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女郎——罗青梅
时间:2018-06-14 08:43:16

  傅云英嗯一声,漫不经心。
  吉祥道:“奴觉得有点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来归鹤道长给了金吾卫两封信,还叮嘱金吾卫,先把第一封信呈给万岁爷。如果您回来,立马烧毁第二封信,如果您没回来,就将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动呈送到御前。”
  傅云英脚步一顿。
  “第二封信在哪儿?”
  吉祥小声说:“您刚才回宫,金吾卫把第二封信烧了,奴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地灰烬。”
  风吹过,袍袖里鼓满了风,傅云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
  好一个老楚王,原来怂恿她离开京城,竟然是为了试探她!
  皇长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愿意扶持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经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么内容,如果她没回来,说明她对朱和昶虚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劝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动回来,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么呢?
  她回来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里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傅云英站在风口处,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惊喜之色,压抑不住激动,快步上前,高喊了一声:“大人!”
  沉思中的傅云英回过神,抬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过来,因在宫里,只能一声声唤她“大人”。
  文官们簇拥着几位阁老走在他后面,范维屏,汪玫,走在最后的男人一袭赤罗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轩。
  傅云英先和范维屏几人见礼。
  范维屏他们步履匆忙,朝她点头示意,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么在这里?”
  袁三挠挠脑袋,挺起胸脯,隐隐带着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会试后,傅云英安排袁三去良乡。这次卫奴来袭,铁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乡。袁三组织乡民顽强抵抗,杀了对方一个据说是王族之后的小头领,朱和昶召他进京,要予以封赏。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傅云英依然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你没读过兵书,不懂阵法,也上战场了?”
  袁三摇摇头,说:“良乡连城墙都没有,守军只有区区几十人,哪打得过十几万的卫奴兵啊,我怎么会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过来提醒我带着老百姓避到山里去,我赶紧带着乡民们撤离。好多人心疼财物,不愿离家,我直接把他们塞到驴车上带走。卫奴兵抢光粮食和金银财宝就离开了,只留了几十个兵。我运气好,趁他们落单,带着人杀回去,设下埋伏,把那帮正在大吃大喝的卫奴兵给包围了,还杀了他们的小头领。”
  他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一脸等着夸奖的期待表情。
  傅云英不说话,他就一直佝偻着腰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好不委屈。
  内官走过来催促他进殿,他固执地等着傅云英夸她,一动不动。
  傅云英摇头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开眼笑,跟着内官进殿。
  朱和昶夸袁三有勇有谋,先赏他金银若干,功劳先记下,等打退卫奴兵后再另行赏赐。
  ……
  是夜,狼狈逃出蓟州的总督徐鼎率领几千残兵奔回京师。
  徐鼎自知无颜面见朱和昶,血书泣告,愿以死谢罪。但不想死得窝囊,恳求和卫奴决一死战。
  朱和昶没有过多斥责他,允许他带兵入城修整,让他和另外两位总兵守南城门。
  阁老们商议过后,都认为军队不擅长野战,没法主动出击,如今之计,只能依据城池而战。
  年轻官员们换下官袍,穿上轻便的窄袖衣,动员城中百姓,加固城墙、筹集砖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户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没走的为了保命,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
  风雨欲来,风声鹤唳。
  这一晚,很多人都睁眼到天亮。
  ……
  翌日,也就是腊月十八的这一天,如哨探预计的一样,卫奴首领率领十几万大军兵临北京城下。
  红日初升的时候,远方马蹄踏响如阵阵闷雷,浩浩荡荡的卫奴铁骑,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现在天际远处,带着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的气势,涌向紫禁城。
  数万骑兵跨着战马,手持弓箭、挥舞长刀,朝紫禁城扑过来,兴奋的嘶吼声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灰褐色雪泥飞溅,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颤,雄伟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惧卫奴兵的凶残狠厉,微微颤抖。
  人人惧怕的卫奴兵真的来了,城中气氛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凝重压抑了,城中所有守军和老百姓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门!
  死也不能让卫奴撕开口子!
  卫奴兵分两路,一路在首领的率领下,攻击驻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队伍,另一路同时对守护南边城门的辽东残军发起猛攻。
  将士们振奋精神,背靠城墙,英勇迎敌。
  卫奴摆开阵势,先拉出大炮,对准城下守军。
  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装填炮弹,予以还击。
  卫奴训练有素,先用火炮轰击,再以□□压阵。
  双方互相炮轰。
  轰隆隆的炸响声中,傅云英跟在朱和昶身后,登上外城城头。
  大臣们强烈反对朱和昶离开皇城,怕战场上出什么意外。
  他坚持要亲临最前线,大臣们无法,只能加派戍卫紧跟着保护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墙,手扶箭垛,望着城墙底下厮杀的军士们,神情凝重。
  城下两军激战,卫奴兵个个都精于骑射,随时能弯弓,手中长刀挥过之处,一片头颅咕噜咕噜滚地。
  鲜血飞洒,近似兽类一样的吼叫声、喊杀声、惨呼声、刀兵相击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汇成一阵阵声浪,地动天摇。
  火炮轰击过后,卫奴兵一万人从西面突击,另几千人从旁掩护冲杀,伏在马背上,长刀一路砍杀,很快将守军的阵型冲散。
  城头上,看着卫奴兵追赶守军至城下,朱和昶脸色铁青。
  战争是残酷的。
  眼看城下守军节节败退,转眼就死伤一大半,守城士兵没有慌乱,依旧按照步骤装填炮弹。
  几个懂军械的传教士在城头帮忙指挥,被城下嘶吼的卫奴兵吓得瑟瑟发抖,不断在胸前比划,念叨他们信仰的神。
  傅云英倒是挺佩服白长乐他们的,虽然他们精明狡猾,但是为了信仰,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
  第一天守城战,守军伤亡惨重。
  但是城门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开城门,让守军退守瓮城。
  北城城门无恙,南城,徐鼎所率领的辽东残兵英勇抵抗卫奴兵,两军绞杀,双方炮火齐发。
  枪林、弹雨、刀刺,不论敌人的攻势有多强,辽东军誓死捍卫城门,绝不退让一步!
  这一战,徐鼎身负重伤,浑身浴血,但辽东军证明了他们并非流言中所说的窝囊废,面对卫奴铁蹄,他们毫无惧色!
  ……
  夜幕降临,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双方都折损不少。
  卫奴军击鼓退兵,几路主力在城南汇合,预备第二天再发起攻击。
  城中守军暂时松了口气,快速收拢残兵,清点人数,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头,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看望负伤的将士。
  徐鼎等人热泪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卫京师!”
  守城士兵齐声应和,火把熊熊燃烧,映出一张张忠诚的脸庞,无数人的声音汇集成声浪,响遏行云。
  不知是不是傅云英的错觉,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轻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后,“皇上?”
  朱和昶低头看她,脸色苍白,借着灯火的掩饰,往她身上轻轻一靠。
  她神色不变,搀扶着他登上回宫的马车。
  回头给一旁的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微微颔首,上前安抚那些神情激动的将官。
  他风度翩翩,很快就把众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走了。
  ……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马车驶过雪地,积雪被轧得坚实,冷硬如砖石。
  朱和昶靠着软枕,额头爬满细汗,唇色苍白。
  吉祥跪在一边为他擦拭。
  傅云英沉默不语。
  朱和昶勉强笑了笑,对她道:“云哥,我可不是吓的,真的不是!别传出去……不然都以为天子被卫奴给吓病了,谁还肯效忠我?”
  傅云英喂他喝几口热水,“我知道,这事不会传出去的。皇上日理万机,才会病倒,绝不是吓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发沉,“其实怕还是有点怕的,不过不会怕成这样……”
  “我明白,皇上睡一会儿吧。”
  她声音轻柔,朱和昶攥着她的袖子,觉得很放心,慢慢闭上眼睛。
  回到宫里,吉祥没有声张,悄悄叫来太医院院判。
  院判进了乾清宫,看到躺在龙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吓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诊。
  过了一会儿,他面色和缓下来,长吁一口气,“皇上连日劳神,这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傅云英松了口气。
  刚才看到朱和昶面色发白,她还以为他又犯病了。
  吉祥嘱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动摇军心。
  院判在宫里伺候,自然知道轻重,表示绝不会走漏消息。
  不一会儿,宫人送汤羹进来。
  朱和昶还在睡。
  傅云英让吉祥在床边守着,正要退出去,扯动衣袍,袖子从朱和昶手里滑了出来。
  他轻轻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来,喂他服下汤羹。
  傅云英抬头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汤羹,“你也吃一些?”
  傅云英道:“这是药膳,不能随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别碰了。”扭头吩咐吉祥,“让御膳房送别的来。”
  虽然卫奴兵虎视眈眈,宫里还是预备了过年的东西,御膳房很快送来热腾腾的羊肉扁食,糟猪舌,海参烩蹄筋,枣泥卷,还有一盘江南蜜柑。
  傅云英没有推辞,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灯笼发出晕黄的暖光,殿内铺墁金砖,灯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辉煌。
  朱和昶摘了头冠,半靠在龙榻上,看傅云英剥蜜柑吃,有点馋,伸手够盘子。
  “朕能吃这个吗?”
  傅云英点点头,太医没有说他要忌口,伸手把盘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剥开,撕下几瓣塞进嘴里。
  正要赞一句甘甜,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后“噗嗤”一声,嘴里来不及咽下去的蜜柑喷了出来,织金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干笑了几下,“知道什么?”
  傅云英看着他,“皇上,归鹤道长给您的信里,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张口结舌一阵,手忙脚乱,拂去袖子上的灰尘,不看她,眼神飘忽。
  傅云英忽然一笑,“皇上,谢谢。”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抬起头。
  傅云英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目光平静。
  两人都沉默下来。
  内室鸦雀无声,花几上的铜炉溢出一股股袅袅香烟。
  片刻后,朱和昶叹口气,摇摇头,打破岑寂,“一直把你当兄弟,原来你竟然是我妹妹。这都是朕的疏忽,让你受委屈了。”
  傅云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着道:“现在朕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护着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当公主就当公主,随你喜欢……”
  “皇上。”
  傅云英打断他。
  “王爷的话,也就能骗骗他自己。我不是他养在外边的女儿,我父亲是傅老大,母亲是韩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该再捏造一个谎言出来。
  朱和昶久久不说话。
  灯火朦胧,摇曳的火光隔开两人,幔帐低垂,远处似有若有若无的钟声响起。
  沉默许久后,朱和昶摇摇头,唇边浮起几丝笑,带了几丝促狭,“当我的妹妹不好吗?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傅云英垂下眼眸,嘴角轻扯。
  朱和昶笑了笑,轻声问:“刚才你说谢谢,谢我什么?”
  傅云英望着那一盘浑圆的蜜柑,道:“王爷都告诉皇上了,皇上怕我难堪,不想拆穿我,这几天故意装作不知道……所以要谢您。”
  朱和昶抬起眼帘,深深看她几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对你多体贴。”
  ……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觉得难以置信。
  老爹告诉他,云哥是女子,当年在他的帮助下才能顺利参加乡试。
  朱和昶目瞪口呆。
  云哥怎么可能是女子?
  虽然云哥确实生得清秀标致,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云哥的身份,女子怎么可能进书院读书呢?而且还能从容不迫地和一帮男子打交道?还扶持他登基,帮他出谋划策,为他平衡朝堂?
  他们在书院的时候住一个院子,他从来没发现云哥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震惊过去,朱和昶开始细细回想以前相处的种种。
  难怪每次学生们一起去大江凫水,云哥总是坐在岸边帮他们看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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