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陈佳期向C市警方进行求证，得到的答复是当张宇芳、张旻和酒店的保安部经理一起将洗手间的门撞开的时候，离段安妮几步之外的浴缸里，的确有半缸已经凉了的水，上面细密的泡沫已经消融了大半，像一堆堆无声的雪融入春天。
肖正宸笑了笑，“这下有意思了，前一秒受害人还在洗着澡，后一秒忽然改变了心意，而且这一定是非常临时的，以至于她连头发上的泡沫都没有来得及擦，就出去取了裁纸刀，接着回到洗手间内，把门反锁，在里面进行自残，最后用浴袍上的带子，把自己吊在了马桶上方的横梁上。”
在他声音的余韵里，陈佳期和季甜面面相觑，仿佛有一幅画卷正在她们眼前缓缓铺开：头发上还沾着泡沫的年轻女人，从浴缸里坐起来，脸上的悠闲和适意都已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名森冷所取代，她拿了旁边的浴袍穿在身上，全然不顾还有水珠沿着她起伏的身体弧线，从尖尖的下巴一直到小巧的脚踝。她是面无表情的吗，又或者有些下定决心后的阴狠，有没有掺杂一些害怕呢？她短暂地从洗手间离开以后，再回来时，手里裁纸刀的锋芒正冷冽。
“而且，这整件事情里，唯一能够把我们认定的凶手嵌入进去的情节，就是段安妮思想上的忽然转变，她忽然决定不活了，并且以一个非常惨烈的方式自杀，——只有这里插入凶手，凶手唆使她这么做，才是说得通的。但是倒回来看，我们会发现，这件事里的其他所有情节，都不支持有这么一个凶手存在的痕迹。”肖正宸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嘴角的笑意像是最清淡的酒，令人有种恍惚的回味，“所以，你们到现在，还是像之前一样坚持，相信真的有凶手存在吗？”
***
“凶手肯定存在。”明明是七月的天气，连日以来的高温都像是要把人身体里最后的那一点水分蒸发出来似的，肃海走进来时周身却自带一股凛冽，他似乎来自去年积雪的十二月，低温和风雪把他隔出了另一个世界。
“不仅如此，他还改变了作案模式。”他边说，边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到椅子上，自己走到白板前面拿起笔，在段安妮旁边重重地写了一个“7”。
“第七个受害人出现了。”
第66章 自杀游戏 07
被外界称为“离奇自杀事件”的第七个受害人叫吴梦妍，跟古小琦、段安妮一样, 都是来自丁当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员工。
“从何天阳遇害之后, 到凶手再次作案，这三个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改变了原来的模式。”肃海说, “我们重新梳理一下, 三月十五日, 第一个死者孙杏遇害, 四月七日，余凤珊在隔壁凤凰市遇害, 四月二十一, 吕心蕙, 四月二十九, 何天阳。这是凶手作案的第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的选择是毫无标准的, 受害人有男有女, 还有一个不在本地，并且凶手的作案是有明显间隔的。而三个月之后的现在, 我们再来看, 受害人古小琦、段安妮和刚刚被发现吊死在家中的吴梦妍，她们都来自丁当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古小琦死于七月九日的凌晨一点半左右, 而在当天晚上，远在C市出差的段安妮也遇害了, 今天，也就是十号，死者吴梦妍被发现。这三起案子发生在短短四十八小时内，并且与以往都不同的是，这三个受害人脸上都有明显的、刻意的划伤，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凶手已经开始有目的、有计划的去挑选受害人了，不然不可能这么巧合，三个人都来自同一个公司。”周沙说，“另外，刻意让受害人将面部划伤，这种做法通常代表着极度的愤怒和仇恨，她们三个人一定在什么地方，触怒了凶手。至于作案频率的显著加快，说明了凶手的情绪波动非常大，他已经不能克制住自己了，甚至不能维持之前的作案模式，他完全失控了。”
“跟我想的一样。”肃海说，看了一眼从他进来到现在，不发一言的肖正宸。
肖正宸回以他一个笑容，春风从眉梢吹过嘴角。
“咳，”季甜清了清喉咙，“那队长布置任务吧？”
闻言，肖正宸确实淡淡摇头，“着什么急，让肃海同志把话说完嘛。”
“嗯？”
肃海确实还有没说完的话，他握着手里的记号笔，又在吴梦妍的后面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问号，“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这一次凶手的目标有几个人，后面还会出现新的受害者吗？”
肖正宸这才一拍手，“好了，各位，一组去死者吴梦妍家里，一组去丁当公司。让我们看看，在以古小琦为核心的这个小团体里，都还有哪些小伙伴幸存着。”
***
据夏玲说，和古小琦交好的公司同事一共有四个，除去已经遇害的段安妮和吴梦妍，还有行政部的任雪和出纳周莹。她们五个人经常同进同出，休息日里一起相约看电影做美容，互相去对方的家里留宿，关系十分要好。
肖正宸在上次的会议室里见到了周莹。二十六岁的周莹长了一张三十六岁的脸，皮肤暗沉，眼角处有明显的皱纹，相比于古小琦等人的青春靓丽，她像是这个团体里格格不入的丑小鸭，乍眼又突兀，提起来免不了换来旁人“咦”的一声。
周莹推门进来，又回头细心地把门轻轻关上，坐在离肖正宸和季甜最远的位置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间，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甚至有些微微颤动，嘴角抿起，显露出蕴含着风霜的法令纹来。
“周莹？”肖正宸叫了一句。
“是我。”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把脊背又挺直了一些。
肖正宸摆了摆手，“不要紧张，我们找你就是了解一些情况。听说你和古小琦关系很好？”
“嗯……”周莹从鼻间发出一个长长的、略带犹豫的音节，停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是挺好的，但也并不是多真心的关系。”
“怎么说？”
她苦笑了一下，却好像因为聊到了这个话题而有些许的放松，整个肩背的线条随之放松了下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长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跟她们差得那么多，有时候确实玩不到一起去。”
肖正宸闻言，看了季甜一眼，却又很快将目光转了回来，“没这回事，你的好看跟她们不一样。每个人都跟别人不一样。”
“警官，您真会说话。”周莹没那么紧张了，伸手想要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又迟疑了一下。
肖正宸便把水瓶拿起来，拧开了盖子递给她，“喝吧。”
“……谢谢。”周莹低声说，就着瓶口喝了一口，忽然笑了起来，“虽然这时候还说这样的话非常不合适，但您还是第一个主动帮我拧开瓶盖的异性。真的谢谢您。”
肖正宸笑了，笑容里的真诚似乎随着他嘴角的弧度随时都要溢出来，头顶上的白炽灯管倒映在瞳孔里，变成短短的一截，闪着细碎的光，“以后会有更多这样的人的，而且我很荣幸成为第一个。”
接下来的谈话非常顺利，完全放松下来的周莹几乎是有问必答，季甜一边惊叹队长和副队两个人大相庭径的询问技巧，一边感叹长得好真是在哪里都很有优势，不像肃海对这种优势的嗤之以鼻，肖正宸就很会利用这种优势。
“其实真正说关系好，应该是小琦、安妮、梦妍和任雪四个人，我就是强行在里面凑数的，希望借由跟她们在一起，让大家自然地把我们看做一类人，就是那种很可爱的女孩子，——但其实也没什么用，自欺欺人罢了。”周莹说，“她们休息的时候经常会一起约着出去玩，但很少叫我。除非是大家月底钱不够了，才会想起我，我就开开心心地出去，然后跟在后面买单。”
“那她们的消费情况呢？你每次买单，会觉得有些吃力吗？”季甜问，同时在心里思考，这样一个只有在小团体缺钱的情况下才会被想起和需要的角色，她会心怀怨恨吗？会日积月累地，让这些怨恨发酵吗？然后终于有一天，发酵产生的气体在隐蔽的黑匣子越聚越多，再也装不下了，就“砰”地一声炸开，谁都跑不了。
周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们并不会很过分地叫我买这买那，通常我也只是出大家一起吃饭和看电影的钱，有时候一起去唱歌或者别的娱乐场所，也会花费一些，但数额都不大。就算偶尔她们之中有人借我的钱，最后也都会还。她们……对我没有那么坏。”
“那你们几个人之中，有没有人有什么不合理的消费，超出收入水平的？”
“女孩子嘛，其实都喜欢买一些名牌，包包和化妆品什么的，消费都比较大，我和安妮还好，工资会拿得稍微多一些，任雪也差不多，都还负担得起；梦妍的男朋友很有钱，她有一辆宝马，是去年生日的时候男朋友送给她的，但她平时的花销跟我们差不多，甚至还会更节省一点，只有小琦……”
“古小琦的消费水平和她的收入不对等？”
“嗯。”周莹点头，“一开始我们以为小琦家里比较有钱，但后来相处的久了，偶然听到她给父母打电话，好像也是一般的工薪阶层，她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她的工资一般，但却是我们几个里花钱最大手大脚的，一款口红，她会买好几个色号，一下子花掉半个月的工资，按理来说，确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季甜在本子上记下了几个关键词，抬起头来，仔细审视着周莹，“那你知不知道，她好像和你们公司的副总康子瀛，保持着某种不正当的关系？”
周莹的脸上果然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原本舒适地倚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的肖正宸微微眯了眯眼睛，甚至不需要刻意的将声音压低，只是语速稍缓，就仿佛蛊惑一样，让周莹悄悄地红了耳朵。
“没关系，你想什么都可以说，如果会让你觉得不舒服，那么不说也可以。”
“不，不会……”周莹有些结巴，着急着否认，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只是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小琦不会跟我说这种事的，实际上，在这方面，她什么也不说……我们都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安妮她们也试探着问过小琦，但小琦表现得很坦荡，完全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我们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季甜点了点头，看出她这句话里急切的、丝毫不作伪的真诚，又继续问，“那你知道你们的这个小团体，和谁结过仇吗？古小琦、段安妮和吴梦妍先后遇害，你觉得可能会是什么原因呢？”
话题绕了一圈，最后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周莹的紧张和焦虑也随之一点点堆叠着。她原本放松下来的肩背又重新挺直了，两只交握收拢在腹间的手也暗暗用力，凸显出几条隐藏在皮肤下面的青色脉络。
“我、我不知道……”长久的思考以后，她摇了摇头，声音又轻又破碎。
季甜便看了肖正宸一眼，后者仍旧淡定，微笑如常，明明是在注视着周莹，却不会带给人压迫的感觉，像是一束渴盼已久的冬日里的暖光，因为穿过了厚厚的云层，抵达到身畔时，就只有融融暖意，消散了刺眼和炽烈。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可能跟她们……她们的遭遇没有关系。”周莹犹豫着，“大概就是从上周开始，我觉得小琦她们好像吵架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还是会坐在一起，下班也会互相等一等，但是那种感觉不一样了，好像大家之间突然就没什么可说的，一个话题聊着聊着，就没了下文，然后谁也不会再提了。”
“一周前，”季甜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这种转变，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
“我说不上来，”周莹苦笑着，“我是强行加入这个小团体的，很多时候一起活动的原因是我够脸皮够，能一直贴着她们，她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会主动叫上我的……所以我对这种变化其实并不敏锐，等我真正有一些这样的感觉，大概就是从上周开始的。我们中午一起吃饭，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好像有很忙的事情，吃的很少，也很匆忙，着急着就走了。”
肖正宸若有所思，“这是周几发生的事情？”
“周一。”周莹说，“因为周末我去相亲了，这件事情她们也知道，按照以往，她们一定会问的，结果并没有……我起了个话头，梦妍就‘哦’了一声，小琦也一直心不在焉，安妮低头吃东西没说话，可是到走的时候，平常最喜欢吃的糖醋鱼也只吃了一点。”
“嗯？”肖正宸发出一个音节，“吴梦妍、古小琦和段安妮，再加上你，应该还有一个人吧？任雪呢？她不在吗？”
“任雪？”周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任雪的妈妈前一阵子生病了，她请假回家去照顾，已经快两周没来上班了。”
第67章 自杀游戏 08
任雪的家在X市周边的青田县城，在陈佳期联系当地的警察, 拜托他们前往任雪母亲所在的青田县人民医院, 确认任雪安全无虞的这段时间里，办公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沉下来好几格。
杯子里的茶水都冷了。
杯壁变得冰凉刺骨，手掌稍微贴近, 就觉得如握寒冰。肖正宸却恍若未觉, 端起来喝了一口, 淡淡的苦。
整个办公室里大概只有肃海开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气场, 看起来完全不受影响，在这段时间里, 简要地把自己和周沙那边的调查情况做了个概述。
吴梦妍, 二十五岁, X市本地人, 四年前毕业于一所大专院校的行政管理专业，原本按照她的学历, 是不够丁当公司的用人标准的, 她是两年前经人推荐，才在这里就职。吴梦妍的父母早逝, 她便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 这导致了她独立得很早，学生时代就常常出去打工, 用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这种情况直到她大学毕业, 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才有所好转。
在走访调查的过程中, 左邻右舍都表示，吴梦妍从小到大都过得十分不容易，如今工作稳定，感情顺利，男朋友又有钱又知道疼人，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排查了吴梦妍的社会关系，发现她的男朋友并不简单。”肃海按下了手里的遥控按钮，幻灯片随即切换过去。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个身材中等，留着中长发的男人，他的眉骨突出，鼻梁挺直，原本稍显凌厉的弧线因为面部有些微胖而柔和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