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船在河上行走了十来天,终于要到晋县, 刘月因病一直不出, 不像刘老夫人没事儿就去甲板上窜。只她想见的那个姑娘, 也很少露面,碰到两回, 那姑娘愣是不说芳名, 忍不住叫刘老夫人纳闷。
“真没见过这么不要别人报恩的。”刘老夫人道, “越藏着我倒是越好奇了。”
刘茂无言:“娘,您就不要去打搅了,依儿子看, 这姑娘的父亲肯定是做官的, 不然那船家会如此忌惮?既是为官的, 我们能报什么恩, 人家也不放在眼里。”
刘老夫人在船上买了一些鱼肉丸子, 与一盘炒青蒿,还有米饭端予他们吃:“话不能这么说, 阿茂,我们为人要恩怨分明,既然欠下了恩,别人要不要,那都得还。”
“那人家不要报,您打算如何呢?”刘茂好笑,“送银子不成?”
“往后再说吧,我看他们也是去京都的。”
四个人吃完了饭, 正好就听到船家在外面喊,说晋县到了,放下铁锚靠岸。
晋县离京都很近,再雇一辆马车,不过几个时辰就到。
刘老夫人叫卢晋芳收拾行李,一边道:“阿茂,我们去了真的要找魏国公吗?”
“不然找谁?英国公全家都被抄斩了,那魏国公是匡扶皇上的第一功臣,我们到时候递个条子进去,多花些钱,肯定能送到魏国公手里的,不信他不会见我们。”
刘老夫人点点头:“那便这样罢。”
见卢晋芳将硕大的行李背在身上,刘茂接过来:“你又不是男人,背什么?也不知道发个话。”
“我不累。”卢晋芳道。
“瞎说,扶着你干娘去。”刘茂叮嘱,“扶好了,小心摔了。”
卢晋芳哦了一声,去扶刘月。
这船摇摇晃晃的,刘月坐得这阵子,只觉头都有些昏沉,站起来时还真要靠着卢晋芳才勉强站稳。
走出船舱,大太阳热辣辣的照在上面。
刘老夫人正要打伞给女儿遮阳,却看到前头船舱里那姑娘同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心头一阵惊喜,高声道:“哎呀,姑娘,等一等,我们同路呢!”
声音很大,那姑娘听见了,低声同她父亲说得两句,那男人停住了脚步,转过头。
他高高的个子,穿一身半旧的圆领青袍,年约三四十岁,浓黑的长眉,一双淡褐色眼,眉心偏左边一颗小小的红痣,显得十分儒雅清俊。
刘老夫人瞧着他,只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半响突然叫道:“阿谦,你是阿谦吗?”
刘老爷任学官的时候,沈谦是他弟子,经常来刘家做客,那时候刘茂还未出生,刘老夫人便是将沈谦当半个儿子相看的。
刘老爷也很喜欢沈谦,悉心栽培他,后来不负众望,十八岁那年就考上了举人。
然而刘老爷去世了,没有看到,那一年刘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故,刘月被迫入宫。刘老夫人记得沈谦从京都回来,问起刘月,她说了那件事,后来沈谦就消失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在这船上相遇。
刘老夫人老泪纵横,回头叫道:“月儿,这是阿谦啊,月儿,你可还记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给她念得第一首诗是《长干行》,她怎么会不记得?刘月肝肠寸断。
这些年里,她可以想起祁徽,可以想起那宫里的岁月,唯独丝毫不敢想的一个人,是他,沈谦。
她同谁都没有提过,把与他所有相干的东西都尘封了起来,因为那被毁掉的将来,因为太美好的过去。她怕自己想了,会很快就死了,离开她最亲爱的家人。
刘月只觉喉头腥甜,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月儿!”刘老夫人大骇,疾步冲上去。
“干娘,干娘。”卢晋芳吓得哭了,用力摇着刘月的胳膊,无助的看向刘茂,“舅父,怎么办,干娘晕倒了。”
刘茂将行李扔下来,一把抱起刘月:“既然到晋县了,附近肯定有医馆,我们快走。”
“哦!”卢晋芳抱起行李跟上去。
那姑娘见状,好心道:“我们有马车来接,便送你们去医馆罢。”
“多谢。”刘茂道。
刘老夫人见女儿看病有着落了,转头看沈谦:“阿谦,是不是你?我不会认错人的,阿谦。”
“是我,师母。”沈谦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有一场相遇,只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他刚才看到的女子,早已经不是印象里的样子,变得如此的瘦弱。
不过,她竟然还活着!
沈谦低低的笑了笑,他原本以为她早已经死了,死了二十年了。
可她竟活着。
他眼睛微微一热,垂下眼帘道:“师母,你们为何会来京都?”
声音淡淡的,哪里像是时隔这么多年的相逢?刘老夫人怔了怔:“这,这一言难尽!”
“嗯,那等会儿再慢慢与我说罢。”沈谦吩咐女儿沈静,“静儿,你去给她看看,到底要不要紧。”
沈静应声。
刘老夫人道:“阿谦,那是你女儿吗?”
“是。”
“哦,那你夫人在何处?”
“很早就去世了。”沈谦道。
在前面的沈静听到,脚步顿了顿,她实则是沈谦捡来养大的,但沈谦怕麻烦,后来别人问起来,便总是说他的夫人去世了,没想到在那老夫人面前也这般说。
沈静摇摇头,快步走到了刘月身边,给她把脉。
“如何?”刘茂问。
“不知。”沈静看不出来,这歧黄之术,她不过也只得些皮毛功夫,加之刘月本来身体就虚弱,便是很容易混淆了。
刘茂大急。
来接他们的马车到了,车夫跳下来笑道:“沈大人,我们大人已经在家中设宴,便等着您与千金过去呢。”
那马车是兵部员外郎刘显之派来的,他上次得沈谦相助,将火炮制了出来,便是为感谢,且沈谦学识渊博,一早就很崇敬,连在京都的住宅都给他备下了。
沈谦却是道:“你先送他们去医馆,我们自己找车过来汇合。”
那车夫一愣。
“你们大人那里,我会解释的。”
车夫只好听从,便是带刘家一家去了最近的医馆。
刘月被施针之后,缓缓醒转,见沈谦立在旁边,只觉脑中轰轰,忙把目光撇开了去。
“幸好阿谦有马车,总算无事。”刘老夫人十分欣慰,“阿谦,这是多谢您了。”
“娘,这位大人到底是……”刘茂实在是不认识。
“这是你父亲的弟子,也是门生,你那时候才两三岁,当然不记得了。”刘老夫人笑道,“说起来,阿谦还抱过你呢。”
刘茂无言。
沈谦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师母,你们是马上就要去京都吗,倒确实与我同路,你们到底……”
“这事儿,与你说说真是无妨。”刘老夫人当沈谦是家人的,“阿谦,你是官员吗?”
“是,我正要赴京去面见皇上。”
“哦,那真是太好了!”刘老夫人握住他的手,“阿谦,我们此次来京都……”
“娘!”刘月突然叫道,“娘,我们自己的事,别麻烦沈大人。”
刘老夫人一怔。
沈谦侧过头看向刘月。
刘月心如刀绞,怎么能告诉他,自己要去见同祁衍生得孩子呢?这句话怎么说得出口?
可刘老夫人哪里知道刘月的心思,沈谦叫他们师父,师母,与刘月面子上也是客客气气,只是少男少女彼此早已心系对方,不用挑明,便是恨不得海枯石烂了。
偏偏刘老夫人大咧咧的性子,没看出来,刘老爷又正当那时候去世,便将这事儿变得更为隐秘。
只等刘月守完孝,沈谦想考上举人就来提亲的……
如今见刘月这等表情,他突然就想到了宫里的那位,不用说,他们应是来投亲的。
是的,吴太后被废了,沈谦淡淡道:“这事儿先不说了,你们同我入京罢。”
“不,”刘月摇头,“我们自己去。”
刘老夫人哎哟一声:“这么巧遇到阿谦,作甚要自己去?我们正好无门无路呢。”看向沈谦,“到时候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低声道,“月儿她身体不好,下回我再同你详细说。”
“不用去客栈,我有位好友借于我一处院子,你们也暂在那里落脚罢。”
刘老夫人巴不得,沈谦知根知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连忙答应下来。
刘月闭起眼睛,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了。
一众人坐上马车行往京都。
将刘家一家安置好之后,沈谦带沈静去见刘显之。
刘显之笑道:“听说在路上遇到你师母?我从来没听说你有个师母呢。”
“许多年未见了。”沈谦淡淡掠过,并不想多说。
“知逊,你今次入京,肯定是要升官的。”刘显之亲自予他倒酒,“我已经向皇上说了你的功劳,皇上未见你,便已经刮目相看了!而今又是用人之际,不是我说,你总算等到了好时机,不会再被埋没。”
沈谦微微一笑:“皇上真是个明君吗?”
“当然,亲自来察看火炮呢,对火炮也很了解,也亏得你,提早造好,将靖王一举歼灭。”
明君……
沈谦低头看着酒盅,他原以为他什么都不用做,这祁家就轰然倒塌了,一大半是被吴家打倒,剩余的落在那病弱的昏君身上,也是走不到头的。
没想到那昏君竟然将吴家扳倒了。
他突然就想看看,刘月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到底是何样子,可竟然在这路上遇到了她。
她没有死。
冥冥中自有注定。
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
送子观音拜了一阵子之后,陈韫玉的月事突然就不准了,她身子一向极为康健,当初被吴太后看中,也是有这一点的关系,想着能早点生下皇子。
宋嬷嬷激动不已:“娘娘,定是怀上了,不然昨日便是要来的,您看看,今日也没来。”
“真有了吗?”陈韫玉也很高兴,摸着小腹,“嬷嬷,那我这里有孩子了?”
见陈韫玉这样子,宋嬷嬷又犹豫了:“难说,还是让太医来看看,不过有点早,恐怕也摸不太出来,寻常这种喜脉,得四十日左右才准。”
“那不是还要等十来天吗?”
“可不是?不过太医比一般的大夫厉害,许是能摸出一些。”
“那快去请!”陈韫玉催促,她现在就想快点怀上,这样便不会被折腾了,也不用天天去上香。
桂心得令,忙走去太医院。
这消息立刻就传到了祁徽的耳朵里,长青道:“是桂心请的,说叫傅大夫去看看,娘娘是不是有喜了。”
除了月事外,祁徽几乎每日都临幸陈韫玉的事情,宫里都知,也不怪这样,谁叫没有别的妃嫔呢。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娘娘啊,将来诞下皇子,肯定又都盯着皇子,将来的储君。
祁徽搁笔:“傅大夫已经去了吗?”
“是。”
祁徽马上站起来,吩咐道:“去延福宫。”
不像陈韫玉想的,祁徽尽在折腾她,他是真心实意想让陈韫玉给他生个儿子,不,生许多个,儿子要,女儿也要,替他开枝散叶,将这皇宫热闹起来,像个真正的家。
每日他回来,就能听到孩子们叫他父皇,叫陈韫玉母后,他们坐在一起,能将一桌子都挤满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他跟她手牵手,慈爱的看着他们。
那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亲情,他要跟陈韫玉一起经历,在这将来漫长的岁月里。
他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从龙辇上下来,疾步走向殿内。
傅大夫刚刚把过脉。
祁徽摆手,让他不用行礼,径直问道:“如何?”
“恐怕臣不能回答。”傅大夫道,“最好再等几日,不过娘娘月事很准的话,应该是有了。”
“你看不出来?”祁徽不满,“再换个大夫!”
“恕臣直言,再换也一样。”傅大夫心道,一个个都太急了,就算有,怕才十来天,怎么摸得出来?
祁徽道:“那是要等了?”
“是。”
“下去罢。”他道。
傅大夫没走,说道:“就算摸不出来,但考虑到娘娘有喜的可能性非常之大,故而要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了,臣会列个单子出来,不能吃的都要禁了。”
他说完退下。
陈韫玉颦眉,暗道居然还要等阵子才知,刚才还以为肯定有了呢。
“怎么,失望了?”祁徽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是不是很想给朕生孩子?”
“嗯!”陈韫玉道,“有了,皇上也放心。”
主要是有了,大家都不累。
看她乖巧的样子,祁徽心动,捧起她的脸亲了上去,这种时候,伺候久的人一看便知会发生什么。皇上回了来,又坐在床上,必定是耐不住的。
他们应该回避。
结果宋嬷嬷动也不动,好像木桩子立着。
饶是当众亲的多了,祁徽也不太习惯,侧过头冷冷看了宋嬷嬷一眼,意思是还不识相的滚开?
宋嬷嬷轻咳一声:“皇上,刚才傅大夫忘了提,但奴婢不得不提,若娘娘有了,皇上是不好碰娘娘的,不然只怕孩子会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