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翠愣住,想起自家小姐素日的性情, 最是娇生惯养的一个人,半点大的动静都会吓到。她刚才着急,语气间有冒犯之处,此时只得连连赔罪。
红翠一边赔罪,一边准备替怀桃更衣。往边上一摸,只有纱衣襦裙,并没有她提早准备的那套男装。
红翠问:“小姐,那套衣服呢?”
怀桃努努嘴,“我烧了。”
红翠瞪大眼,“烧了?”
从梦中睡醒的娇人儿软绵绵地攀着红翠的肩头,柔媚的双眸透出淡淡笑意,她轻轻捏住红翠的下巴,唇齿微张:“难为你替我张罗,那套男装,就当是我提前烧给你的新衣罢。”
红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美人甜美的笑容与平日里没什么差别,话也轻飘飘的,她陷在衣服被烧的事里没有回过神,喃喃道:“烧了它,我们如何出府去?信王殿下正在等您呢,您今天不走,就再也走不成了!”
美人听完,笑意更浓,如葱般的细长玉指一点点顺着红翠的脸蛋往里刮:“信王?信王殿下为何要等我?”
红翠:“您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您忘了您与信王殿下的海誓山盟了吗?”
话刚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落下。
红翠的脸高高肿起,不敢相信地看着怀桃,怀桃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手心,压根就没看她,而是撒娇地冲前方喊:“阿琅,你还不快出来,都怪你,非在那看着,一耳光扇下去,快要疼死我了。”
红翠身子一颤。
阿琅?小姐的暗卫怎么会在这?前几天不是被小姐赶走了吗!
身着男装的阿琅走出来,一把拎起红翠,恭敬地问:“小姐,如何处理这个贱婢?”
怀桃轻描淡写一句:“剁了喂狗。”
红翠吓得面色发白,连滚带爬向怀桃求情:“三小姐,我错了,是大小姐让我这么做的……”
榻上的美人不太耐烦,挥挥手,示意阿琅赶紧处理红翠。
待阿琅一走,美人叹口气,怏怏地又趴下去,喊:“白刀大人,快出来。”
空中凝聚一团白雾,身着白袍宽袖的男子悬空而立。他向下浮在半空中,正好与躺在榻上的美人面对面,她一伸手,就能攀到他的脖子。
“猜了几天谜,我玩够了,你快些将所有记忆灌给我,还有她的心愿,一并全都告诉我。”
她越来越大胆放肆,一入这个世界,便和他说,她要靠她自己的感觉玩几天,他心惊胆战,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走错路,不成想,她竟然聪明至此,他还没有完全将宿主的记忆灌给她,也没有替她开天眼,她便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步。
她看出他的疑惑,一边消化刚灌进来的记忆,一边为他解疑:“凭借我敏锐的直觉,我一早就知道这个红翠不是什么好人,果不其然,她挑拨离间想让我赶走阿琅,又暴露本意唆使我与人私奔,我看出她的阴谋,哪里还会上当。”
白刀不动声色地往下靠得更近。
他绸缎般的黑发滑落,自她的肩头滑过,美人索性捞了他的乌发在指间把玩。
白刀一双眼睛盯着她,嘴里缓缓开口:“但宿主就没有你这么好运了,她选择相信了红翠。”
美人没回应,她闭上眼,感受记忆在身体里翻涌的快感。
宿主怀桃,豆蔻年华,怀家二房的女儿,怀家二老爷与其夫人镇守边疆时殉国,怀家二房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虽然她无父无母,但有皇恩庇佑,日子还算过得潇洒。
这一年怀桃正是适婚年纪,老皇帝病重,需要选后冲喜。
原本不用选后,若只是冲喜,随便选个女子入宫为妃即可,但是钦天监的人坚持要选后,只有皇后才能压得住老皇帝身上的病邪。既要选后,自然要选个名门闺秀,地位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低,毕竟是冲喜才选的皇后,事情荒唐,众人皆知。
不知是谁,在老皇帝面前提起怀家的遗孤。怀家有女,桃之夭夭,姿容秀美,犹如天仙下凡。
老皇帝已经老了,不再像年轻时一心想要做个贤君,他想要享受,想要放纵,顾不得年龄差异,当场就定了怀家的三姑娘为后。
怀桃年纪小,没经过事,旁人都庆贺的好事,落在她心里却是坏事。她心里有人,正是风度翩翩的信王殿下。
怀家大房的人野心勃勃,觊觎这门亲事,大姑娘买通从小伺候怀桃的红翠,让红翠挑唆怀桃与信王私奔,有情饮水饱的怀桃落入陷阱,起了逃婚的念头。
最后自然是逃婚失败,被怀家大房的人以家门之耻的理由灌了毒药,并上奏皇帝,怀桃服毒身亡,愿意另嫁大姑娘。
翻完宿主的记忆,美人睁开眼,感叹:“妾有意而郎无情,她之所以逃婚失败,是因为信王根本就没有去等她,对吧。”
白刀点头:“对的,若是信王出现,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美人听完,从榻上起来,身上就披着一件轻薄的纱衣,连襦裙都未系好,雪肤尽露,来到壁角的大铜镜前。
她伸手从自己的锁骨抚过,媚眼如丝对镜一笑:“这样好的皮囊,就该勾得天下人为她痴迷,怎地连勾个男子私奔都做不到?”
白刀柔声提醒:“她不是你,做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她愉悦地转过身,自然而然地趴到他胸口,“白刀大人,您这张嘴越来越甜了。”
白刀咳了咳,继续说:“这个世界的任务很简单,宿主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比她前世活得好就行。”
她已经有了经验,自然不相信他的话:“既然没有要求,为何宿主的怨气迟迟没有被消除?”
白刀:“因为迄今为止,没有人活出一个让她最满意的人生。”
她嫣然巧笑,小步踱到妆台前坐下:“想想也是,就算除掉了红翠,避开了大姑娘的阴谋,但是我剩下的选择只有两个,无论选哪一个,似乎都不好。”
白刀自然知道是哪两个选择,但他就是忍不住地想听她讲话,明知故问:“哪两个?”
美人拾起一根羊脂玉簪,捞起头发往里一插,“我现在是个孤女,没有人为我撑腰,就算我拿红翠要挟大姑娘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我要么抗旨不婚,留在怀府。要么遵从旨意,嫁入皇宫做个为老皇帝冲喜的小皇后。”
白刀下意识问:“你选哪个?”
美人娇娇软软地点朱唇:“这还用选吗,自然是做皇后。”
白刀想了想,“我好像还没看过你勾引老人家的样子。”
美人撅嘴怒目:“谁说我要勾引糟老头子。”
白刀立马闭嘴,主动殷勤地为她开完天眼,然后迅速遁入虚空之中。
至出嫁之前,怀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时刻刻让武艺高强的女暗卫阿琅跟在身边,怀家大姑娘压根找不到任何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怀桃出嫁。
大婚这日,声势浩大,年迈的皇帝老来娶妻,极尽奢侈。群臣们不敢劝诫,皇帝近年来愈发疯狂,为冲喜而娶个皇后,虽然荒唐,但是细究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宫里各位皇子早已成年,小皇后进宫,根本无法对各方势力产生威胁,而且又是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孤女,除了皇后的名分,她也得不到什么。
天子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小黄门抬着皇后的礼舆与龙亭至玉楼下,待天子的使臣宣读完册封旨意,将皇后的金册和金宝赐下后,才能登上礼舆,静待吉时,往皇宫出发。
怀桃一身凤冠霞帔,安静地等着使臣宣读旨意。
她低着脑袋,听见使臣的声音清亮悦耳,一字一字,清晰地吐着册封皇后的旨意。
待那人念完,她伸出手,恭敬地等着金册与金宝。
等了许久,手中迟迟没有东西落下。
怀桃抬眸一看,人群最前方,手执圣旨的男子一身玄衣纁裳,袍上绣日月双龙十二纹章,高高在上的气度,一双丹凤眼冷若冰霜,眼皮上下一搭,肆无忌惮地审视她。
她数了数,男子头上戴一旒珠彩冠,乃是九旒。
储君九旒而冠。
她一愣,今天来迎亲的使臣,不是别人,竟是一国储君,太子楚璆。
他来做什么?这种事,压根用不着他来做。
太子面容平静,缓步轻踱,停至她跟前。
她的手悬在半空未来及收回,被人一把扼住。
太子低身俯下,另一只手拂开她的九龙四凤冠垂花珠。
他的声音无情无绪,似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充满目的,清淡幽远,一字字落入她的耳中:“皇后,孤忘带了你的金册与金宝,这可如何是好?”
第113章
屋内无人敢说话。
众人噤声,一个个将脑袋低下, 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出发之前, 太子自请为迎亲使者, 皇帝很是高兴, 以为这是太子对新皇后的示好。如今朝政大半都掌握在太子手里,前朝后宫,真正做主的,早就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皇帝极为宠信这位儿子,传位是迟早的事。稍微有点眼力见的,几乎全都投靠太子。
像怀家这种, 依旧守着皇帝讨好的高门贵胄, 早已所剩无几。
众人皆知, 怀家的小皇后完全就是送进活受罪的,半点好处都捞不着,偏生怀家的人还上赶着要嫁。
嫁之前,白刀同她说过, 其实她可以主动让出皇后的虚位给大姑娘, 因为有天眼,所以能够提前知道嫁进宫做皇后的下场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皇帝死后,无权无势的小皇后,很有可能被逼殉葬。大多数任务者选择在除掉红翠后,主动示弱,养精蓄锐, 避开进宫的事,以让出皇后之位的条件与大房交换,留在怀家另择佳婿。没有人会奔着死路去走。
除了怀家大姑娘这个想做皇后想疯了的人,明白人都清楚,嫁进宫就等于半只脚进了坟墓。
冲喜冲喜,冲喜若是失败,有心人只要一指引,就能将错扣到怀桃头上。比起婚嫁,这更像是一场丧事。
白刀相劝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回他:“若是活得好,自然是要往权利巅峰处走,求一生庇护,哪有比天家更好的去处。”
但她选择嫁进宫为后的这条道路,似乎一开始就不太顺畅。
怀桃看向眼前的男子,他眉眼冷淡,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在她身上游荡,似乎在等着她的回应。
她并不认得他,却觉得这张脸很是熟悉。以她出嫁前的闺秀身份,不上不下的,应该不太可能时常与储君碰面。
寻常人想要见到储君,比登天还难。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替他父皇日理万机,多年的历练造就他喜怒不言与色的沉稳脾性,他轻瞄她一眼,分明隐了别样情绪,可是落在人眼里,却只有淡淡的疏离。
对于她的迟钝,他很不满意,嘴里溢出一声“皇后?”。
简短两个字,抵在舌尖,冷飕飕的,像是刽子手在向自己的死囚宣布死讯。
怀桃颤了颤,将头压得更低。
她在害怕他。
很好。
太子的手本是搭在她手心,此时变换动作,加大力道,顺势往里一滑,不偏不倚,正好要将她拽起来时,一身红妆的美人儿忽地在这时抬起头,大方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她似是想清楚了些什么,怯生生地同他道:“太子殿下,你该唤我为母后。”
在场的宫人倒吸一口冷气。
就连得势的昭贵妃都不敢让太子殿下唤一句“母妃”,太子殿下的生母乃是皇帝元妻,先皇后为太子挣下了牢不可破的地位,皇帝而后又娶过一位皇后,进宫不到半年就病逝了,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太子,所以郁郁而终,此事是真是假,无人敢议论。
小皇后的话果然惹得太子不高兴,太子凑得更近,语气不悦:“皇后刚才说什么?”
在旁伺候的宫人连忙朝前使个眼色。
小皇后还算聪慧,一点就透,连忙转了话头。
“我的金册与金宝,还劳烦殿下派人回去取一趟,切勿误了吉时。”
太子长身而立,光打在他脸上,凉薄的唇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误了吉时又如何?”
身着嫁衣的娇美人咬了咬唇,声音细下去,像是急得要哭出来,“殿下莫要玩笑。”
太子居高临下睨一眼,望见她拉了他的袍角,山龙兴雨的金线纹路被她轻轻捏在手心,翻滚咆哮的澎湃似乎被瞬间抚平。
他心满意足,收回灼灼的目光,挥挥手,立即就有人将金册与金宝奉上。
太子接过金册与金宝,并不急着递给她,而是拿在手心把玩。他不说话,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用余光往前瞥去。
她有张端丽冠绝的绝美容颜,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倾国倾城,尤其是此时此刻张着一双水亮眸子看人的时候,柔柔弱弱,落寞无助,像是要将人的魂魄都勾去。
他父皇病榻之上嚷着要娶她为后,不是没有道理的。
美人谁不想要。
她看了他许久,见他并不准备将东西给她,沮丧垂眸之际,却听到他的声音威严不容抗拒:“伸出手来。”
总算拿到了金册金宝。
从这一刻起,她正式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太子负手在背,转身往外,丢下一句:“跟过来。”
宫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太子殿下这话,是对着小皇后说着。
嬷嬷在旁提醒:“皇后娘娘,快起身,该出发了。”
小皇后说话的小模样娇娇软软:“我必须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吗?”
嬷嬷在心里捏把汗。
看来这位小皇后什么都不懂。
嬷嬷道:“是的,您必须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至舆车前,太子殿下会亲自扶你上车。”
怀桃点点头。
太子走到一半,往后看,小皇后正提着她笨重的嫁衣小步小步地挪动往前。
他故意放慢脚步,站在雕花栏杆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够传到她耳里:“若不再快点,耽误了吉时,皇后便另择吉日再嫁入宫中罢。”
怀桃皱着眉头,不得不加快脚步。
背人下楼上轿的小黄门与宫人早就被使开,她这一急,步伐踉跄,差点从小楼上跌倒。
还好及时被人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