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昶唇边的笑容淡下来。
内官展开舆图,用挑竿挂起,悬在窗前光线最明亮的地方。
他走到窗前,手指轻抚舆图,“下令京卫,护送京郊地区的百姓撤离。”
左右内官应喏。
朱和昶摆摆手,让内官尽数退下,等暖阁里只剩下两人独对,忽然问:“云哥,你觉得霍督师为人如何?”
傅云英抬起头。
朱和昶扭头看她一会儿,拿起一份奏疏给她看。
“早在朕刚登基的时候,霍督师就直接上疏建议改革卫所制度,说现在卫所弊病太多,上级军官克扣军饷,下级士兵连肚子都吃不饱,大量逃亡,剩下的兵士老的老,弱的弱,连流寇都不如。号称有几万兵力的卫所,实际上可能只有几千人。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胜仗?朝中所有精锐都送去辽东了,统兵、调兵权分散,有抱负的地方守将只能偷偷募兵,才能训练出可堪一用的队伍。”
傅云英很快看完奏疏。
朱和昶道:“霍督师的建议很好,可卫所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轻易不能改。而且朕那时看不懂霍督师的用意,所以就搁置了。”
傅云英合上奏疏,“皇上想召霍督师回来护卫京师?”
朱和昶摇摇头,“远水救不了近渴,何况现在他人在四川,派出去的锦衣卫还没找到他驻扎在哪儿。”
人可以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但几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子跑回京师来。徐鼎赶回蓟州镇守时,就是先到了八千人马,而后面的步兵全都掉队,根本赶不回来。勉强凑齐的一万急行军仓促应战,被卫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傅云英也不知道霍明锦到哪里了,但他肯定知道现在京师形势危急,不然不可能在得知卫奴跨进长城后就派人追上她。
她心里明白,现在的霍明锦,并不完全忠于朝廷,但也绝没有拥兵自立的野心,他有他的坚持,亦有他的底线。
他一直不现身,必定有他的用意。
朱和昶望着舆图,摇了摇头,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道:“霍督师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他很有远见,等这次危机解除,朕就让几位阁老都看看这份奏疏。”
这时,内官进殿,禀告说汪玫和姚文达求见。
两位阁老走进暖阁,见朱和昶神色平静,还以为傅云英没有提蓟州的事。
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却听朱和昶问:“三河、香河一带,由谁驻守?”
蓟州失陷,三河、香河等于完全敞开在卫奴铁蹄下任人蹂、躏,凶多吉少。
汪玫答:“王指挥使和袁宗兵。”
两人分别只有五千人马和六千人,面对十几万的卫奴兵,只有全军覆没一个下场。不过作为军人,明知这一战必败,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奉命前去应敌,没有退缩。
朱和昶皱眉道:“传令二人,不必死守,若寡不敌众,先退回京师修整。”
汪玫应是。
这时候,他们仍然认为卫奴兵不会打到京师来。
君臣几个谈了许久,汪玫和姚文达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傅云英,“你的家眷都在良乡,可派人把他们接回来了?要不要朕派京卫去接他们?”
良乡就在卫奴兵西进路上。
卫奴兵一路烧杀抢掠,屠空他们攻陷的城池。老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举家逃亡,逃不了的就躲进深山里,等卫奴兵离去再回乡。
傅四老爷他们都在良乡,傅云英得知卫奴绕过宁锦防线时就派人去接他们,怕路上刚好遇到卫奴兵,没有接回京师,而是送到南边去。
“回来的路上就派人去了。”
朱和昶点点头。
……
从紫禁城出来,大街上气氛压抑,行人脚步匆忙。锦衣卫力士手执长、枪,来回巡视,看到行迹鬼祟的人便当场抓捕。
傅云英回到傅宅,巷子里很热闹,街坊邻居门前车马拥挤,几位老员外预备拖家带口逃出城避难。
她皱眉,问正要出门的傅云章,“京城不是戒严了吗?”
傅云章说:“皇上准许城中百姓离开。”
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人说卫奴有百万大军,这一次一定会打进皇城。有人说守军和卫奴相互勾结,皇上也被蒙在鼓里,京师保不住。还有人说皇上怕了,要带着皇后和皇亲国戚逃到南京去,不管他们这些老百姓。
大臣家中有护卫,有家丁,有院墙坚固、庭院深深的豪宅。普通老百姓手无寸铁,浅房浅屋,又没人保护,如果卫奴果真打进来了,他们只有等死。如今卫奴已经攻破蓟州,有人带头离开,其他人见状,也开始动摇,陆陆续续有人逃走。
后来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屡禁不止,朱和昶不许官兵阻拦。
傅云英叹口气,问傅云章要去哪里。
“我去几个同僚家看看,把他们的家眷接过来。”
留在荆襄的官员和傅云章交情不错,他们人不在京师,家中没有主心骨,家眷必定惊慌,他过去将人接到傅宅来,好彼此照应。另外还有些外放在地方的官员也曾托他照应家眷,他也要去看看。
傅云英让随从跟着他出去。
她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回房匆匆梳洗,倒头睡下。
傍晚时傅云章回来了。
那些同僚的家眷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见他上门来找,喜极而泣,收拾了包袱跟着他搬到傅宅住下。好几家一起过来的,所以也用不着避讳什么。
傅云英还在睡。
傅云章没有叫起她,吩咐管家守好门户,加派护卫注意前门、后门动静。
傅云英一觉睡到半夜,被人轻轻推醒。
侍女递了杯茶给她,道:“大人,李指挥使来了。”
傅云英束好头发,披衣起身,出去见李昌。
夜色浓稠,李昌一身戎装,站在长廊里,手搁在佩刀刀柄上,支开侍女,拱手道:“二爷让我带句口信给大人,京城很安全。”
傅云英轻轻舒了口气。
霍明锦从不夸口,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有他的保证,就算卫奴真的打到永定门外了,京师也必然安然无虞。
李昌很忙,说完话,匆匆离去。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龙须面,点起灯烛忙活。
时不时刮过一阵寒风,枝叶随风摇动,沙沙响声时断时续。
半个时辰后,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嘉推门进屋,道:“大人,皇上急召。”
锦衣卫在外面等着。
傅云英抬头看一眼外边的天色,黑魆魆的,天还没亮。
她换了身外袍,戴好纱帽,匆匆进宫。
吉祥把她带到一处偏殿前,小声道:“皇后未时一刻发动,太医院的太医都到了。”
孔皇后要生了。
傅云英有些疑惑,她又不是太医,不懂接生的事,叫她过来做什么?
她满腹疑问,跟着进了内殿。
殿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朱和昶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旁边一位穿法衣的老道士手中捏决,像模像样念叨着什么,似在做法。
吉祥没进殿,守在门口。
傅云英走进去。
朱和昶让她坐下,含笑道:“深夜把你叫来,没别的事,朕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皇后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但殿宇宽阔巍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傅云英一路走来,只看到长廊里宫人来去匆匆,还真不知是皇后要生产了。
她告罪入座。
老楚王坐在灯影朦胧的屏风前,朝她使眼色。
不一会儿,吉祥送茶进来。
老楚王正襟危坐,摆起归鹤道长的派头,吉祥压根没认出他。
期间太医院时不时过来回话,报告皇后的生产情况。
三人坐着吃茶,闲话家常。虽然城外卫奴兵随时可能打到京师脚下,但此刻新生命到来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他们的忧虑。
不知不觉间,殿外夜色收拢,天际慢慢浮起鱼肚白时,吉祥笑着跑进殿,“爷,母子平安!”
孔皇后这一胎生得很顺利。
朱和昶立即站了起来,眉开眼笑,大踏步走出去。
殿外的内官、宫人跪下贺喜,一片恭贺之声。
傅云英站在廊柱旁,目送他在宫人们的簇拥中走远。
这时,老楚王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宝儿当爹了,肯定很高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傅云英回头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
皇后生下嫡长子,本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但此时京中局势紧张,各路勤王大军陆陆续续赶到,分别驻扎在京师城门外,朱和昶没有大肆庆祝,不过还是派人接孔家人进宫,让他们陪伴孔皇后。
锦衣卫出宫接人,午后回宫复命,“皇上,孔家人……不在京师。”
朱和昶正和傅云英说话,闻言一愣。
锦衣卫小心翼翼回话:孔家人在东郊买了不少田地庄子,卫奴兵来势汹汹,他们家的庄子都被糟蹋了,守庄子的仆人也被砍了脑袋。这时城中流言四起,孔家公子被打发去南京,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老太太怕得不行,找到兵马司,要求单独派兵去保护他们。兵马司忙着布防,没有理会。孔家人以为朱和昶自上次发怒后再也不管他们了,一家人抱头痛哭。这时刚好有几家人相约离开京城,怂恿他们一起走,他们马上带着金银细软逃出城了。
朱和昶半天不说话,半晌后,他笑着摇摇头,挥手让锦衣卫退下。
他叫来女官,“孔家人离京的事,不要告诉皇后。皇后若问起,就说孔家人平安无事。”
女官脸色微微一变,躬身应喏。
……
卫奴兵势不可挡,三河、香河也很快失陷。
天气越来越冷,卫奴兵在京师附近游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昔日富庶的京郊地区,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北京城戒严,城中气氛越来越凝重,到这个时候,大臣们也不敢拿“卫奴只是入关抢劫,抢到财宝就会走”这种话来安慰朱和昶。
大臣们心里都明白,卫奴兵一开始确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接连都打胜仗,京师又近在眼前,卫奴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快过年了,若在以往,老百姓应该采买年货预备过年的东西,但今年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都注定过不好这个年。
眼看卫奴铁蹄踏遍京师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朝中大臣开始动摇,提出要和卫奴议和,给他们金银财宝、牛羊肥畜,以免他们再继续残害老百姓。
朱和昶震怒,命人将提出议和的大臣下狱。
下朝后,他对傅云英道:“若此次议和,以后辽东还守不守?朕是不会议和的。”
傅云英道:“京城防守严密,乃金城汤池,皇上不用理会那些人。”
霍明锦每天都会派人给她传信,让她安心,但就是不说他到哪里了。她不好说出霍明锦的事,只能含糊安慰朱和昶。
朱和昶点点头,“朕明白,他们若攻城,坚持不了几天。”
卫奴兵绕道蒙古,深入中原,补给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准备充分,让守军措手不及,才能这么快打到京郊。
王阁老对议和持保留态度,姚文达、范维屏坚决反对,朝中如今还是主战派居多。
傅云英从乾清宫出来,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她抬起头,轻抚脸颊,微微的湿意。
天边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原来是落雪了。
内殿响起脚步声,吉祥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件大绒斗篷,“大人,外边落雪了,万岁爷让奴给大人送御寒的衣物。天寒地冻的,您可别冻着了。”
傅云英谢恩,吉祥抖开斗篷给她穿上。
“大人,卫奴真的要打过来了?爷这些天嘴上不说,饭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傅云英望着漫天的飞雪,道:“多劝着皇上。”
吉祥会意,叹口气,答应一声。
她走出不远,被几个内官拦了下来。
凤辇候在不远处。
孔皇后生产后调养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不过还是不敢吹风,坐在轿辇里,层层帘幕低垂。
看到傅云英走过来,她命女官停下轿辇。
傅云英站在宫墙底下,皇后凤辇在前,内官不敢给她打伞,收起伞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纱帽上落满雪花,迟迟不见轿辇离去,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告诉她,皇长子养在乾清宫的东配殿,皇后每天会过来探望皇长子,陪伴皇上。
傅云英低着头,眼帘抬起,环视一圈,凤辇一直不走,她就没法从长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干脆转身往回走。
内官们目瞪口呆,没有拦。刚才拦着傅大人是怕他冲撞皇后,现在傅大人掉头回乾清宫,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傅云英回到乾清宫时,朱和昶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轻皱。
她拂去肩头雪花,拱手,“皇上,刚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荆襄招抚流民,苗八斤主动来投,他武艺奇高,擅兵法,倒是个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愿迎敌?”
“他主动请缨,愿为皇上守卫京师。”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派他去守广渠门。”
君臣二人边走边说,这次自然没人敢拦傅云英了,皇后轿辇也退到宫墙下。
出了长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风雪弥漫的雪地中慢慢走远。
扭头问吉祥,“刚才傅侍郎为什么回来?”
吉祥低着头答:“许是傅大人怕冲撞娘娘。”
朱和昶不语。
……
卫奴随时可能打过来,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六部官员根本没法静心处理公务。
傅云英获推升为巡抚,按惯例加侍郎衔,就不用去大理寺应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