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唇不说话,疏离冷淡的瞧着她。
范霖盯着白泞的眼睛出神, 仿佛一切都回到那一日, 她们一家被流寇所杀,只剩下娘亲和她们两姐妹。
当时娘亲含着泪说非得卖掉一个,养活另一个。
年仅七岁的她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和长姐。
范霖知道姐姐从小就看她不顺心, 因为爹爹更宠爱她。
当时她已经觉得自己退无可退,肯定是要被送去牙婆手上的了。
只是没想到当时已经是半大姑娘的洛琳耸了耸眉,轻笑道:“娘,你别看她了, 黄毛丫头一个,人又蠢又不机灵,就算被卖到大户人家也爬不上高位成不了气候。”
她语气寡淡,一字一句却尖锐。
“这样的蠢丫头,也卖不出好价格。”
她当时年纪小,指着姐姐的鼻子就是一顿嚎啕,却没注意到母亲对长姐越发愧疚的眼神和崩溃的掩面而泣。
最终她那位了不起的长姐和牙婆谈了一番话,牙婆生生将价格涨了三倍。
再之后,她再也没找到过长姐。
长姐走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却叮嘱母亲。
“让那蠢丫头多看书,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皆是屁话,她若是不好生念书只直到绣花发懵,早晚有一日我回来会打的她屁股生花。”
尽管她之后也再没有回来过。
但若不是长姐最后的这句话,母亲并不会因为心中愧疚割舍出银钱给她买书,送她入学堂,不然她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
回忆渐渐收拢,她看向白泞的目光又添上三分暖色。
“白泞,我真的是你小姨。”
长姐自牙婆手中各路辗转,却入了宫,难怪她连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虽然她如今还不清楚长姐到底是如何去世的,但白泞……她想好好和这个孩子聊聊。
“你是不是我小姨不重要。”白泞此人于她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这几日接触下来,范霖觉得这就是一个爱笑又温和的小姑娘。
但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浑身锋锐一点都不加以掩饰,眸光又冷又僵直,“是你叫人抓我进往生门的?”
范霖没想到她开口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洛琳不重要,她也不重要,她只是想知道,谁要抓她。
“我……。”
却不料白泞眼睛一转之后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范霖这才意识到她没有撑伞,细雨绵绵,卷起春日桃香梨花芬芳,却依旧能打湿她的发鬓,染透小姑娘的双睫。
“好。”
范霖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往僻静的地方走去,不久之后,戏十姨也从暗处走出来,望着两人的方向眼眸深深的定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白泞跟在范霖身后,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往生门是很好没错。
但再好。
也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这地方不适合她。
这里的人骨血都是热的,与她天差地别。
她默不作声,范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半响之后,她试探性的问道:“泞泞?”
白泞不吭声,抬眼看她。
见她不生气,范霖心里一乐,又叫了一声。
“泞泞?”
“范大人。”
白泞皱眉,“你让往生门的人带我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在宫里过的不开心对吗?”范霖眼眸深深,抿唇道:“往生门一年换一次地方,接了我这单之后,他们就要换地方了。”
白泞仿佛意识到她想说的话,闭上了嘴巴盯着她看。
“我可以让人做出你已经在外头被歹人劫持身亡的假象,你……你跟着我回大兴吧。”
白泞猛地抬头。
范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没挺清楚她说的话,便再重说了一遍。
“泞泞,你跟着小姨去大兴吧!”
她没办法看着长姐的孩子留在大怀看人眼色仰人鼻息过日子。
“你们可真是……。”白泞愣着愣着,突然笑出了声,“范大人,你做事一贯如此的吗?”
范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睁着眼睛迷惑道:“什么意思?”
“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去,就先动手把我劫出来?”
范霖身子一僵。
她在跟着大兴新帝征战四方的时候,不管多么优秀的将领或者是文臣,皆对她十分敬仰与信服。
不知不觉就忘记了,白泞不是她手底下的人,也不一定以她的话为命令。
“对不起泞泞。”范霖伸出手,想要去拉住白泞的手,“这是小姨的错,但你不能再留在皇宫里了,我打听过了,你在皇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我怎么能让你回去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她是她范霖唯一的亲人了。
娘亲因病去世,长姐客死他乡。
她绝对要带着白泞一起回去,只要在大兴,就没人敢对她不敬!
白泞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见了一阵响亮亢长的哨声。
很快一道道白影就对着声音的来源处奔过去。
正巧一个胖嘟嘟的身影从他们身旁略过去,那人往前冲的身子猛然顿了两步,蹭蹭后退,眼睛落在了白泞身上。
李元瞪大眼睛,伸手拉住白泞道:“小师妹你怎么在这里?那些犯了错被关押的弟子不知怎么的,都从洞室里逃了出来,这会儿正在外头闹呢,你快躲我身后,就你这小身板,挨上一掌你就死了知道不?”
一边说他还一边警惕的看着范霖,“这人很面生啊。”
他手拉的紧,虽然看着胖了点,但顷刻间就将白泞带的远了一些。
“小师妹,不是咱们往生门的人,你都要警惕着点,你武艺太差了,躲师兄师姐们后面去才对。”
李元一边说一边又招呼了一拨人,几人纷纷将白泞护在身后。
白泞盯着他们的背影,露出一个笑。
看吧……她就说她不适合这地方。
正感慨着,身后突然一重,她被拉近拐角的绿荫里。
余光瞥见脚边玄色的衣裳,她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锁的?”
卓景额上有汗,看着外头的‘兵荒马乱’,嘴角露出一个笑,“罗崇年告诉你的?”
白泞眨了眨眼睛,猛地叼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卓景本是捂着她的嘴,吃痛松开暗道:“我救你你还咬我?”
“别挨我那么近。”白泞被他圈在怀中,有些别扭,“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躲出去。”
卓景轻笑,从背后拿出从弟子房里偷出来的白服,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你……。”
白泞正要转身说话,对上他衣裳子肩膀滑落的一幕,里头有里衣,她却依旧能透过卓景被汗湿的衣裳贴在肉上的精致线条,如画中妖。
卓景见她眼睛都直了,穿白衣的动作一顿,恼怒抿唇,伸出手,两支掐住她下巴,硬生生的将她的脸蛋扭过去。
“不许看!”
他脖颈上红了一片,声音带了几分恼怒。
白泞反应慢了整整一圈,脑海里还是方才一滴汗自他漂亮的锁骨上滑落,没入精壮的胸膛……。
她脸腾的烧起来,止都止不住。
恍惚之中又想起来以前她还烧过卓景的裤子,但这会儿却和那时候不一样。
她暗自焦灼又想不明白哪儿不一样了。
只能本能的伸出两只手,慢吞吞的捂住眼睛。
而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卓景已经穿好了,正准备站起来。
却发现蹲在他身旁的小丫头像是才反应过来,捂着眼睛细声道:“哦……。”
她缓缓的,又加上一句,“那我不看。”
五指却不听话的撑开数条缝隙。
“……。”他穿都穿好了!
59、改变 ...
外头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让两人之间古古怪怪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
白泞四处看了看, 方才多亏了那个李元, 不然她也没办法从范霖那儿脱身。
“出什么事了吗?”
卓景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分神分的厉害,怎么看都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们后来叫你出去做什么?”
“没什么。”白泞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头对他笑,“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卓景知道她提防自己, 指尖轻颤了一下也没多说。
“走哪边?”
白泞靠近卓景,眼底是询问的意味。
卓景抿唇,伸出手, 就在白泞以为他要拉住她的手时, 卓景轻轻的拉住了她的衣袖,“跟我走。”
白泞垂头,这是一双提笔写字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 掌心纹路都异常漂亮。
这人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老天当真厚待他。
白泞一边被他拉着兜兜转转的跑,一边暗自想着,若是他这样的一副样貌成了女子,是否会成为传言中的那种倾世祸国的妖妃。
反正若她身为男子,有幸能成为帝王的话, 肯定将这样的美色统统收纳进自己的后宫。
就算什么都不做,每日叫过来在自己跟前多看一眼都能身心舒坦。
难不成父皇这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着养眼?
白泞思绪古古怪怪,脚步生风,身后没有追着的婆子仆役, 眼前没有四四方方的宫廷高院,她觉得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之上。
两人来到一处高墙处,低着头,旁边有形色匆匆的弟子,但大家的衣服都是白色,便利就出来了,他们低着头,竟是谁都不曾注意两人。
“我蹲下,你坐我肩膀上,我送你出去。”
白泞愣了一会儿,看着尊贵无比的国师大人蹲了下来,顿时心口一跳。
“你让我坐你肩膀上?”
她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
连拉一下她都嫌弃的只拉衣袖的人,居然让她坐在他肩头?
“不然你蹲下?”
卓景勾唇,笑的无可奈何,“没时间了。”
他皱眉提醒她。
白泞心情稍稍有几分激荡,这可不是寻常人,是那个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妖怪’。
他身上有很浅的熏香。
安神香的气味。
人还没坐稳,白泞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卓景,你晚上是不是睡不着觉?”
卓景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怎么这么问?”
注意到身下的人骤然沉下的声音,白泞转开视线,“你身上有安神香的气味。”
卓景松了一口气。
“这个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泞听了自发闭嘴,她果然不该问这句话。
他随口道:“抓稳了。”
说着就站直了身子,白泞眼前的视线骤然一空,自肩膀上去都弥漫上一层寒意,在高处吸气都觉得格外的冰冷些。
她伸出手,抓住了墙沿。
猛地将自己往上一带。
胸腔里传来清晰的心跳声。
今日是阴雨天,至少在这往生门的四方残垣里看出去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但此刻她趴在墙壁上,自天际边界线处,她看见厚厚的阴云叠加,似一方锦绢被规整的叠好,而那边界之外,晴好的天透着勃勃生机,湛蓝的似她一顶发冠上嵌着的蓝宝石,晴空万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地奇像,能卷走她心底所有的烦躁不安。
“白泞?”
卓景在底下小心翼翼的护着她,轻喊了一声。
白泞如大梦初醒,赶紧手上用力,手足并用的爬了上去,翻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卓景将人送出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敲了敲墙壁,开口说:“我出不来了,你去找人……。”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离去。
卓景一愣,她走了?
他这么辛辛苦苦的把那小丫头扛上去,那小丫头就这么走了?
他想着想着,突然就蹲下捂住眼睛笑了起来。
笑的肩膀微微颤动,长长的黑睫缓缓盖上,掩下里头三分失落。
“真是完了。”
他暗声呢喃,“卓景,你完了……。”
小姑娘就这么抛下他跑了,然而他却不能再似以往一样对那些背叛或者是伤害他的人一般心生杀意。
他无法控制的觉得。
走了也好。
至少不用留在这里。
至少将她给送出去了。
他席地而坐,越想越觉得跑路走人其实放在白泞身上真的是再正常不过。
有些小聪明,识时务,冷漠又薄情。
这些不都是他自己教给她的吗?
在以往的一年年中,他们两个总是针锋相对,白泞在他面前吃亏吃的多,他便站的高高的三分炫耀七分教导般的对小姑娘说。
“不要对人太好,那些对别人掏心掏肺的都是傻子,你要做个聪明人!”
她成了他口中的聪明人,他如今却席地而坐,满身尘土的成了一个傻子。
他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狠心的丫头?可能因为他们两个太过相似?又或许她与旁人都不一样,她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儿长大,她一笑他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他欺负她没错,却越发不能容忍除他之外的人去欺负她。
他仰头,看着天,灰蒙蒙的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咚咚!’
突如其来的两声轻响,将卓景的思绪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