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们一个个脱得精光,云哥当时就在场,淡淡扫他们一眼,完全没露出害臊别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们脱光了,怎么也得扭捏一下吧?
还有,暑热天丁堂学子光膀子在走廊里睡觉,云哥起得早,每天早上从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间走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啊?
说像吧,好像真有点古怪。但说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释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没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一直视作兄弟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时觉得气愤,云哥怎么能骗自己呢?还骗了这么久!他都老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了!
绝交!必须绝交!
一时又觉得云哥可怜,她一个女子,置身一群男人中间,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着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担多少压力?
她还被自己派去荆襄招抚流民……
哎,还是原谅云哥吧,她有苦衷。
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么就变成娇娘子了?
一时脸红如猪肝,还记得在书院的时候,他推荐了不少艳、情小说给云哥看,云哥表示没兴趣,他大为惋惜,觉得云哥太老实了……
朱和昶捏着信纸,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一时紫,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云哥是个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直到送总兵出乾清宫,站在台阶前,看到雪地里的云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有点可笑。
那一刻,他释然了。
云哥是男还是女,有什么分别呢?
她还是他认识的云哥。
以前,他把云哥当成弟弟,以后,把她当妹妹看不就好了?
……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剥开,把果肉放到傅云英手上。
“云哥,对不起。”
傅云英捧着蜜柑,疑惑地看着他。
朱和昶唇色还是淡淡的,郑重道:“我身为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难处。你帮了我很多,可我没什么帮到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圆回来。”
傅云英恍惚了一会儿,“我隐瞒皇上,您不生气么?”
朱和昶一笑,摆摆手,气派潇洒。
“当初你也不是故意骗我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云哥了……你有你的难处,以前你不会因为我隐瞒世子身份生气,我也一样。”
傅云英低头捏着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对她来说,这个笑,足以说明此刻她心里涌动的温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内敛含蓄,很多东西不会轻易说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
“老爹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他感叹一声,“那我就能早点帮上你的忙。”
傅云英掰开蜜柑,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他,“皇上不必介怀,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没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边。”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开一瓣蜜柑塞进齿间,轻轻咀嚼。
“那就好。”
还琢磨着怎么选驸马呢,看来云哥已经有意中人了。
如果云哥是男子,朱和昶不会插手他的婚事,现在云哥是个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朱和昶眼珠转了一圈,嘿嘿笑,“云哥,老实告诉你吧,我早就想说了,你有时候确实挺像小娘子的,虽然走路的动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还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喷喷的……”
傅云英不语,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着道:“可你脾气真的太大了,我体谅你,怕你难为情,才忍着不说的。”
终于可以说出心里话了,他很兴奋,可声音还是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挣扎了一会儿,靠着枕头睡过去了。
傅云英等了半会子,起身退到门口,叫吉祥进来伺候。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响。
打雷了?
傅云英步出内殿,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剧收缩。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无数道银光,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银芒升到高空,陆陆续续下坠,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九天银河落下,璀璨夺目。
钟声、鼓声、号角声次第响起,宫中乱成一团,金吾卫迅速朝乾清宫扑过来。
“护驾!”
内室的朱和昶被惊醒了,披了件斗篷,让吉祥搀着他出来。
“卫奴发动夜袭了?”
傅云英迎上去,摇摇头,指着南边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南边天空一片赤色红光,像仲夏时节的火烧云,红彤彤的。
北边烟花轰隆隆炸响,如无数颗繁星坠下,半边天空雪亮。
南边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火焰高达数丈,半边天空赤红。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卫奴兵的大营。”
守军只能据城迎敌,没法发动反击,兵部的人也没有制定什么趁夜偷袭的计划,卫奴兵怎么自己乱起来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这响彻云霄的巨大动静给彻底唤醒了,百姓们奔出房屋,指着天上的异象,啧啧称奇,士兵们抓起长、枪,严阵以待。总兵们爬出帐篷,凑到一处,嘶吼着询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声喧闹,乱成一片。
朱和昶身体虚弱,必须待在乾清宫中。
金吾卫护送傅云英出宫,她奔至内城城墙上,眺望远方。
卫奴兵的营地,已经化成一团火海。
敌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城头上,守军们齐声高呼。
傅云英手扶在箭垛上,心头颤动。
李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在一片欢呼声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爷说,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庆贺您生辰的礼物。”
是霍明锦?
傅云英怔了怔,继而嘴角轻翘。
这一仗,他们胜定了!
第165章 结局(四)
大火烧了一整夜。
黑暗中,数千炮手列阵以待,指挥官在夜色中擂响战鼓,炮弹齐发,似轰隆隆的闷雷滚过,扑向四散而逃的卫奴兵。
卫奴营地内,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再骁勇的战士,也是血肉之躯,虽然他们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着往前冲锋,试图冲出包围圈,但还没有驰到近前,就被整个掀翻。
城南方向,几骑快马飞奔而至,滚地下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师,吴总兵、邱总兵已经分别夺回锦州、松山,包围辽杨,遵化、蓟州也收复了!”
听了这话,半夜匆匆赶来的徐鼎、勤王总兵们不由得惊呼出声,满脸骇然。
悄无声息地收复遵化、蓟州,暗中派兵攻打卫奴兵的老巢,又设伏火烧卫奴兵大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这是何等的气魄!
包围卫奴的都城辽杨,卫奴兵还不得吓掉半条命?
这下子,他们等于把十几万卫奴兵给包围在关内了!
不管是聚而歼之,还是慢慢消耗,卫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卫奴兵这一次入关劫掠,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众勤王将帅瞬间烧红了眼睛,心头火热,视线投向马背上的男人。
难怪此子当年在接连丧父、丧兄后还能临危不乱,带领霍家军固守城池,果然如电击雷霆,勇猛果断,胆大灵活,如此方能出奇制胜!
震天的喊杀声中,面对亲兵传回的好消息,男人面色平静,点了点头,火光映出他斧凿刀刻一般的深刻面孔,双眼明锐。
他一拉缰绳,驱马向前,接过长弓,弯弓搭箭,锋利的箭尖直指远处的敌营,脊背肌肉绷起,三箭连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长虹贯日,撕开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鸣声划破长空。
嗖嗖几声,敌营方向,一名身穿铠甲的将官轰然倒下马背,卫奴兵内传出狂乱的哭喊声。
守军这方,看到督师几箭射死敌方将官,将士们轰然叫好。
霍明锦撒开长弓,拔出佩刀,“驱散他们,不能让他们收拢溃军。”
众人齐声应喏,齐齐拔刀,驱马奔入阵地中。
烧我田宅,毁我家园,掠我百姓,今晚,要这帮卫奴兵血债血偿,有来无回!
……
黑夜中,站在城头的傅云英看不清地方营地里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那充斥在天地间的绝望狂吼和厮杀声。
火焰冲天,马嘶长鸣,燃烧声和惨嚎声交织,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军无不精神振奋,手持刀、枪,冲杀出去。
卫奴兵溃散成几部,其首领几次想要收拢残兵,都被霍明锦率军打乱,无奈之下,只能退兵。
但已经晚了。
……
晨光熹微,远处天际渐渐浮起鱼肚白,晨辉笼罩大地,空气中浮动着刺鼻的血腥气。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绚烂无比。
红日初升,守军们已经驱散卫奴兵,往运河方向追逐而去。
墙头上,留下的士兵高声谈笑,城中老百姓相携走出家门,跪地念佛。
傅云英走下城头。
李昌和乔嘉紧跟在她身后,道:“二爷不会放卫奴出关,这一次定要将他们彻底剿灭在关内。”
霍明锦奉行斩草除根,既然抄了卫奴的老家,自然不会再给他们重新壮大的机会,这一次所有辽东军和各地勤王军同时发动进攻,绝不能放虎归山!
傅云英嗯了声,“朝廷那边,怎么应对?”
李昌道:“这一次布局至关重要,为了骗过卫奴,必须隐瞒消息,以免消息被他们截获。收复遵化、蓟州后,当地守军还继续打着他们的旗帜。几位总兵都认为不宜走漏消息,不单单是二爷非要让瞒着的。”
傅云英点点头。
李昌朗声大笑,接着道:“若是能把卫奴兵十几万精锐剿灭在关内,从此辽东无虞,这可是万世之功,谁敢说一句不是?”
傅云英看他一眼,“万世之功这种话,不要当着其他人说。”
李昌挠挠脑袋,应了句是。
……
卫奴兵白天还猛如虎豹,无坚不摧,一夜过后,就被霍明锦率军击溃,朝中气氛一改之前的压抑沉重。
早朝时,殿内喜气洋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朱和昶睡了一大觉,京师保卫战就结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内官们的搀扶下爬上城头远眺。
城下,士兵们打扫战场,掩埋尸首,清扫道路。
脚下这座古老的城池,一转眼就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朱和昶手扶箭垛,叹息了几声,扭头看傅云英。
“云哥……老爹说因为你,霍督师才会答应扶持朕……”他语气一沉,“霍督师有没有逼迫你答应什么?”
傅云英淡笑着摇摇头。
淡金色光线洒在她脸上,笑容飒爽。
朱和昶心口一松。
……
傍晚,哨探送回战报。
霍明锦带人将溃逃的卫奴兵堵在运河边,几路勤王军从不同方向截杀,卫奴兵仓皇入河,淹死无数。
得知辽杨被围,卫奴兵军心涣散。
仅剩的几支突围而出的卫奴军沿东北方向逃窜,被埋伏在各地的辽东军阻拦。
关内守军互相呼应,就像群狼追赶羊群,将穷途末路的卫奴兵赶进口袋中,然后将这个口袋扎紧。
卫奴兵无路可逃。
半个月后,辽东军在关口处发现最后一支卫奴兵的踪迹,设下埋伏,全歼卫奴兵,一个叫黄桂的百户亲手砍下卫奴首领的脑袋。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文武喜极而泣,城中百姓额手称庆,刚好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燃放炮竹,庆祝保卫战的胜利。
之前仓皇逃走的富户权贵纷纷归家,民间很快恢复从前的欣欣向荣景象,京郊地区的百姓擦干眼泪,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幸存的人们抱头痛哭。
……
几日后,大军凯旋。
全程百姓扶老携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装,箪食壶浆,出城迎接他们的英雄。
朱和昶率领群臣,于城门外设下隆重的仪式。
旗帜迎风招展,百官皆着华服,列队恭候大军。
溯风凛冽,鼓乐阵阵,百姓们翘首以盼,等着英雄们归来。
鼓声隆隆,半个时辰后,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踏响声。
一骑高大神驹由远及近,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装,英武俊朗,眉宇轩昂,幽深双眸淡淡扫一圈左右,不动声色间,却透出势如沉渊的锋芒。
被他身上气势所慑,守在旷野两旁的老百姓顿时噤声。
紧随在男人后面的是各路总兵,得胜还朝,五大三粗的总兵们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庙里的大肚弥勒佛。
战士们回来了!
欢呼声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制不住激动之请,纷纷往前挤,手中鲜花、丝帕高高抛起,往战士们身上扔去。
这一次他们剿灭卫奴精锐,他日横扫卫奴,平定辽东,收复东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着雄狮一般沉默而威严的队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
年老如王阁老、姚文达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壮志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满面,大步上前,亲自为霍明锦和其他几位总兵斟酒。
霍明锦下马,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欢声雷动。
台下,傅云英身着官服,站在一群文官们中间。
凯旋仪式繁琐,她已经站了一上午,浑身骨头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