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祁徽刚刚看完奏疏,正当要去延福宫时,常炳突然求见。自从长青做了御用监的掌印太监之后,常炳越发收敛了,鲜少露面,祁徽让他进来。
请过圣安,常炳道:“奴婢原不想打搅皇上,但委实兹事体大,不敢耽搁。”
“何事?”祁徽有点漫不经心。
常炳走近一步,躬身道:“皇上,奴婢今日去街上去采办东西,因听说皇上甚为喜欢那菊花酒,奴婢知道有一家酒馆擅长酿酒,非常的美味,打算去多买几坛子搬回宫里,没想却遇到一个人。”他露出震惊的样子,“奴婢当时都不敢相信,尾随之后,四处打听,发现并没有看错。”
祁徽挑眉:“卖什么关子,你遇到谁了?”
“太后……”常炳道,“啊,不,奴婢不知该称呼什么,她姓刘名月。”
祁徽心头一震。
打量他神色,常炳道:“似乎病入膏肓,听医治过的大夫说,许是没多少日子了,她而今住在……”
“够了,下去罢。”
常炳惊讶:“皇上!”
“退下!”祁徽拔高了声音。
常炳再不敢多言,躬身朝外退去。
走到殿外重檐之下,他伫立着,想到许多年前,祁徽问起生母的事情,他说,那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女子,但也是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从一开始的不甘不愿,到后来渐渐得接受这孩子,最终竭尽全力将他生下……那日她叫了半天,宫人朝外倒了一大盆染红的血。
只不过,所有的辛苦,只换来一眼,吴太后很快就将孩子抱去了慈安殿。
常炳手指在袖中捻了捻,这些年,这种事情他看得多了,心早已冷了,但不知为何,却总记得刘月,也许是吃人的嘴短罢。
他那天不该吃了她送的东西。
常炳摇摇头,回身看一眼文德殿,也不知殿内的皇上,当年的那个孩子,会如何做。
…………
桂花浆过得这阵子已经腌制好了,陈韫玉使人拿去膳房,做了一大碗的糖芋头,就等着祁徽来,好让他尝一尝。结果男人竟不像前几日过节的那种兴致,一直到天黑了才出现。
她迎上去:“皇上今日很忙吗?”
祁徽淡淡应了声。
陈韫玉见他坐下,便是伸出手按在他肩膀上:“这里酸吗,我给皇上捏捏。”
无事献殷勤啊,祁徽道:“怎么,有求于朕不成?”
陈韫玉连连摇头:“皇上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了,我就是看皇上累了,想让皇上舒服点儿。我最近腰有些酸,嬷嬷也常给我捏呢。”
礼尚往来,祁徽能为她不纳妃,她做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祁徽微微一笑,闭起眼睛:“捏重点。”
她便使力了些。
但祁徽也不舍得她太累,捏得会儿就抱在腿上坐着:“现在腰酸吗?朕给你捏捏?”
男人手抚上来,哪里像宋嬷嬷真心为人好,叫陈韫玉痒得缩成一团。
两人打闹了一阵,用晚膳了,陈韫玉献宝似的将糖芋头推到他面前,支着小脸得意洋洋的道:“皇上,这个您肯定没吃过!”
白瓷浪地的海碗里,几十个小小的圆子上,覆着粉红色,好似酱的东西,正中间,还撒了一点金黄色的桂花,闻起来一股甜味儿。
祁徽道:“什么东西?”
她不答,舀起一个喂到他嘴边:“尝尝。”
原来是芋头,煮得糯糯的,酸酸甜甜的,那酱好像是梅子,祁徽道:“还不错,这又是你在家常吃的?”
“嗯,这桂花浆是我叫她们照着我娘的法子酿的。”陈韫玉又喂了一个给他,“我专门叮嘱糖少一点的,就怕皇上不喜欢。”
祁徽道:“你换个办法喂,再甜朕也吃。”
陈韫玉晓得他在说什么,脸一红:“这东西才不行呢。”
黏牙,怎么喂啊!
祁徽瞄她一眼:“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喂。”
陈韫玉差点呛到,死都不搭理他。
用完饭,两个人坐在榻上说话,陈韫玉道:“马上重阳节了,皇上去不去登高?我听说,有些帝王都会去万岁山呢,以此祈福。”
“那么远,一去好几日,你又不能出门,朕一个人没意思。”
陈韫玉听得笑起来,搂住男人脖子:“那我若是能出门,难道皇上就会去吗?”
“至少会考虑下罢。”他低下头亲亲她的唇,“话说,我真一个人去万岁山,你会不会想朕?”
她眼睛转了转:“会罢。”
“会……罢?”他捏她的脸,“你会不会说话?要朕教你吗?”
“好。”
“想死了。”他在她耳边道,“说想死朕了。”
陈韫玉哪里学得出来,脸颊绯红,暗道太不要脸了,居然叫她说这个,又不是真的去万岁山了,她哼了哼,就是不说。
祁徽伸手呵她痒。
她熬不住,叫道:“孩子,会伤到孩子的!”
祁徽果然停了手。
她气喘吁吁靠在榻上。
“这里可有动静了?”祁徽问,“朕听说时日久了,孩子会在里面动,是吗?”
“是的。”陈韫玉笑道,“我见过弟弟的,不晓得是手还是脚,在娘肚子里动静不小呢,不过我们的孩子还早。”她伸手抚了抚,“要等到六个月左右呢。”
祁徽将她揽在怀里:“辛苦你了,还要这么多天,最近还难受吗?”
“幸好不吐了,就是觉得困,还有,总是要去如厕的。”陈韫玉叹口气,“生个孩子真不容易呀,每天要吃好多,我又胖了。”
她摸摸脸。
祁徽道:“胖点才好,瘦了没奶。”
陈韫玉一愣,脸红着道:“皇上,这个都想到了吗,但是奶,不是喝奶娘的吗?”
“是吗?”祁徽道,“不喝你的?”
“嗯。”
祁徽垂头,看着她越来越丰满的胸脯,心道有点浪费啊。
两人说得会儿,陈韫玉犯困了,眼皮子变得有点发沉,祁徽拿起薄毯盖在她身上,仍是搂在怀里,手覆在她的小腹上。
那里,自己的儿子正在慢慢长大,就像二十一年前的他……
一时,心头也不知什么滋味。
当初知道自己活不长,他很想见一见亲生母亲,也许人在世上,总是本能得会去寻根,然而他的生父已经不在,他又不敢在吴太后面前提先帝,刘月,便成了他最期待见的人,但一直没有见到。后来,这念头渐渐就淡下来了,再后来,他娶了陈韫玉。
这世上最亲的人,就变成她了。
而在不久之后,他的孩子也会出生,来到他身边,他们这一家子会越来越热闹的。
似乎,那念头也可以放下了,但为何,还会觉得有些犹豫呢。
“皇上……”耳边忽然响起陈韫玉的声音。
他回过神,笑道:“你不是睡了吗?”
“还没睡着。”陈韫玉看着他,“皇上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今日一回来,就有些不一样,但又藏起来了,同她打情骂俏,直到她困了,他才这么发起呆来。她握住男人的手:“皇上,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也算不上难题。”他沉默会儿,轻声道,“常炳之前说,找到朕的生母了。”
陈韫玉瞪圆了眼睛。
那个人竟然活着吗?
“朕不知道,要不要见。”他垂眸,“你说呢,如果是你,你见吗?”
陈韫玉怔了怔。
“我……”她喃喃道,“我不是皇上,”难怪他为难,这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突然出现了,想一想道,“其实妾身在苏州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难题。那时候父亲调任京都,得知要离开苏州了,我哭了一整天。”
“你父亲不是升官吗?”
“是啊,不止如此,还能见到祖母,大伯父,大伯母,姑姑呢,但我从小在苏州长大,不舍得,另外,这些人对我来说,十分的陌生。虽然是家人,但只年幼的时候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所以我有点害怕,也不想离开苏州。但后来到了京都,其实也没什么。”
陈韫玉笑一笑:“父亲还是父亲,母亲还是母亲,弟弟也在身边,一切都没有变化,还多了疼爱我的,别的家人呢。”
祁徽若有所思,半响捏捏她的手:“你的意思,见不见,其实对现在并没有什么影响,是吗?”
“嗯,若是融洽,那是锦上添花,若相反,皇上至少不会烦恼了,”陈韫玉道,“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皇上的,还有他。”她摸摸肚子,看着祁徽,“要妾身陪您一起见吗?”
烛光下,她温柔似水,他眼角莫名的竟有些酸涩。
是啊,不管如何,他这一生,再不会觉得孤寂了,他何必害怕去见呢?任何事,都要有个了结的,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多谢。”
那是他第一次谢她,陈韫玉靠在他胸口:“妾身的荣幸。”
作者有话要说:黄桑阿玉一甜起来,你们就受不了,不要不要哒,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甜掉牙我就收敛点哦!
第51章
荷花巷里。
刘老夫人唉声叹气,因刘月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来看病的大夫们, 没有一个说治得好的, 有些口直心快的,甚至叫他们着手准备棺材。
作为母亲能不着急吗?最近又忍不住打起了要去宫里的念头, 准备叫刘茂去找魏国公, 哪怕没有人证, 她求也要求皇上借予太医给女儿看一看。
“阿谦,你实在不肯,我明日就叫茂儿去。”刘老夫人看着沈谦, “我不能看月儿死在这里。”
病入膏肓。
那些大夫是这么说的, 沈谦抿唇, 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刘月靠在床头, 碰到他的目光, 微微转过了头。
这些天,他们两个说的话, 加起来可能都不超过十句,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而刘月,似乎也一样。
沈谦闭了闭眼睛:“师母,我去罢。”
再不想她入宫,又能如何,难道眼睁睁看她死吗?他已经试过了,全京都, 甚至周边的名医都请了过来,却都派不上用场。
“师母,能不能单独让我跟阿月说几句话?”
刘老夫人叹口气:“你是想劝解她吗?也好,你同她说,等以后见到皇上,别还是这种样子,她虽然没养过皇上,也是辛苦生下来的,不要一点底气都没有。要是当初没有办法,谁会离开自己的孩子?我们无权无势的,能如何?你叫她别钻牛角尖,该认就认,该求就求。”
沈谦道:“好。”
他走入屋内,关上了门。
刘月一下有些紧张,忍不住咳嗽起来。
沈谦坐在床头,看着她道:“你到底想不想见一见皇上?请你同我说一句实话罢,阿月,不要管师母,不要管阿茂,也不要管我。”
“你也不用避开我。”沈谦淡淡道,“你没有欠我什么,要说欠,是我欠你。我说过要娶你,但是我没有做到,没有本事将你从宫里救出来。”
坐得近,他身上有种淡淡的竹子清香,一如往昔,刘月只觉喉头发堵,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好像小溪一样,瞬间打湿了脸颊。
她愧对他。
当初入宫,假使有骨气一点,就该自行了断,可她只会嘴上说着死,来威胁吴太后,反而被吴太后用全家性命威胁。后来祁衍说,吴太后不能生子,十分痛苦,希望她能成全,并且承诺她,只要生下孩子,就让她平安出宫,回到扬州去。
有了这个希望,她答应了祁衍。
然而,孩子在肚子里渐渐长大,她却对这孩子生出了复杂的感情,而不像一开始的无奈,她有些喜欢这孩子了。
每每这时候,她就更觉愧对沈谦,后来离开皇宫之后,也断绝了见他的念头。
谁想到,这么多年之后,竟会相遇。
刘月擦了擦眼睛:“你没有欠我,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信守承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沈谦摇摇头:“我不要你如此忠烈,阿月,我而今甚至在庆幸,幸好你没有做傻事,不然我们如何还能见面呢?”
刘月呆了呆。
那眸色还是如以前一样,清澈的好像湖水,沈谦道:“你还是想见一见皇上的吧?”
“我……”刘月当着他的面只觉难受,“我也不知。”
沈谦眸光微动:“你先把病治好罢,我明日就去……”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刘老夫人推开门冲了进来,叫道:“阿谦,阿月,皇上派人接我们进宫了!”
“什么?”沈谦一怔。
屋里此时又走入了一个人,他穿着暗绿色的太监袍服,头戴黑翼帽,生得十分清俊,秀眉长眼,个子高挑,目光落在刘月的脸上时,心头一震:“你是……”
“公公?”刘月认出了他,展颜一笑,“常公公。”
那时候,离生下祁徽不久时,吴太后对自己的杀心已经越来越是明显,而祁衍的身子也很不行了,她担心祁徽将来的处境,拜托了常炳。那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人来托付。
没想到,常炳竟然仍在宫里呢。
那笑容还跟以前一样,常炳心头欢喜:“别来无恙啊……夫人!”他一挥手,“扶夫人入轿!”看向刘老夫人,“你们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