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倾国,我倾心(重生)——未晏斋
时间:2018-06-14 10:34:07

  第二日起来,杨盼睁眼就看见罗逾已经双臂枕头在想心事。
  她说:“睡不好么?”
  罗逾点点头:“没事,我习惯了。我在想,既定的路线改不了,阿蛮的信帛既然已经送到平城了,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能为这事分心。”
  杨盼咬着嘴唇点点头。
  罗逾又说:“大军开拔,事情极其繁杂,路线、后备、粮草、马匹、民伕……都要安排,我可能不能时时陪着你了。”
  杨盼又咬着嘴唇点点头,笑着说:“我懂,我闲来看你的兵书,都道是‘谋定而后动’,光一个粮台就好多事务,你的兵,你要好好指挥,也要多多关心,我阿父当年有个‘爱兵如子’的名号,其实也就是晓得疾苦,懂得同情。”
  有的话她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日后再说。
  罗逾必须尽快让这些士兵听他的话,愿意为他卖命——而不是叱罗杜文。他不能一直做“帮皇帝指挥的太子”,面对这样一个绝情无义的父亲,他只有自强,而后才能自保。
  罗逾离开了,杨盼定定地出神很久,最后问身边的侍女:“阿蛮现在关在哪儿?”
  阿蛮还没死,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刺史府招待皇帝和太子已经够头大了,也无人关注她这儿,只拿链子锁着门扇,每日送点汤汤水水的,勉强让她续命。
  杨盼走进那间屋子,里头的味道已经极大了。阿蛮犹自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还没换掉,血迹变成褐色,但化出的脓是绿黄色的,臭不可闻。那个原本娇俏漂亮的小宫女,此刻瘦得骷髅一样,看见杨盼来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双眍得分外显大的眼睛直视着她,然后双腿动了动,却无法起身。
  杨盼忍着捂鼻子的冲动,上前看了看她,说:“没有人给你上药?”
  阿蛮有气无力说:“哪有这样奢侈的事?……”
  杨盼看了看她一双腿,宽褶裤子已经被打碎了,破布上血迹脓液不一而足,令人发瘆。杨盼说:“我有几个认识的郎中和药婆,是我生女儿时亲自找的,靠得住,我叫他们给你瞧一瞧脉,换衣服擦药。”
  她叹口气说:“也怪我,之前疏忽了你。”
  阿蛮大概料不到,有些不信任地推辞了一下。
  杨盼苦笑说:“你这样子,还能更糟么?你放心吧,我不是个以害人为乐的人——你在扶风时拿鸽子骗我,我当时就知道了,也没有拿板子鞭子打着你问话。”
  阿蛮一直以为杨盼不是其蠢如猪,就是善良得近于天真,此刻才感觉还是清荷说得对,自己才看错了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她哑着喉咙问:“你要我做什么?”
  杨盼说:“我不会逼你做为难的事。你心里的担忧和苦楚,我晓得,也可以理解。我是贫家小户出来的,最晓得活着的不容易。”
  阿蛮把脸捂在枕头里,“嗬嗬”地抽噎着哭起来。
  郎中和药婆看过阿蛮后,把病况告诉了杨盼,背上皮开肉绽,腿上骨头微裂,拖了太久,一片血污脓肿,要治好不容易。
  杨盼说:“治。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至少要保证人活着!”
  大军开拔在即,杨盼随着收拾好行装,检点一应用品,刺史府配给的辂车是两辆,虽然样子不华贵,但适宜行山路,不太颠簸。杨盼想了想,没有开口要第三辆,只又要了些牛车装载东西。大家晓得女人家东西多,光衣服箱子就得不少,所以对现在这位太子妃的要求也是笑脸相对,尽力满足。
  她亲自检视了叱罗杜文使用的辂车,等皇帝坐上去后,另安排了贴身照顾的人,然后甜甜发问:“父汗又要舟车劳顿了,您试试,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调整。”
  叱罗杜文每每到移动时就脸色不好,此刻颓丧地看着两名姿色平庸的侍女正在小心地用丝绵被子裹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半日才抬头说:“没有哪里不好。但是沿路净水要跟得上。”
  “是。”杨盼小心瞥了他一眼,答道。
  瘫痪病人的隐疾,她心里晓得。本来就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添了这样的说不出口的毛病,只能拼命地换洗,免得肮脏不适和气味难闻。
  “还有,”叱罗杜文又说,“上次你奉来的油焖春笋很是不错,也经得起路上携带,我这里要一些。”
  “是。”杨盼微笑着说,“春笋在我老家那儿,其实不是稀罕东西,冬天一过,漫山遍野的竹林里都是。父汗要是喜欢,等仗打完了,叫宥连跟南边说,送也成,买也费不了几文。”
  叱罗杜文迅速地瞟了她一眼,然后无事一般点点头:“好。”
  他仍是有戒心。杨盼一试探就看出来了。
  她心事重重到前头看罗逾骑着马指挥三军依次出发,前头尘灰漫天,马蹄和马嘶声震耳。她远远瞧见夫君披着绛红色丝绒斗篷,身上的甲片一块块闪着暗金色的光,那柄短剑挥斥方遒,使得那么多人都乖乖地听命于他。
  罗逾也瞧见了她的身影,不知是什么事,要紧圈马过来,俯身问:“阿盼,有事情吗?”
  杨盼抿了抿嘴,抬头对他说:“就是想来看看你。”
  罗逾笑了笑:“看得如何?”
  杨盼笑道:“挺好,特别有统领三军的气概,你说大家服你,是因为你是太子,还是因为你是罗逾?”
  罗逾想了想说:“都有吧,没这个‘太子’身份——”他眺望着很后头皇帝的辂车,摇摇头说:“至少指挥起来没那么顺畅。”
  就算是父子,此刻也不过是“搭伙”而已,杨盼对他点点手,罗逾干脆下马来,把耳朵凑到她唇边:“说吧。”
  杨盼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还是当记住,你现在指挥三军,有‘狐假虎威’的成分在,别一朝被剥去军权尚不自知。”她向后头一个眼风,然后又说:“他现在对你好,是不是真好,你要有数。想想素和,想想你亲娘。”
  这是在提醒他。
  罗逾对父亲的感情很是微妙,但毕竟不深刻,所以“素和”和“亲娘”两个字眼一出,他心里就沉甸甸的,于是点点头说:“我晓得。”
  改他附在杨盼耳边低声说:“南秦的军队放在若即若离的地方,不会叫一窝端了。还有石温梁所领的西凉武州的一支,我父汗都不知道,会一道向平城赶——这是我的后手。”
  罗逾最后偷偷在杨盼耳根吻了一下,得了些小便宜似的笑着。
  不用杨盼提醒,被欺骗了太多次的人不容易轻信,尤其是他的父亲;可是这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他可以笃信不疑,之死靡他。
  
 
  ☆、第二零四章
 
  随着叱罗杜文的“御驾亲征”, 形势一边倒地好转起来, 肆州和并州成了皇帝与新太子的死忠,定州和代郡不战而降, 一座平城孤悬着,打下来只是时间的事。
  皇帝拔烈多少日子都没睡过好觉了,额角的头发掉了一片, 脸色也一片青灰晦暗, 额头鼻尖都是油光,胡茬长出来好长也不记得要刮掉。太华殿明堂之上,朝臣们手捧笏板, 却是一片死寂之气,皇帝向大家伙儿问策,问到谁,谁就低下头, 胆大的说一声“臣不知”,胆小的干脆唉声叹气,一字不提。
  拔烈虽然气得胸口疼, 但是朝廷在用人之际,他又是个胆子小的人, 哪敢杀人立威?!
  他的目光瞟向武将们站立的那一片,中领军阿翰罗也是低着头死气沉沉地站在那儿。
  他已经把素和公主的佩玉送到了晋国长公主的府上, 想来阿翰罗是知道意思的,但这个人也沉得住气,从来没有提及过这茬儿, 仿佛已经把公主忘记了。
  “甭管怎么说,”皇帝终于开口,“扶风王谋逆在前,现在放出风头构陷于朕在后,朕自问这世间总是邪不胜正,但看我们君臣能不能一心了。”
  他嘴角下撇,明显看见阿翰罗垂着的眸子里都能流露出不屑来,心里的气怒腾腾上涨,拂袖道:“退朝。”
  他退到太华殿供皇帝休憩的梢间里,对身边一名侍宦道:“把城门领军阿翰罗叫到朕谈事的书室去。”
  书室是殿后小轩,四面不透,与外隔绝,只有一道门通向里外。
  拔烈坐在正中,看着阿翰罗穿着武将的朝服,一步步走过来。
  他一个眼色,门上立刻把人拦住了:“领军对不住,进入大汗的书室,要宽衣查看。”
  向南朝学的,无论文臣武将,上朝之际都只佩精工细作的木剑以示装点威严,完全没有杀伤力。但是门口几名宦官,还是不遗余力把阿翰罗从上到下仔细捏了一遍,连腰间打火的燧石和砺石都摘掉了。
  阿翰罗只是浅淡地笑着,任凭宦官们无礼的举动。然后缓步走到书室里,在隔着皇帝六尺远的氍毹上叩首问安。
  拔烈挥了挥手,宦官把外头的门关上了。书室里极其安静,隔绝了外头一切声音,而使得里头两人对话的声音都变得“瓮瓮”的,仿佛有回声一般。
  “阿翰罗,你心里有话,说罢。”拔烈先开了口。
  阿翰罗垂首道:“公主被大汗挽留着,臣即使是思之如狂,也不敢说。”
  “不错。”拔烈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们俩是神仙眷侣,朝中所有人都晓得。我却生生把你们分开,而且,日夜派数十人伺候着公主,如果我这里有什么异常,公主殉难也只是片刻的事。”
  阿翰罗也抬头笑道:“大汗是率直人,既然撕开了脸说,也挺好,省得虚与委蛇地兜圈子了。”
  拔烈脸色一懔,起身背手道:“我待你不薄,你却在要紧关头摆了我一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举动,陷我和太后于险境中。你以为我与太后涉险,你和素和可以苟活?!”
  阿翰罗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时人没死,臣一时不忍心。这会儿也知道错了,请大汗不要伤害素和。”
  他肯低头服软,拔烈心里好过了一些,虽不敢笃信,好歹还可以用一用他。
  拔烈问道:“过去的事谈也于事无补,朕也不打算拿这条来罪你,只是如今该怎么办?四面几乎都被宥连的军队环围着,大家都听信他的鬼话。阿翰罗,你是有经验的将领,你拿个主意出来吧。”
  阿翰罗摇了摇头:“臣能有什么主意?”
  拔烈冷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么朕说什么,你做什么,可好?”
  “好。”阿翰罗很是驯顺。
  拔烈从御案上拿过纸笔,放在阿翰罗的面前:“听说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你的患难之交,那么请你亲自修书给他们,告诉他们扶风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狼子野心昭然欲揭,当天下共讨伐之。命他们在扶风王的大军到达平城之际,从后反攻,包抄扶风王的人。”
  这样,险中取胜,还有一线希望。
  然后他紧紧地盯着阿翰罗,就看他写不写。
  阿翰罗几乎没有犹豫,提起笔便开始书写,写完后还吹了吹墨迹,隔着远远地给皇帝展示了一下:“大汗所说的意思可是如此写呢?”
  拔烈伸手欲接,阿翰罗却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挪到背后,那含笑似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
  “大汗,臣按您说的这么写了,然后?”
  拔烈心里气恼,嘴上却说:“朕自然知道,将来功臣要赏。”
  “臣不敢领赏,只想知道现在公主怎么办?”
  拔烈说:“现在由不得你问,你只管听命,就只管放心;你若不按我说的做,我一天剁她一根手指给你看;你不想要她的命,我这条命也不想要了,跟她、跟你、跟平城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便了!”又伸出手来,示意阿翰罗把信笺奉给他。
  居然用这样泼悍的威胁!
  阿翰罗不由又笑:“这就有些吓人了,不过臣怎么知道公主现在还活着?” 
  又甩了甩手上写满字迹的那张纸:“大汗若让我亲眼见一见公主,臣立刻把信交给大汗。我的字迹,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认识的。”
  皇帝摇了摇头说:“现在可不能让你见素和。你实在不放心,我让她也写封信给你。”
  阿翰罗想了想说:“也好。但是得是公主给我的回信。”
  他又从案几上扯了一张纸,只思索了片刻,便开始笔走龙蛇,给他的妻子写信,这次写信的姿态和刚才全然不同,不仅全神贯注,而且目光中隐隐有些雾色。
  写完了,这张信笺直接递到叱罗拔烈的手中。
  皇帝读了读,是一首鲜卑语的、写着相思之意的情诗:
  “乌鲁古河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我的姑娘水边坐,
  当时在父母的身旁。
  乌古鲁河起波浪,
  出嫁的姑娘思故乡,
  我的姑娘望明月,
  何时来到我的身旁?
  乌古鲁河在那方,
  姑娘的衣裳闪金光,
  我的姑娘敲起玉珰,
  相思的歌儿声嘹亮。”
  最下头一点泪痕,把“相思”两个字漫漶掉了。
  拔烈顿时失神,好久才抬头望着阿翰罗:“你放心,我赢了这一场,就让你们团聚。”
  阿翰罗垂头道:“多谢大汗。”
  皇帝到门口,唤了一个亲信宦官:“把驸马这封信,给里头公主送过去,叫她立时写一封回信出来,就说驸马在这里等着。”
  等信的时间似乎很漫长,拔烈有心跟阿翰罗谈谈逆袭的方略,但见对面这位眼神涣散,想必没见到公主的亲笔回信,他也没心思想这个。
  两个人都是如坐针毡,偏又都强作镇定。好容易看到那侍宦小跑着赶过来,把一张犹自带着墨香的粉笺送了过来。
  拔烈抢先看了看,这粉笺的回信上更是斑斑点点全是泪痕,使得信笺湿漉漉的。
  上头写着两句诗:“风波不信菱枝弱,小姑居处本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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