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倾国,我倾心(重生)——未晏斋
时间:2018-06-14 10:34:07

  一强一弱,难以匹敌,使节虽然千般不愿,但见皇帝高坐在太极殿上,冷着脸,袖着手,一点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能自己叹一口气,无法纠缠下去。
  其他地方,皇帝就极其客气了,对使节的赏赉和赐宴规格极高。宴席上,中和韶乐不断,歌舞升平;菜色不是山珍,就是海味,御厨拿出了绝顶的功夫来;酒水也用的是最高规格的、祭庙的绿酃酒。
  酒过三巡,皇帝拍拍手掌,那些舞女们敛衽退出,乐师们也放下器乐一一离开。皇帝笑道:“差点忘了,今日咱们也不能太小气,还有一位客人还是要招待的。”
  殿前大门开启,众人回头一看,那位“客人”锁链缚颈,踉踉跄跄被金吾卫推了进来,又被照膝窝一脚,踢得跪倒在地。
  皇帝笑着呵斥金吾卫:“没规矩。远来即是客,咱们大秦,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松绑,给换身齐整衣服去。”
  原来来人即是武州副将石温梁。大家注目过去,这叛将年纪不大,看着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模样,一路折辱,已经面黄肌瘦、胡茬丛密,不过看五官,还是个朗秀的男人。他被拖到旁殿松绑换了衣服、梳了头过来,就整洁多了。
  皇帝道:“赐酒。”
  石温梁双手松着,捧过皇帝赐下的金卮,大概以为是毒酒,倒也汉子似的“滋溜——”一口就下了肚,然后把酒杯往托盘上一甩。他嘴角撕了个口子,说话有些瓮瓮的,说了一句“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就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皇帝笑道:“你当朕要杀你?不不不,朕最欣赏像个汉子的男人。这酒,朕自己也喝,非常好的绿酃酒,咱们这里招待国宾才舍得用。”说罢,粗豪气又发作,自斟自饮了一杯,还满意地哈了一口气。
  石温梁怔怔地看着这位皇帝,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自失地苦笑:“你一直以来有‘战神’的威名,我输得也正常。”
  皇帝挑眉,紧跟着问道:“你知道自己要输,为何还要一战?”
  “这……”石温梁许久未能吱声,最后叹口气低下头,“我服输就是,有什么好问的呢?”
  皇帝笑道:“朕来猜一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石将军也是赤胆忠心的人,为了一个‘忠’字,是肯效死的。对不对?”
  石温梁眼睛瞪得铜铃大,但是这锐气也就支持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报之以苦笑,问道:“可还有酒?求陛下赐一点吧。我今日醉后而死,也不枉这二十几年活在世上。”
  皇帝笑得更意味深长,瞥瞥那位西凉来使,徐徐说:“有有有,确实要喝个双杯才是。不过你放心,这不是断头酒,这是喜酒。”
  众人大诧,喜酒?
  对皇帝和南秦众臣而言,这可以说是喜酒,但对于一个估计命不久矣的战俘,这“喜”从何来?
  在正殿屏风后面就着小食案正吃得欢的杨盼,不由也放下筷子,竖着耳朵听皇帝接下来的解释。
  但是她只听见皇帝击掌的脆亮声音,接着皇帝伉爽的笑声又响起来:“石将军,你看看这是谁?”
  这是谁?
  杨盼好奇心大起,扒着屏风的缝向外看。
  还没看清楚,就听见那战俘将军惊喜的高声儿:“县主?!”
  杨盼嘴里正在嚼的蜜逐夷差点从嘴里掉到地上——县主?李耶若?!
  她赶紧把屏风的缝儿扒得大了点,一只眼睛费力地就着那条手指粗的窄缝,从里往外看。
  李耶若一身红妆,满头金凤,面前垂着一串串遮面的金珠,正站在那儿。
  若再看得仔细些,可以瞧见她的博袖中交握的双手是攥紧的,脖子是神经质地抖动的,面前的金珠不断地轻轻摇动——金萱儿教杨盼礼仪时说过,这些垂挂的金珠面帘,或是步摇衔珠之类的,都是规矩女人家行端坐正、步履轻盈的礼节的,越是不动,越是说明稳重。
  杨盼心里那个爽啊!简直想再给她阿父鼓个掌!
  皇帝朗声道:“石将军的檄文,朕细细读过了,词意间情真意切,都是指向着李县主。其实朕的长女广陵公主,早已为李县主备下妆奁,本来虚席以待,恭候她青梅竹马的石将军前来迎娶。不想其间大概有了什么误会,可惜可惜,一代名将竟然是这样踏上我大秦的大殿的!”
  但他很快又转折:“不过,喜事终归是喜事。李县主自打到了朕这里,朕一直当女儿看待。今日择日不如撞日,朕这一杯绿酃酒,就给李县主和石将军作贺喜的酒。大家共饮吧!”
  哈,到底是她阿父,一句话,洗脱了她杨盼“愚蠢妄为”的罪过,也洗脱了他自己谣传在外的恶名,还把这个讨厌的李耶若嫁出去了,等于是赶出了皇宫。原来举重若轻是这样子的!杨盼深感自己又学会了一招。
  她从屏风缝里,再次看到了出自不同心态的人的不同神色:有高兴的、有奇怪的、有震惊的、有不以为然的,还有……
  她特地艰难地从缝隙中转了一个角度,看向西凉质子们坐的那个角落。
  罗逾低头以喝酒掩饰,但他的神情里,确实全是庆幸。
  
 
  ☆、第三十三章
 
  西凉的使节大概有些不爽, 纷纷都放下了筷子, 彼此互相看着,面色都很凝重。
  那位叛乱的败军之将石温梁, 更是瞠目结舌,说话都愣了:“什……么?我和李县主……”
  西凉使节中有一个斗胆举杯,挤着笑容问道:“敢问陛下, 对于鄙国叛臣, 就是以赐婚作为惩戒么?如果这样,臣等回去怎么和鄙国主交代?”
  皇帝杨寄才不管他们怎么交代呢!
  他喝了一口酒,笑道:“化干戈为玉帛, 原就是上品的解决方法。自然,石副将再任官职、掌管军队是不合适了,但是当了贵国皇族的女婿,也不应该过得太没有尊严吧?这样好了, 朕叫人在建邺外郭,寻一块肥沃的地方,两个人当富贵田舍人, 逍逍遥遥过小日子,也就当做被贵国陛下流放八千里, 永不回国,永不叙用了吧。这样, 可好交代?”
  使节们又是一番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可是,李耶若却突然抬起头来, 金珠面帘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瞪得大大、布着血丝的双眼,她突然大声说:“陛下厚‘恩’,妾心领了。只是娶嫁大事,纵使妾没有父母之命,也该问问妾自己的意思吧?”
  皇帝亦冷下面孔,道:“我们南边的风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当这个媒妁,是不合格?再者,既然没有父母之命,就该听凭尊长的意见,朕自问也可以当你的父亲,今日以一国帝王之尊,赐婚给你,哪里又不合适?”
  他转头望着西凉的使节:“你们说,合适不合适?还是你们修书回去,先听听你们陛下——也是李县主的叔父——他的意见如何?”
  使节忖着:李耶若被当作质子送到南秦,说明他们的皇帝已经不想、或不能留她了。南秦皇帝对石温梁的做派,说明他也故意不想杀俘,留着收买人心。国小力微,想想今年春天的时候,西凉不过和北燕眉来眼去,放任北燕劫掠了南秦的两座城池,就被这位南秦皇帝发兵揍得死去活来。这个节骨眼上再为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得罪人家,何必呢?
  所以他很快转了笑容:“不必不必。两国是兄弟之邦,李县主是我们陛下的侄女,也就是陛下您的侄女。做阿兄的发话要嫁侄女,做阿弟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听凭陛下做主就是!”
  皇帝大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邦,知心,知心!来,喝酒,喝酒!”
  大家乱哄哄举杯,一片称颂圣德的马屁纷纷拍了出来。
  杨盼特地看了看那个姓石的副将,感觉他洗了把脸过来,头发梳整齐了,也蛮耐看的。虽然李耶若那么讨厌,但赶走就行了,杨盼也并不想把她整得死去活来。所以,她在屏风后自说自话跟着陪了一盏梨子汁,心里祷祝:“李耶若,你就老老实实跟这个人过日子吧。日子过好了,什么报仇都是假的。喏,我这里也敬你一杯喜酒。”
  不知是谁凑趣,把两个盛满美酒的银杯塞到李耶若和石温梁的手里,然后起起哄来。
  李耶若柔声对石温梁说:“石将军,我心里,一万分地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事。也懂得你对我的心意,你对我,一直默默地好,纵使没有说出来,也是什么都在为我考虑、为我付出。”
  这样柔情蜜意的话,说得那个七尺男儿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然而,李耶若垂首又说:“陛下赐婚,让我和你流放在此,从此,你做田舍郎,而我,大概这辈子就做田舍妇了……”她盈盈抬头,笑容中带着凄凉:“颠沛流离,终于一眼可以把日子望到头了……”
  说毕,她撩开面前的垂珠,一仰头把酒喝完了,大家旋即听到她呛了酒的剧咳,以及看到那张绝色的脸顿时飞上红云,双颊亚赛桃花。
  然而这样的反话而正说,有心的人自然听得懂。
  刚刚还满心柔软的石温梁,忽然间怔住了,他喉结上下滑动着,一口口咽着干涩的唾沫,手里的酒杯似乎有千钧重。他凝望着还在弯腰咳嗽的李耶若,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最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笑语和起哄也渐渐潮水退去般变小了。那一声叹息,自然是有幺蛾子。大家看看李耶若,看看端着酒杯就是不喝的石温梁。
  在众目睽睽下,李耶若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在她翘起的嘴角停顿片刻,又转而挂到了下颌上。
  石温梁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终于仰头说:“陛下赐婚,臣深感厚恩。但是臣犯下这样的大错,没脸再说迎娶县主的话,也不愿以戴罪之身,连累县主陪我受苦受累。县主如天上明月,臣仰止便是足够了。请陛下收回成命!”
  称呼都变了,却偏偏是推辞。皇帝面对变故,不紧不慢地说:“石将军,你这一推辞,叫人家女郎的脸,往哪里摆?”
  石温梁错愕了片时,又弓腰说:“那么,我听县主的意见。她肯嫁,我就娶,她若不愿意,臣不敢以罪身玷辱县主。”
  所有目光又重新集中到李耶若的脸上,她此刻撩开金珠掖在耳后,一张粉白的瓜子脸被衬得明丽动人,一点哀色,两道泪痕,随着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她族人的角落,大家的目光,也不由地跟着她的眸子,转向了那个角落。
  “妾自幼不幸,早失母亲,后来又没有了父亲。”她娓娓婉婉地说着,“自打到了这里,一肚子的愁绪也多亏有人为我化解。一万句感激,都不足以表达心里的歉疚。只不知我如今这样,可还能得他的青睐?”
  她一眼又一眼,每一次直剌剌的目光都停留在角落里罗逾的身上,罗逾握着手中的酒杯,都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李耶若的目光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
  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偷偷拉了罗逾一下,低声笑道:“欸,四郎君,好像县主看的是你欸!”
  罗逾的胸口已经慢慢起伏起来,低着头,狠狠地攥着酒杯,一眼都不肯再去看李耶若。
  然而她的话像毒蛇一样往他心里钻,柔弱、哀婉,带着凄凉的笑音,却裹着硬邦邦的刺、黑漆漆的毒!
  “他可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是父辈们的一次褉宴。那天,正开着梨花,到处白皑皑堆着雪似的。他打开轩窗,一脸气恼,问是谁没有拉上蒙窗的纱帘——他的鼻子,遇到花粉就会流涕。以至于多少年都不敢轻易出门呢……”
  李耶若见罗逾虽然攥得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却依然没有对她求乞,拭了拭泪痕,说得越发阴毒:“我知道,那个小郎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送质子南下时,夫人搂着小郎君痛哭,这千般万般的不舍,做子女的自然心疼。”
  罗逾,她在心里说,咱们不是合作的吗?不是要同进退的吗?今日我遭难,你就这么坐着看?可以,要捅破就一起捅破!要死就一起死!
  罗逾一抬脸,望着李耶若说:“李县主,一路上大家互相照应,县主年龄最长,我自然把县主当阿姊看。我也县主说过,我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县主今日若有所想,此刻不妨直说。”他昂然挺着胸坐着,板得严峻的脸、平平展展的浓眉、一双带着星光的深色眼睛,等待着李耶若鱼死网破,拉他垫背的那一刻。
  屏风后的杨盼已经明白了李耶若的意思:她不想嫁给石温梁,但又是拐弯抹角的性格,此刻大约觉得攀上罗逾总比嫁败军之将要好,所以又拿出曾经挤兑过她杨盼的话来挤兑罗逾。而且,这样的挤兑,好像棉花里藏着的针,仅就遇见花粉会流涕一条,就是现在的罗逾没有的毛病。
  不知为什么,杨盼对李耶若的话格外感到义愤填膺:皇帝已经算法外开恩,给她指了路了,她还怀着什么幻想?罗逾如果跟她是一伙儿的,她此时又为什么步步紧逼,讲不讲义气?
  而杨盼自己,恰恰是最讲义气的性格,罗逾身上的谜团应该由她杨盼自己揭开,不应该是听着李耶若说半句藏半句的狗屁话来费思量!
  杨盼起身,在屏风后笑着说:“哦,耶若阿姊上回在书房说,喜欢罗郎君,想要嫁给他。罗郎君,你答应不答应,又不是不可以说。再说,你难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赶现在答应?”
  李耶若盯着屏风,尖刻地回应:“妾确实不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思了。譬如公主忽而赐我妆奁,忽而又收回,这是作为媒妁?简直是儿戏嘛!”
  杨盼吃瘪,当时要套她的心思,没有考虑得周详,可见这条计谋果然是有漏洞的,这下现眼现到西凉使节的面前了,她顿觉肩头沉重而脸面无存……
  西凉的使节神色亦很紧张,见是个话缝儿,急忙出面打圆场:“哎哎,本来嘛,今日献俘大礼,谈婚论嫁似乎早了点。小郎君、小女郎都还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突然对自己的终身做个决断,想是太难了。还是日后慢慢再议,慢慢再议。”
  皇帝眯缝着眼睛,眉梢时不时地挑一挑,终于笑道:“也是。朕看他们不是害羞,就是觉得突然,看来急着做决断是早了点。大家还是吃喝吧,这喜事自然要办,不过谁和谁办,倒可以再议。”
  晚宴的最后几道大餐,大家都吃得无滋无味。好容易皇帝宣布散了,才如释重负地对皇帝行了大礼。石温梁被押解走,李耶若和罗逾还回西苑,杨盼在屏风后巴巴地等,见到父亲到后面,他脸色已然很凝重,身后还跟着她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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