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路伟祥向肃海说着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柴熙提着的那个袋子装着可乐和圣代,他被绊了一下,趔趄了两步,倒是没摔倒,不过可乐洒了出来。李之瑶听到声音回头看,发现他身上湿了一片,还关心地问他没事吧,然后跑到摊子前面问老板有没有纸可以给他们一点,她弟弟衣服湿了。”
肃海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路伟祥便继续道:
“老板拿了点纸给李之瑶,李之瑶就跑回去给柴熙擦衣服上的水渍,认认真真的,擦完之后还把纸团扔到了老板车子旁边的垃圾桶里,跟老板说了谢谢,这才继续往前走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再自己走在前面了,而是拉着柴熙,像是怕他又摔倒似的。”
“不过据老板说,李之瑶好像是感冒了,声音非常低,音量又很小,她一开始都没听清楚。而且这孩子特别害羞,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她当时就想起自家的女儿了。”
路伟祥说完,“嘿”了一声,“倒也是,这个李之瑶还挺可爱的,比我家那个小公主乖多了,我家的小公主天天跟臭小子抢玩具打架,一点都不让着弟弟。”他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语气里却充满了宠溺和纵容,显然是想到了女儿平时的活泼可爱,带着年轻爸爸特有的几分幸福和傻气。
“看来他们就在这一片,不会再远了。”
肃海低声说着,抬眼向四周环顾,大型商场被两条小巷夹在中间,空出来的广场上有各种夜市摊子,其中一角传来了节奏鲜明的广场舞音乐,人群排成小小的方阵正翩翩起舞。再往两边,是各种小商店,修手机的、卖五金杂货的、奶茶店等等,那些霓虹的招牌流光溢彩,在夜幕上如同一个个突出的补丁。
“邢培林带着三个孩子,而且身上并没有装多少现金,不太可能找正规的酒店入住,沿着这个方向,挨个儿排查所有的私人旅馆,包括网吧的包间,争取都过一遍,抓紧行动。”
然而就在排查工作刚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肖正宸的一通电话为今天晚上最后的行动拉开了序幕。
“肃海,不用查了。”他少见地没有打趣地叫“肃海同志”,而是一本正经,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不少,“佳期刚刚从监控里捕捉到,邢培林带着三个孩子在昨天晚上的八点四十去了未名路小学,八点五十三分,李之瑶和柴熙从教学楼里一前一后地出来,二十分钟后,他们又拉着手回来,还提着快餐店的袋子,这跟你们调查到的情况完全吻合。更重要的是,今天中午,邢培林第一次出现在了监控里,他应该是出来买水,在旁边的商店里待了一会儿,提着袋子又回去了,之后的监控里就再也没有他们的踪影了。”
肖正宸顿了一下,语气严肃,“未名路小学有东西两个门,而西门常年锁着,只留东门,也就是学校的正门供师生出入,其他地方都有围墙拦着。因为学校的计算机教室曾经遭到盗窃,被小偷偷走了所有的电脑主板,在那之后,学校特意加高了围墙,除非经过特殊训练,一般人根本翻不进去。——这说明,直到现在,他们还很可能停留在小学里。”
“知道了。”肃海道,“我马上带人过去进行封锁。”
“好,我刚才通知了局里,特警队和谈判专家都在路上了,我和周沙也正往那边赶,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你先控制住局面。”肖正宸道,“等会儿见。”
***
肖正宸和周沙一左一右地从车上下来,在他们身后,车门被“啪”地一声关上,带起一阵风来,卷起地面上的细小尘土。
“怎么样了?”他们走到肃海旁边,看他正眯着眼睛抬头朝教学楼的方向望着。
“特警队和市局的谈判专家都到了,三分钟前马队长带人进入教学楼,张瑞秋还在换衣服。”
“啧,”程斌在一旁感叹着,“也还好是在学校里面,又碰上个周末,学校大门一关,外面的群众想进也进不来,倒是给疏散工作减少了不少麻烦。”他又想起什么来,忽然问道,“说起来,邢培林一开始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门没锁吗?”
“嗯?”肖正宸抿了抿唇角,“传达室右边的墙根底下有一块砖是松的,里面放着钥匙,大概是门卫放在那儿备用的,邢培林不知道为什么会清楚,从监控里看,他走过去取出了钥匙,随后将锁打开,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正说着话,市局的谈判专家张瑞秋换好了衣服,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通过蓝牙耳机跟已经先行进去的特警队马队长谈话。
“一楼没有吗?一般这种情况,嫌疑人都会选择高处,这是一种潜意识里不安的表现,他们觉得楼层越高,离地面越远,相对的,离危险也就越远,你们往上再搜索。”他停了一下,听耳机那边的声音,又道,“嫌疑人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不太会选择靠窗的教室,你们多注意背阴处的教室。”
“不用了,”肃海忽然道,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他在顶层。”
众人望过去,只见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见教学楼顶层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仿佛一根稍粗的天线,捆绑着一个配电箱,直直地立在那里,偶尔动一下,才让人意识到那其实是个活物。
“我跟你一起上去。”肃海说,把手里的对讲机塞给了肖正宸,脱下自己的外套,又从敞开的车窗里捞出一件防护服穿上,“人质可能有危险。”
“哈?”程斌不明所以。
“邢培林可不驼背,”肃海调试了一下配枪,保险栓被拉开,发出细碎又清脆的一声来,“那他背上的那团阴影是什么?”
第129章 终归虚妄 17
一级、三级、五级,楼梯在视野里飞快地倒退着, 穿过长长的走廊, 急促的脚步伴着呼吸声,如同深夜里忽然有不速之客造访,咚咚咚地敲着门, 明明不算响亮, 甚至是压抑的沉闷的缓慢的, 却仍旧让心脏为之震颤。
未名路小学的教学楼一共有四层, 天台入口在最东侧,由另一节小台阶连接着, 一名特警队队员守在门口, 见肃海和张瑞秋过来, 本能反应就要立正敬礼, 被肃海一挥手打断了。
“其他人呢?”
“队长自己上去了,说是人太多怕嫌犯情绪激动, 其他人去学校别处搜索了, 教学楼里没有发现人质的踪影。”
张瑞秋看了肃海一眼,“我们也上去吧, 你走我后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窄小的门里通过, 天台上一片漆黑,只有在云层后面半隐没的月亮偶尔洒下一层朦胧又黯淡的光。脚下尽是一些细小的石子, 步伐稍微移动, 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个巨大的黑色汽油桶横亘在不远处,旁边还散落着几个酒瓶, 如同醉酒酣眠的怪兽,随时会从梦里睁开眼睛,择人而噬。
“在那边。”张瑞秋努了努嘴,给肃海示意了一个方向。
两个人的脚步又轻又缓,这一地的石子好像秋日里失去了水分的枯黄落叶,因为曾经鲜活过,所以不忍心将它们踩碎一片。
不远处,特警队队长马强正和邢培林对峙着。
说是对峙,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邢培林始终是半侧着身子对着他,不论马强说什么,他都置之不理。他像是被时间阻隔在了另一个空间,声音、图像、光线都不能将他的注意力牵动分毫,甚至连他背上的那个孩子也同样如此。
“邢培林,你别冲动,别干什么傻事儿,有什么话咱们可以慢慢说,你先回来,往里走一点儿。”马强嘴里这么说着,同时双手持枪瞄准了他,如果他一旦有什么过激的行为,立刻就能开枪将其击毙。
他一边说,一边侧着身子,缓缓向前移动。
后面赶来的肃海和张瑞秋这才看到,邢培林已经站到天台的边缘去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了半人高的水泥围挡,站在了仅有四十公分宽的屋檐上,他垂着脑袋,像是在沉思,背上的确背着一个孩子,不仅如此,他的手上甚至还提着一把刀。
肃海忽然感觉有点冷。体温被忽然吹起的一阵风裹挟着,甚至还伴有几声清脆又刺耳的叮叮当当。
他马上意识到,是刚上来时,在大油桶旁边看到的那些酒瓶,风把它们吹动所发出的声音。
站在天台边缘的邢培林突然抖了一下,像是从一场不算愉快的梦里猛地惊醒,他大声地喘了两口气,同时身子摇摇晃晃,竟然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有一脚眼看着就要踩空。
“小心!”马强惊叫一声,他的身边,肃海几乎在瞬间就往前冲了过去。
“别、别过来!”邢培林道,他左右晃了晃,终于站住了,接着摇了摇头,费力地抬起那条还握着刀的手臂,指着肃海,“你靠得太近了。”
刀尖在昏暗的夜里仍旧亮晶晶的,反射着一点点的光。
距离不够,从这个位置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抓住嫌犯,更不能保证一旦嫌犯进行反抗,他身后背着的那个孩子的安全。肃海在心里衡量之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同时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了又跟马强、张瑞秋并肩,邢培林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重新把手臂垂了下去。
“我来。”张瑞秋拍了拍肃海的手臂,自己往前站了一步。
鞋底和小石子摩擦的声音令邢培林的神经立时又紧张了起来,飞快地回头往这边看过来。
“老邢,我是咱们市局的,我叫张瑞秋。”他的语气轻松,用拉家常一般的口吻继续说道,“老邢,你别紧张,咱们就聊聊。——你看,我是个文职,平常坐办公室的,和他们不一样,我对你没什么威胁,你别担心。”
即便天台上很黑,他们距离邢培林距离又远,但是肃海能够感觉到,邢培林一直在死死地盯着张瑞秋,他的全部视线都被张瑞秋填满了,仿佛自己和马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然而,只要自己稍微一有动作,发出一点点声音,那道视线又会立即转移过来。
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张瑞秋没有什么恶意,他把脑袋半垂下去,同时,他背上的孩子却是忽然动了一下。
在场三个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好在邢培林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用空着的一只手往后扶了扶,确保孩子在他的背上呆得安稳。
“你是个幼儿园司机,对吧?我问过了,你一个月工资能拿四千五,逢年过节还发过节费,挣得算不少了,你猜猜我一个月多钱?”张瑞秋笑了,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就比你多了五百,但是你看看我,这大晚上的,上面一个电话,我正给孩子辅导作业呢,生字才听写到一半儿,撂下课本就得过来,惨。我还挺羡慕你的,到点儿了就下班,第二天再上班,没有这些乱七八糟事情,而且开车嘛,冬天冻不着,夏天也热不着,多舒服啊。诶,你跟我说说,给幼儿园开校车跟开别的公交车一样吗,是不是真的跟那些老师作息一样啊?也有寒暑假吗,寒暑假也照常给开工资吗?”
他停了一会儿,见邢培林不答话,又换了个方向,“老邢,你冷吗?你说今年这天气也真是奇怪,都三月底了,还这么冷,我穿了个皮夹克都冷得不行。哎呀,你那儿是不是风太大了啊,我看你穿得比我还少,要不这样,你往里站一点儿,稍微避避风,别冻坏了。——你放心,你放心,”邢培林缓慢地把头抬了起来,那道视线在黑暗里又投射了过来,“我不过去,我就站在这儿。我就是觉得你那儿太冷了,咱们说话归说话,也没必要把人冻坏了不是。”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邢培林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张瑞秋皱着眉头思索着,邢培林这样很不对劲,一般的绑架犯都是有所诉求,不论是求财还是求其他什么,总归他们是有要求有条件的,这种要求也会促使他们开口跟警方谈判,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像邢培林这样,仿佛拒绝交流一般,沉默着一言不发。
张瑞秋清了清喉咙,“我这接了电话就出来了,不知道我家那小子的作业可怎么办?他妈妈今天值夜班,家里可没人能给他听写了。对了,老邢,你也有个儿子吧?我听说你儿子可真不错,从小就争气,没怎么让你操心过,现在上大学了吧?算算年纪也二十了?哈哈,再过两年交个女朋友结了婚,就能给你生一孙子,那时候多好啊!你啊,年纪也不大,身体也好,还能跟老伴儿一起带着孙子逛逛公园,跟他吹吹牛,讲讲咱们年轻那会儿,当过兵扛过枪,可比他爸威风多了不是!”
邢培林忽然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被生生地憋了回去,那过程极短,以至于肃海甚至怀疑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说话,只是喉间耸动,吞了一口冷风而已。
张瑞秋也察觉到了这微小的动静,意识到这其实是邢培林内心防线的松动,连忙又加了把劲儿,继续说道,“所以啊,咱们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的情况我也大概知道,说真的,老邢,我实在看不出你这么做的必要,如果你是因为那几万块钱的债务问题,那我现在就能拍着胸脯跟你说,这钱我借你,咱们犯不着这样。老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哪儿就有这么想不开的事情了啊?你往里走走,走近点儿咱们好好聊聊,没什么事儿是不能解决的,对吧?况且,这是咱们大人的事儿,就别把孩子牵扯进来了,天这么冷,她要是发烧感冒了可怎么办?”
他的话音刚落,邢培林就动了。
然而,就那么一下,肃海便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不好,他要跳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霎时就钻进了肃海的脑海里,他还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地扑了出去,仿佛要把前面的空气都劈开。耳边有一阵高速的热流呼啸着过去以后,他才听到身后传来的枪声,还有张瑞秋的嘶吼。
然而还是太晚了。
邢培林所站的地方毫无遮拦,别说是向前倾倒,哪怕就是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儿,都难保不会整个人摔下去。
肃海翻身跳过那堵不到半人高的水泥防护,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那个孩子的衣领,紧接着,他感受到了一股力气,隔着孩子,将他使劲儿地往上一推,同样是接着这股力气,邢培林瞬间掉入了黑暗中。
他向后退着,因为一只手上抓着孩子,这个重量几乎让他失去了平衡,踉跄了好几步,尽管他在那一瞬间拼命调整着步伐,也无法阻挡被单侧的重力带偏,眼看着就要跟邢培林一起从天台边缘掉落,随后赶来的马强连忙扶住了他。
两个人面面相觑,短促而沉闷的响声、后知后觉的惊呼、七嘴八舌的咒骂,这些声音像是被阻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隔了足足好几秒钟,才乘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上升气流,缓慢地抵达了他们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