?周中知道怕不是赵大老爷不肯说,应是那人就这样一句话。有心问那人是谁,又恐赵大老爷不悦反而不美了。但好不容易有人能指点一二,岂能错过。
周中先长揖到底谢过,起身道:“听赵老爷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在下清明不少。待来日在下有所得,不知可否再次跟赵老爷会文交谈?”
赵大老爷黑重的眉头上挑,暗叹周中心思敏捷,几句话之间不动声色就把指正改成会文,又打蛇随棍想要更一步的指点。可惜此人年纪将欲五十,老矣。
赵大老爷笑而不语。
周中不知自己被嫌弃,只是心中惋惜不已,不过今日一行,有此收获,足以,不可太贪心。
话已说明,赵大老爷也懒怠敷衍周中,遂道:“周兄来年可要下场?”
周中道:“正是。”
“我这里有些程仪先贺周兄来年必高中头榜。”赵大老爷挥手让人送上程仪,二十两银子及文房四宝。
这些银子足以解决周中的心头大事,周中满含感激再三谢过。
因着感谢,越发不能让赵五爷背上个坏名声,周中歉意道:“有一件事好让赵老爷知晓,外面传言贵府五爷纵马伤人,其实并不然。事实上是因我年老体衰晕倒在地,不巧五爷骑马前来,两下相遇凑巧让别人误会,其实并不关五爷的事。”
赵大老爷一双眼瞪得铜铃大,张大的嘴里足以塞下个鹅蛋。好半晌,赵大老爷才合上嘴,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老五纵马伤人?”
因自己而让赵五爷无端背上坏名声,周中颇是愧疚。原以为赵大老爷知道真相会怒发冲冠为弟出头,不想却听到如此话语。一时周中震惊不已,眼中满是疑惑,赵大老爷真如世人所说那般把幼弟当儿子看待么?
大概周中眼中的狐疑太过明晃,赵大老爷住了嘴,讪讪道:“我不是那意思,不是……”
周中看着赵大老爷认真道:“我不知道之前贵府五爷做过甚事,如何行事。但关于今天五爷纵马伤我绝非真,此事,我绝无虚言。”
忽地,赵大老爷掩面泣道:“不是我不信周兄之言,实在是老五从小捣蛋,母亲又宠爱有加,父亲去后,没有人管束老五,我也对他放纵了些,想着他尚小,以后大了就好。”
“不想众人烁金,让五弟受委屈了。”
周中道:“五爷是心善之人,明知没有伤我,仍派人送我去医馆医治,令在下感激不尽。偏我人微言轻,言五爷不曾骑马伤我,旁人不信,让五爷受委屈。”
“也是我这个当兄长之过,明明不是五弟的错,我却信了外人之言,我真该死!”赵大老爷捶胸顿足道。
周中赶紧劝说:“那里是赵老爷之错,是外面那些人的错,以讹传讹。”
福管家也跟着劝道:“老爷,谁不知老爷您的心啊?对五爷比大少爷还好呢。”
“老爷,等五爷回来,您得亲自过问外面流传的事,别什么脏的都扣在我们五爷身上,得给五爷正名啊。”
几经劝慰,赵大老爷终于打起精神准备给幼弟洗涮冤屈。
第七章
发财
周中出了赵府,见时辰尚早,先去买了新的棉袄,又去澡堂洗澡。因天冷,庄户人家又不讲究,原身有月余没洗澡了。之前惦记着吃穿,没心顾这。如今手中有银,周中自然不会委屈自己,花了多一倍的钱在单间泡了个澡,把头发狠狠地洗了几遍,身上刮掉几层皮。出来时,周中感觉自己浑身清爽,似乎连空气也纯净了不少。
一身轻松的周中,跟早上的行色匆匆不同,背着手在永安镇上闲步。这里瞧,那里瞧,越瞧越来劲,毕意不是人人像他一样,可以从二十一世纪穿来亲身体验这真实的古真古意。想着他还能参加这个世代的科举,说不定有幸还能做个官当当,周中就兴奋不已。
他也不嫌腿累,从一家到另一家铺子,挨着看过去。一家铺子门口,摆着个小摊,上面摆着妇人用的各种饰物,二三个妇人围着小摊挑选东西。周中眼光一扫,被一根木簪子吸引住目光,木簪子通身石榴红,簪头一朵盛开的红梅,梅上一只喜鹊,鹊嘴微张,似乎能听到那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摊贩是个年轻人,起先招待那几个妇人,可几个妇人琐碎,挑选半天也没有买上一二样。小摊贩也懒怠费劲,只是冷眼看着这个妇人,以免她们随手瞒了一二样去。
忽地见有人拿了喜鹊登梅木簪,小摊贩大喜,打定主意要做成此笔生意。这根簪子做得精细,拿货比别的贵上许多,小摊贩不敢多拿,只想着新年将至,拿了一根回来试水,今儿才摆了出来。小摊贩准备大展喉舌推销一二,刚抬起头,只见周中拿着簪子在手中好一翻抚弄,爱不释手的样子有多像小娘子就像小娘子。小摊贩欲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眼珠子却飞快地乱转,想着要不要提醒这人,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小摊贩在良心和赚钱之间挣扎,没想眨眼间,就见周中把木簪子往头上插去,惊得小摊贩也顾不得许多,道:“老伯,你拿错了,这是妇人用的簪子。”
说着小摊贩从摊上拿起根黑色木簪子递到周中手上,“老伯,你试试这根。”顺手从周中把喜鹊登梅簪子给抢了出来,重新摆在摊上。
周中呆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小摊贩。他上辈子喜欢逛街,最喜欢买衣服和头饰。刚才他看到漂亮的木簪子,习惯性地往头上插去,浑忘了他如今是个大老爷们。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簪,眼睛陡然一亮,他不能插戴女人的东西,可这个时代,男人能佩戴的东西也挺多的啊。比如他头上绾发的柴棍,现在可以去掉,换一根不错的簪子。他遂低头打量起手中的黑色木簪,簪头是云纹,虽然没有喜鹊登梅簪精细,也算不错。周中掏钱买下,眼光仍留恋地看了一眼喜鹊登梅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