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倾国,我倾心(重生)——未晏斋
时间:2018-06-14 10:34:07

  名义上他还是皇帝,阿翰罗到得里头,还是规规矩矩给他下跪问安。但是与以往那种孺慕之思比起来, 明显全是疏离。
  叱罗杜文说:“这次的事,确实对不起你和素和。事起情急,慢慢围城推进兵力, 我怕我这身子骨等不到宥连成功的那一天……阿翰罗,我是个几乎从不跟人说抱歉的人, 但是对你……”他犹豫了一下,苦涩一笑:“真是抱歉极了。”
  阿翰罗嘴角抖了两下, 俯身稽首,瓮瓮地说:“大汗折煞臣了。以往大汗面诲臣等时说:用兵乃是诡道,决策时但看成效, 不论牺牲,否则纠结犹豫,畏首畏尾,战机转瞬即逝,而兵溃如山,死伤如麻,却也再难追悔。臣……确实有些心疼公主,但是,能理解吧。”
  叱罗杜文颔首,目光郁郁。
  阿翰罗顿了片刻,才又说:“其实臣考量更多的也是日后。也是大汗时常说的,南朝诸政,最为严密,而其底里,又是内法外儒,则即便是前朝南楚以白痴为君,也自有臣藩、世族、士子运转朝政。而我大燕本自草原,无峻厉之法,则无节制之道,而无节制之道,又松散如沙尘,无对抗外侮之力。所以,国赖强君。”
  这也是他的实话:杜文身子已经废了,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雄主,日后那些忧患便会埋伏着,而松散的游牧民族的体制和南朝强悍的君臣制不能比,将来也势必会让北燕分崩离析。
  叱罗杜文居然笑了笑:“好孩子,我就喜欢听实话。”
  他默然了一会儿,对阿翰罗说:“大局暂且不说了。你一直在平城,宫里宫外的事情都熟悉。你把我交给宥连之后,李耶若的尸首是怎么处置的?”
  阿翰罗倒不意他的话题又转到李耶若身上,回答得有些难堪:“呃……李夫人他……”
  “说罢。”叱罗杜文淡淡说,“我心里有准备,他们都以为她是红颜祸水,是罪魁祸首,自然不会好好待她——哪怕是尸身。”
  阿翰罗也叹了口气:“李夫人是当场毙命的。那位……太子,踢了她好几脚,唾骂道:‘狐媚子,如今可还生得出儿子来了?’可敦更是恨她,虽没有太子的粗鲁举动,不过转眼就吩咐鞭尸三百,打到肉烂之后,丢到外郭以北的山坳里,任凭野狼吞食。骨殖……也不知在哪里了。”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之后,连具全尸都没有。
  叱罗杜文闭着眼睛,好久才叹了一口气:“爱之适以害之。思静被她们嫉妒,找着她的罅隙,逼至与我彻底翻脸;耶若没有罅隙,可是那些失宠妇人的心,比毒蛇还毒啊!她们终归还是想到害她的法子。她呀,不似思静性子直,而是有些小奸坏,但是这次说她害人,倒真是背了口黑锅了!我是想过废拔烈的太子之位,但不是因为偏宠李耶若,更不是要扶她的孩子,而是因为拔烈不堪重任,我那时看中的就是宥连啊。”
  阿翰罗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叱罗杜文说:“她的骨殖不在了,那么死在哪里呢?你带我出宫看一看吧。”
  阿翰罗犹豫了一下道:“臣这就请示太子殿下去。”
  叱罗杜文很是不快地横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多语,只说:“那你赶紧去问吧。”
  罗逾一会儿就随着阿翰罗一起赶到皇帝所住的地方,他说:“儿子向内监打听过李夫人被抛的地方,当时也有朝臣进谏言,道是李夫人不仅是父汗的妃嫔,亦是南秦送来的义公主,若是南秦问责起来,怕是不好交代。所以亦是北郭郊野,靠近父汗先建的陵寝的地方,草草设了一座衣冠冢。父汗是否考虑为这座衣冠冢挪移挪移地方?”
  叱罗杜文想了想说:“先去看一看再说吧。”
  又问:“你问你老丈人借兵,是不是也打着李耶若的旗号?”
  “是。”罗逾答道,“不过列国自有疆,南秦并不想再战。”
  叱罗杜文看他一眼:“若是日后杨盼做了皇后,他南秦也没有非分之想?”
  罗逾知道父亲一直担心这点,他说:“儿子和杨盼之间,并不是一味强,一味弱,而是彼此信赖,从不给对方提非分的要求,总是她体谅我,我体谅她。两国争端的地方,无非是前朝南楚南渡时放弃的关中地带,如今关中那里鲜卑和汉族民相融合,何必再发新战?想来杨寄是个看得清局势的人,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女儿。”
  这便是一种平衡。
  夫妻间的平衡,带来的也是两国间的平衡。
  叱罗杜文没有斥责儿子,反而少见地点了点头,说:“那去北郭的衣冠冢看一看吧。”
  “儿子陪父汗去。”
  几个宦官正忙着给叱罗杜文抬起两条毫无知觉的腿,却觉他的上身也沉了沉,而后听皇帝说:“宥连,你这么担心我,连让我独自去看看李耶若的衣冠冢都不放心?嗯?”
  罗逾抬脸看父亲的神色,那熟悉的勾唇冷笑,目光硬而锐,满是嘲讽与气怒。罗逾说:“天气冷了,郊外风大,儿子是不放心,万一他们照顾得不够好……”
  叱罗杜文显见得不信。
  罗逾低声说:“南朝汉人有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儿子对阿娘竟然全无印象,心里已经觉得愧馁不已,百年之后还不如如何去地下追寻她。那些往事……儿子亦还糊涂,但很清楚的是:父汗已经是我唯有的至亲了。”
  叱罗杜文有些动容的样子,但他素来是狐疑的性子,也不爱把自己情绪表露出来,所以看了儿子一眼,并不说什么,冷冷淡淡盯着两名宦官帮他换上外出的厚衣衫,又拿锦衾裹上腿,然后吃力地把他抬起来,挪移到小床子上,再“哼哧哼哧”抬出门。
  没成想刚出门,大家突然闻见一股臭味,目光不由聚集在皇帝身上,又同时弹开,假装不知。
  皇帝对自己的身子一向还算得上安之若素,只是今日似乎格外暴躁些,脸色立即就变了。贴身伺候他的宦官晓得情况,急忙再把他抬回去,然后外头匆匆地打热水、取浴盆、拿衣衫,一通忙碌。
  罗逾和阿翰罗站在门外,彼此相顾,无言,又有些惋惜感——这样一个枭雄人物,突然沦落至此,虽然不缺人伺候,可是又该是怎样的心理折磨?
  小半个时辰才洗换干净,重新被小床子抬出来。新换衣衫是靛色织锦的,精致而低调,是叱罗杜文一向的风格,上面还有浓郁的熏香味,却比他以前用的熏香气味要重。床子上的人表情颓丧,垂着眼睑一声不吱。
  一阵秋风吹来,果然裹挟着的都是寒意,那身夹棉的锦袍根本抵不住往骨子里钻的冷。
  罗逾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父亲背上,却被突然暴怒的叱罗杜文劈手打开:“拿开!”
  然后皇帝硬邦邦回头吩咐:“朕的狐肷斗篷呢?!”
  做儿子的尴尬地站在一边,表情嗒然,看着两个宦官小跑着进屋子里,好一会儿才把皇帝御用的斗篷翻了出来。
  叱罗杜文在秋风里冻得脸色发紫,但梗着脖子强自忍耐,瞥了一眼罗逾手背上的粉色掌印,冷冰冰说:“不用你假意献殷勤!”
  平城的北郭,在山脉之间,苍苍的秋山与江南大不相同,即使依然是满山翠色,露出来的黄土层突然生出枯瘠滋味,叫人凭空有种茫茫无根的幽愤。
  皇帝用手指挑开车帘,看见在前面引路的他的儿子,骑在一匹高头马上,白蟒服,玄色斗篷,远游冠的系带被风吹起来,腰间一弯弓,一囊箭,一把巴林玉短剑是唯一的亮色。偶尔略略回头关注他这里,露出的侧脸如冠玉一般,恍然间就是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作为最小的儿子,也这样从平城骑马之藩,也曾经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但世事是最粗糙的砺石,从不因人意祈盼而改变对人的摔打。他亲历了当闲散王爷,而失去权力的苦痛——母亲被杀,爱人被夺,一切都被在位者碾压,只能选择隐忍与奋起,站在巅峰之后才重新踏实、心安……
  如今,他再一次品尝到万念俱灰,是再也翻身不了的那种万念俱灰,直到此刻,恍惚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反而倒有些欣慰——这是他的血脉,承袭着他的聪慧和果敢,日后也将承袭他的位置、他的理想和抱负,那么,即使他灰飞烟灭了,好歹还有那么悠悠不绝的一缕将传承下去,岂不亦是一种永生?
  “宥连。”叱罗杜文喊着,当儿子圈马回头,俯身到他车窗边问“父汗有什么吩咐”时,却又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还有多远了。”
  罗逾虽然觉得他胡折腾,但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就在前面,转过那个山坳。”
  作为衣冠冢的青山绿得苍茫,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掩映层层,远远可见没有好好修建的陵墓只剩孤独地竖起一块青石,但再走近些,就可以看见上方飘起一缕缕香烟。
  罗逾自己也是一脸诧异,挥手示意护卫皇帝的扈从先停下探看:“这里怎么有烟?有人在么?去瞧瞧去。”
  稍顷,前去的侍卫便回来回报:“回禀太子殿下,确有一个人在前头燃香烛祭奠。”
  “是谁?”
  侍卫悄悄看了叱罗杜文的车驾一眼,道:“就一个人,已经拿住了,他说……他是李夫人的旧识……”
  车里传来叱罗杜文威严依旧的声音:“带过来。”
  “是。”
  那人也是三四十年纪,脸晒得黝黑,面貌像个老农,可是细看五官端正,眉目间有凌厉气,一身衣衫亦像老农,手上老茧的位置却是握刀弓的地方。
  罗逾已然认了出来:“石温梁?”
  叱罗杜文挑起一角车窗帘:“你认识?这是谁?”
  石温梁已经被摁跪在地,抬头朗声道:“原武州副将石温梁。”
  这个名字只在皇帝耳边飘过,实在是太不起眼的小人物。皇帝问:“你是武州的人?那么西凉版图归朕之后,你又是什么职位?”目光瞥了瞥罗逾。
  石温梁好像也没有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被南秦俘获已久,陛下入攻张掖时,我正在建邺郊外做田舍郎。”
  “那你今日是从南秦到我平城?”
  石温梁说:“听说我家县主嫁在北燕,而被人构陷致死……”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亦是带武州兵来为她复仇的。”
  这下,皇帝彻底盯牢了儿子:“宥连,你老丈人还有这样一招?!你打算留着这支奇兵对付朕?”
  罗逾道:“父汗谋取西凉时,儿子便是从武州夺权,带军伍赶往张掖的,用的就是石将军的人。这次任用武州的人……”他自己也有些奇怪,原来向杨寄借兵,当然是多多益善,但是武州的人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他获取平城之后,也不肯让石温梁再进平城外围,飞函给他,是命他暂驻后听吩咐撤离的。
  所以他说:“只是怕兵力不足。武州军并没有进平城。”
  “放心吧,我是自己来的。”石温梁说,“就一个人,单骑至此,也没有带武器。打听到我家县主的葬身之处,来给她酹一盏水酒。”
  叱罗杜文睥睨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的石温梁,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同样是来祭拜,那就一起去吧。”
  
 
  ☆、第二一五章
 
  叱罗杜文坐在车里不再说话。车子到了墓前停下来, 他行动不便, 只能叫人张开车帘。一阵秋风吹过来,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是极为简陋的荒冢, 最粗糙的大青石树在一个小土包上,土包上野草已经长了半人高,被石温梁薅出了一小片空地, 摆着几个粗陶盘子, 放着些馒首、印糕、干枣之类的东西,香烛大概也是郊外香火铺子里买的普通东西,那蜡油不纯, 香末也粗,烟腾起老高,还呛鼻子。
  石温梁旁若无人一般,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把石碑上的浮尘擦掉, 又用朱砂重新勾勒碑上刻得歪歪斜斜的字样——“武州李氏耶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县主,卑职无能, 那么多次阴差阳错,未能保护好你。你这一辈子, 受苦太多了!在地下,早些另投个胎, 来世不要再做皇族贵女,也不要……再托生得那么美了!红颜薄命啊……”
  皇帝勾唇冷笑:他懂什么!李耶若视美貌如命,他居然希望她不要再那么美了?!
  他正打算叫身边的宦官把他带去的精致的祭品摆上前去, 但又听见石温梁带着哭腔的话语。
  “县主,你小时候就是国色天香。那时候,我不敢说,只敢跟在你身边默默地护着你,那时候我就暗中誓愿,要让你永远都笑得灿烂,再不被烦忧缠绕。郡王他薄情,没有好好呵护你,我又只是个亲卫,胆儿小,又自卑,怕委屈你……不然,当时南秦赐婚你我,我就不该……不该推辞啊!哪晓得今天……只看到你……”
  七尺男儿已经哽咽了,泪流满面,诉说自己的后悔与衷肠。
  “县主,耶若,我不该,你也不该啊……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我可以把你捧在手掌心里的!你看这荣华富贵其实并不长久,哪里及得在南秦有三间茅屋、一亩良田,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小日子?……”
  叱罗杜文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他盯着墓前袅袅的青烟,闻着劣质香火刺鼻的气味,过了好久突然说:“我们走罢。”
  “父汗不是要……”
  “走罢!”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同时还吩咐伺候的宦官:“帘子放下!味儿太冲了!”
  皇帝吩咐,不能不遵。大支前来祭祀的队伍只能打转,在瑟瑟的秋风里往平城北城门而去。
  到了太华殿,宦官们把皇帝安顿好。叱罗杜文便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扭头对儿子说:“宥连,你留下,把门关上。”
  罗逾依样儿做了。皇帝眯着眼睛,锉着牙齿,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里,任凭罗逾站了半天也不吱声。
  终于,他抬眼皮子,锐利的目光直射儿子:“这个人是你故意布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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