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鬼子几乎等同于“天”的畸形社会关系之下,便连带着那些跟在鬼子身边的、原本应该备受唾弃的汉奸,也开始跟着水涨船高。
就好比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 韦三不用去同鬼子们打交道、办事的时候,总是会跟着他们一起出来。在韦三出现在他们身边之前,他们不管去到哪儿,那些店铺商家的老板,同外头那些做生意的老板实际上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自从韦三出现在他们身边之后,那些老板们没等他们开口说什么,似乎自己就先让自己的地位低上了一截。
那些老板们不仅仅是不收他们的银钱,甚至行为举止间,不论是花钱消灾,还是出自真心实意,他们总让人有种上赶着要将东西双手捧上的味道。
锦颐他们三人,一个铁血军司令、一个产党现任领导人、一个国民政府内部要员,在进到东北以前,还没试过“以权压人”,在进到东北以后,反倒跟着韦三尝了一遍“特权”的味道。
“到这里,这沈阳城我们就算是看了个遍,那明儿早上,咱还要继续出来吗?”
靠近鬼子在沈阳城里防卫军部那块儿的酒楼上,韦三瞧着神色都有些郁郁的三人,颇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锦颐和马启鸿、于科涵三人没有注意到韦三的表情,只是沉默。
他们也都是些见过大场面的人了。鬼子侵占了华夏土地后,华夏百姓们的生活,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见识过。但在东北以外的地方,百姓们至少还可以知道有华夏的军队在奋战、知道华夏还有一支战无不胜的铁血军!他们看得到希望。
而在这几乎被彻底断绝了外界消息、哪怕从外界进一个人都要通过五花八门审查的东北,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想着明天该怎么生活,想着自己挣的钱会不会那帮鬼子兵、伪满兵和汉奸夺走,想着鬼子们会不会哪天一个不高兴了、就要抓走自己,他们生活得一团糟,一片寂寂,除了“活着”,几乎再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明天能出城去农村里看看吗?”
沉默过后,倒是用不着锦颐开口,那于科涵便率先不死心地问道。
或者在他的心里,因为“东北并不属于华夏”的思想,他并不如何在意东北的生活常态。乃至如若不是身处东北内部,他也许还会完全漠视东北里百姓们的生存处境。但“人”这种动物,大抵总是在心里向往美好的。他看到了黑暗,于是便也开始像锦颐一样,想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收回往窗户底下望去的目光,锦颐和马启鸿随着于科涵的问题一齐望向韦三。
而韦三却在三人的注视中,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解释道:“你们也感受到了,现在的东北十分封闭。除了拿到出城证明很不容易以外,这出城证明其实只能使用一次。也就是说,要是您三位出城去农村里走了一趟,我这花了小半个月活动来的出城证明可就要作废了……”
说着,他的神情也开始有些为难起来,“毕竟,我在那帮子人眼中,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短时间内,我可再弄不来其他的出城证明了……”
“那帮子人”指的是鬼子,在外头说话,为防隔墙有耳,他们总是要小心些的。
听了韦三的话,锦颐三人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但好在,在韦三回答他们之前,他们便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了预想。
韦三见三人没露出什么想要求他想办法的神情,偷偷松了口气,提醒道:“我先前还忘了说,那出城证明只有十天的有效期,从拿到那出城证明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已经有六七天了……”
你们要是再不走,这出城证明可就要过期了……
后面这句话,为了不让锦颐三人有种被赶着走的感觉,韦三便没有说出口,但锦颐三人却都听了个明白。
“走吧,我们回去吧。”
茶壶里的茶水约莫还剩半盏,锦颐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便站起了身来。
可谁知马启鸿、于科涵和韦三刚跟着她站了起来,窗户外头便窸窸窣窣地响起了嘈杂声。
拧着眉,锦颐和马启鸿、于科涵挪了挪位置,直面着窗户口,往外头望了出去——
这酒楼离鬼子的军部离得近,共有四层楼,是由一个汉奸翻译官的家属开的。平日里多是些鬼子、以及来到鬼子军部同鬼子商谈事项的“权贵”歇脚和临时居住的地方。
从这二楼探视出去,他们稍稍可以看见些鬼子军部里的训练操场。大抵是鬼子们确信在东北的地界里,不会有任何的可能威胁到自己势力的因素存在,对于裸露在酒楼二楼视野内的训练操场,他们竟也不加以掩饰。
那鬼子军部里,有一个鬼子军官和五六个鬼子兵直剌剌地站在他们视野范围内能看见的训练操场上,也或者,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更多的鬼子兵,但当下,他们已经看不见了。
那鬼子军官手里捧着一把尖刀,握住刀柄一把抽出了刀鞘,中气十足地似乎对围在他身边的鬼子兵们说了一句什么,他们听不大清,只能间隙听见几个听不大懂的日语单词,然后便又瞧见那日本军官身边有个鬼子兵似乎是领到什么任务般跑开了。
“你刚刚听到那鬼子说什么了吗?”马启鸿扭过了头,对着落后自己半个身子站着的韦三问了一句。
酒楼离鬼子训练操场虽然离得近,却也是绝对听不到那日本军官说了什么的。只不过是因为从军的人大都习惯了在下达命令的时候气沉丹田,他们这才能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些。
“好像……是说什么试刀吧?”结合着空气中传来的那几个被模糊了发音的单词,同及那日本军官手里的动作,韦三有些不是很确定地猜测道。
话刚说完,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那帮人在郊外是有武器制造厂的,经常生产了一批武器后,就要试一试。这一次应该是生产了一批刀,想要试试刀吧……”
就像是要印证着韦三的话一样,前头那两个跑开的鬼子兵很快又跑了回来。与先前他们离开时不同的是,回来时,他们还钳着一个穿着粗麻布衣、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
深深地,锦颐四人深深地望着那一幕,他们看着那老人激动地冲着那鬼子嚎叫着些什么,应当是愤怒,应当是辱骂,然后又眼睁睁地瞧着那日本军官立定在那老人的身前,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尖刀——
“唰!”
那一声,他们听不见,却又仿佛听见了。
此时此刻,仿佛他们就在那老人的身边,迸裂的鲜血迷乱了他们的双眼,沾染在了他们的眼里心上。
那老人死了。一瞬间的。尖刀割破喉咙的片刻便死了。
锦颐目光呆滞地望着窗户底下,脑子里像是打了结,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十几年来,她的手里握过枪也拿过刀。她杀了很多人,往往也是一击毙命。这还是第一次,她从背脊深处地感到寒凉。她的手甚至隐隐都在颤抖——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试刀,猪羊牛难道不行吗?非要拿人?还是在鬼子眼里,甚至猪羊牛的地位,都要比华人高上许多?
她说不出话来。
“只……只听说了那帮人在占城以后,首先就把敢反抗的人统统捉了起来,之后那些人就全都没了消息……真没想到……原来都被用到了这样的用途……”
喉咙有些干涩,第一次,韦三也被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了。
关于东北为什么没有反抗鬼子和伪满的人,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是因为那些敢“闹事”的人同及他们的家人都被鬼子给抓了起来。其他留下来的,就都只剩下了那些怯懦的、不想连累家人的。
而有关于那些被鬼子抓起来的那些反抗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他也仅仅是猜测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却没想到鬼子连一点痛快都没有给他们,反而是留着他们予以其他的折磨。
几人间的气氛愈渐阴沉,韦三心里一阵唏嘘过后,回过神来,心里又不由地紧了一下——
“等等,您三位不会要冲动得去做些什么吧?这可是鬼子的地方!”
韦三紧张得顾不上锦颐三人的身份,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待得那老人的身体被鬼子兵们拖着离开,在水泥地上留下了深深地一道血迹过后,锦颐这才有些心绪不宁地缓缓闭了眼。
等再张开眼时,她这才勉强将翻涌在眼底里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她想,如果她还是十年前的她,如果她还是刚从国民军校毕业出来的她,她必定拿着一把枪,不管不顾地就瞄准那鬼子军官的脑袋,冲他开枪!
但现在的她,却不仅仅是谢锦颐这么简单了,她还是铁血军的司令,她是使得民产两党暂且保得和平的唯一纽带。她要看到的,不能仅仅是眼前的生死,还应当有国家的存亡。
“回去准备准备,我们明天回北平吧。”
东北并不是没有仇恨鬼子、企图反抗的人,而是这些反抗鬼子的人正在遭受着非人的诘难。既然如此,他们再在沈阳留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前几天赶完论文以后脑袋痛,就自己给自己做主休息了几天,不过小天使们可以放心,预估这个月中旬的时候,本文就可以完结啦~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隔天一大早,锦颐和马启鸿、于科涵便启程离开了沈阳。
虽说想要出东北比想要进东北要困难得多, 但好在有韦三特意向送人出城的鬼子兵讨求了关照, 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沈阳出到秦皇岛, 并没有横生枝节。
三人坐上了北平三军联合军区一直候在秦皇岛的专车, 满身风尘,脸上却又都没有多少倦意。从秦皇岛搭乘了将近四个小时的专车,三人甫一回到了北平的联合军区,顿都没有顿一下,刚一下车,便冲着军区里的指挥室去了。
此时,早已收到“谢司令几人正往北平赶回”消息的秦非正, 正候在指挥室里。待见得锦颐首先推开指挥室的门走了进来, 挑了挑眉, 站起身把三人给应了进来,颇有些“果然如我所料”的意味。
“你们去沈阳有些时日了,也不知道你们考察得怎么样了?”
三人仍旧穿着去时的一身破旧长马褂,挺腰直背地在沙发上坐牢后, 便听见了秦非正如是问道。
“情况不大理想。”
回答的是于科涵。作为秦非正的心腹, 于科涵抿了抿唇,便将自己这些日子里眼睛所看到的,一一阐述了出来。
临了,他才又总结性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鬼子和伪满把东北围得太牢太密。现在的东北,就像是被外力完全分割, 像一座被隔绝了的岛屿。我们连向东北里头传递多一点信息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是同东北里头的百姓们里应外合,合力赶走鬼子了。”
“如果是这样看的话,那问题确实是有些棘手了。”
秦非正说着,假模假样地皱起了眉头。
原本秦非正就是不赞同再花费其他的兵力物力去夺回东北的,现在就算是原来锦颐想好的法子走不通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恰好暗合了他的心意。
锦颐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眸里,若有若无地透着些冷意,语气强硬地再一次陈述了自己的意愿,“东北,必须收复!”
似不经意间,将目光从秦非正的面上扫过,她少有的表现出了强横狠厉的一面——
“华夏的土地,哪怕它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我也绝对不会白送给鬼子!更何况东北那土地上还生活着那么多的华夏人民!我就是硬抢,也要把它给抢回来!鬼子来多少,我谢锦颐就杀多少!”
到底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起来的,锦颐发起狠来,就连马启鸿和秦非正也忍不住变了一瞬的神色——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完全丧失了理智的野兽,一头不管不顾地要达成目标的野兽。你阻止不了野兽,你能做的,仅仅是不要被野兽给盯上。
回想起刚刚她向自己瞥来的那一眼,秦非正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些发寒。
说到底,他并没有那个能让自己随心所欲地同锦颐决裂的资本。
锦颐蓦地收回了自己凶狠的目光,就好像一分钟前还狠厉地威胁人的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的眼神定定地从秦非正、马启鸿、于科涵身上扫过,语调几乎全然没有起伏,“我从沈阳赶了两天的路回到北平,第一时间跑到指挥室里来,想要商量的,不是‘还要不要收复东北’的废话,而是要商量,在强攻的方式下,有什么方法利益最大化。”
现在还不是吵架的时候,锦颐心知肚明。他们这吵得越凶,她同秦非正闹得越僵、拖得时间越长,留给鬼子休养生息的时间就会越长。所以这一次,当她发现自己想要震慑的目的达到之后,并不需要马启鸿再来调解,她自己便主动压下了心里原本喷薄而出的怒火。
而接下来的商量也正如她所料,不论是原本就挺配合的马启鸿,还是惯于插科打诨的秦非正,都没再表露出些似是而非的旁的意思,主动配合着锦颐一齐协商起了应对方案。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四个人在指挥室里一直待到天都黑了下来,最终也没协商出一个方案的大致模型。
*
约莫是晚上□□点,锦颐同马启鸿、秦非正一起简单吃了些东西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宿舍。
然而,她没想到自己才刚刚进到自己宿舍所在的院子,便意外地瞧见了王凡正守在自己的宿舍门口。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锦颐有些惊讶,却还是掏出了钥匙,打开了宿舍的门,侧身让王凡也跟了进去。
王凡在门内站着,一边看着锦颐把门给关上,一边答道:“听说司令回来了,有些事想跟你问问,就过来等着了。”
心里大概知道王凡是想要问自己什么事,锦颐把书桌前唯一一张椅子给拖到自己床榻的旁边,一边坐在了自己床上的床沿,一边指了指那椅子,让王凡坐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东北的现在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要说简单的,鬼子和伪满在东北的地位,就同你们从前的林总司令、东北军差不了多少。要往复杂了说,我一句两句话也跟你说不了多清楚……”
锦颐心里正愁着怎么伤害最小化地夺回东北的事,并没打算跟王凡详谈东北的情况,语气难免有些敷衍。可她话才刚刚说完,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忍不住又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