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白栀有点诧异:“你觉得他待我更胜以往吗?”
“是啊!”松风语气中充满了理所当然,好像这事已经明显到无须再问一样,“奴婢没什么见识,但奴婢觉着皇上待娘娘,是真的当结发妻子那样爱重。”
“你这还叫没见识?”姚白栀失笑,“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娘娘别笑话奴婢了。奴婢也是听说的,以前杜妈妈和钟妈妈私下常说,相爷待夫人不像妻子,倒像个下属,哪像贞慧夫人在时,夫妻两个有商有量,有些事不用相爷说,贞慧夫人就想在了前头,夫人想要什么,也向来不用说,相爷就能知道,早早儿的就给办了。”
她这么一说,姚白栀也想起来了,过年时她感叹王氏能干,王氏说都是丞相爹教的,她还以为自己吃了一嘴狗粮,丞相爹却说贺氏在时从来不用他操心这些,她那时没领会其中深意,只以为是贺氏比王氏更聪慧能干,如今听松风提起,她才终于明白。
这个时代极少有天性独立的女性出现,就算有这个天性的,也很可能被父权和夫权压抑得从无施展机会,所以很多女性成年后的样子,其实是取决于原生家庭的教导和后天丈夫的调/教雕琢的。
放到贺氏和王氏身上,就是她理解错了因果关系。并不是因为贺氏比王氏更聪慧能干,丞相爹才待她们不同,恰恰是因为丞相爹对她们的态度或者说定位不同,才决定了她们在家庭这个单位中能做到哪一步。
对姚汝清而言,贺氏不单是他的结发之妻,他们还青梅竹马、情意相投,夫妻之间更为平等,所以贺氏才有底气做到姚汝清前头。
而王氏是他马上就要登上权力巅峰时续娶的妻子,这桩婚姻既有政治上的考量,也有现实需要,唯独没有情感,所以他对王氏的要求,就是一做好他跟王家之间的纽带,二为他照顾幼女、管家理事,最后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王氏嫁给姚汝清时,年纪还小,丈夫却已身居高位、城府深沉,她作为继妻,丈夫肯帮她站稳脚跟、教她怎么处置家务,已经感激不尽,又哪里敢奢望获得跟贺氏一样的地位?
“原来如此。”姚白栀不由叹息一声,“我还以为夫妻都是像爹爹和夫人那样相处呢。”
她真的以为,像姚汝清和王氏这样内外分明、尊卑有别的夫妻关系就是古代家庭的常态,没想到看起来很大男子主义、很维护礼教的丞相爹,也有温存小意、体贴妻子的时候。
松风接道:“是啊,奴婢原先也不觉得有甚不对,听妈妈们说了几次之后,再瞧夫人,真就差了一点儿,倒也不是说夫人没有威风,只是,就算跟咱们姑太太比,夫人都好像欠了点儿什么。”
“胆量吧。”王氏就在姚汝清画好的框子里活动,凡事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过一辈子,真不知有何乐趣。
“其实她现在已经不必如此了,”姚白栀想了想,又说,“爹又不是那种听不进去话的人,连我胡说八道,爹都能听得进去,何况跟爹爹做了十余年夫妻的她?”
“改不了了。”松风的声音又轻又低,在这宁静的夜里听来,却十分清晰,“十余年了,相爷和夫人都已习惯了,所以奴婢才觉着皇上待娘娘比从前更好。”
这话没头没脑的,姚白栀听的糊涂,干脆撩起帘子伸出头,看着松风说:“你倒是给我说说,他到底怎么比从前待我好了?从前怎样,现在又怎样?”
松风忙起身,将她按回被窝里,“娘娘当心着凉。”又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喝,然后拥着被子坐在脚踏上想了一会儿,才说,“奴婢也不知说的对不对,以前皇上待您好是好,但还是上对下的好,现在却是一个男子对妻子的好,是想要与娘娘比肩而立、携手前行的。”
姚白栀怔了一怔,仔细回想新婚这三四天,两人相处的细节,终于慢慢咂摸出一点儿滋味,“你说的有道理。他以前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是优先顾着自己的心意,想见我就要去见,想给我的东西我就一定得收,我不高兴了,他虽然也道歉也赔不是,但总还是会露出难过之色,让我瞧见,好像我无理取闹一样……”
也许他不是有意的,但客观上确实形成了一种姚白栀不识抬举、不知感恩、整天作妖的舆论氛围——虽然这舆论仅限于自姚汝清往下的相府(和可能会看到这个剧情的观众们╭(╯^╰)╮)。
大婚之后这几天,严昭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没再急切的想对姚白栀好,没再表现出只要你想要、我愿把这世间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的霸总劲劲儿,严昭不知怎么学会了从日常生活着手,让两个人的起居时间、生活步调渐趋一致,然后让她一点一点参与到整个皇宫的管理工作中来。
这样他们既能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也给了她施展自己才能的舞台,让她感觉受到尊重,没时间去想宫中和闺中的不同,也没心思怨念自己被深锁宫中。
最重要的是,在这样做的时候,严昭都是以商量的口气,以尊重她的看法和决定为前提,从不高高在上,且一旦感觉稍微过界,他立刻就退回到安全距离,假装无事发生。就像今晚,自己暗示他回乾元殿,他二话没有,顺着她给的借口就走了——这其实是很让姚白栀意外的。
毕竟白天史老太监刚说过他只有在坤泰殿才睡得好,他当时要卖卖惨,当着那么多下人,姚白栀也不可能真赶皇帝陛下走。不过这样一来,姚白栀心里肯定会有点烦。
同样的心意,出发点不同,身在其中的人自然能感受到,并生发出不同的反馈。
☆、中秋对诗会
严昭孤枕难眠了一晚, 第二天见了姚白栀却只字不提,也不许身边伺候的人包括史忠让提。到晚间一起吃完饭、散过步, 他甚至主动提出有事要忙, 先回乾元殿了。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个遵守合同约定的态度, 是让姚白栀满意的。所以等到中秋晚上皇室家宴, 她也十分敬业的扮演了端庄大气的皇后形象。
这种宴会向来乏善可陈,不外是藩王们对着皇帝陛下歌功颂德, 帝后虚伪的说几句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之类的废话,然后一起喝几杯酒, 看看歌舞, 皇帝勉励几句藩王, 请他们继续替国镇守封地,藩王们再表一番忠心,也就可以散了。
但是今天的宴会有严煦。这个不知死活的二傻子, 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赌严昭不会当众收拾他,酒过三巡之后, 居然借酒装疯,笑嘻嘻的跟坐在他旁边的魏王严晧说:“三弟!你不知道吧,原本父皇想为我向姚相提亲的, 我还为了这个,特意去瞧过姚相的千金、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呢!”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殿中虽有歌舞在演,坐在左近的潞王和淄王却都听见了, 顿时脸色一变。
“皇兄什么时候能改了这吹牛的毛病?”严晧小小年纪,却处变不惊,一脸平淡的说,“你以为我不出门就不知道么?那次明明是你的马冲撞了相府车驾,还惊着了魏国夫人,父皇为此斥责你几句,你心中不服,却把气撒在我头上,将我好一顿打……”
严煦万万没想到一句话引出这笔旧账,他早忘了自己打严晧是什么时候,见两位王叔听了严晧的话,都皱眉看自己,赶紧打断严晧:“你少夸大!什么好一顿打?就你这纸糊的身体,碰一下就倒,还经得住我打?”
严晧赞同的点头:“确实经不住,所以后来我在东宫住了一个月才养好伤。”
严煦气的提高音量:“你别胡说!哪有那么严重?”
他这一高声,首座的帝后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严昭叫歌舞停下,问道:“怎么了?好好儿的,二弟怎么脸都红了?”
严煦哼道:“劳陛下过问,没什么事,就是多喝了几杯酒。”
“臣弟也觉得二皇兄喝多了,竟连将臣弟打伤、养了许久的事都不承认了。”严晧说着话向严昭行了一礼,“请容臣弟陪二皇兄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严昭点点头:“去吧。”又示意夏典跟着。
严煦见这兄弟两个一唱一和,冷笑一声,起身甩袖走了。严晧和夏典等人很快跟着出去,殿内又恢复之前其乐融融的气氛,直到宴席结束,这兄弟俩也没回来。
“秦王殿下出去吹了风,更不舒服,魏王殿下已经送他回去休息了。”夏典回来如是禀报。
严昭便道:“幸亏三弟懂事,不计前嫌,还知道照顾兄长。”
几位藩王听了齐齐夸赞严晧,又拍严昭马屁,说都是他这位长兄教导的好,魏王才会如此。
严昭谦逊一笑,说了句应该的,便令夏典带人送诸位藩王、王妃和世子出宫,自己也带着姚白栀退席,离开飞香殿。
“严煦到底怎么闹了?你还不让人告诉我?”严昭坐在御辇上以后,才问姚白栀。
姚白栀跟他并排坐着,感觉有点累,便靠在椅背上,懒洋洋说:“也没什么,就说先帝跟我爹提亲,本来提的是他,他还去瞧过我——实际上他根本没瞧见,因为我躲在夫人身后了。”
严昭一听这话果然如她预料一般的大怒,姚白栀赶紧伸手按住他肌肉绷紧的手臂,笑道:“你先别生气,魏王把这话岔过去了……”她学了一遍严晧的话,“我一直以为他不善言辞的,没想到随便几句话,就把秦王挤兑的变色了。”
严昭沉默了一会儿,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低声道:“别的事还罢了,他敢这般影射你,绝不能轻饶。”说着扬声叫人,“夏典!秦王于宫宴上醉酒失态、出言不逊,着即裁减两县封地,以儆效尤!”
夏典应了一声,就去找值班的翰林学士传话,让他们拟旨了。
严煦自作自受,姚白栀当然不会给他求情,之前在宫宴上没叫告诉严昭,也不过是不想在藩王们面前闹开,影响这次宫宴罢了。
不过这御辇走着走着,怎么好像走迷路了?“这是去哪儿?”她坐直了四下看看,问道。
严昭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来:“今日中秋月圆,该登高赏月的,我们去临波阁。”
临波阁顾名思义,是一座建在水边的楼阁,严昭提前打发人在楼上平台做了布置,等两人上去时,那里已经挂好宫灯、摆好瓜果,铺上锦垫毡毯了。
此时月亮正好升到东南高处,皎皎清辉遍洒大地,令楼下远近景物都清晰可辨。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月亮就是一面镜子。”姚白栀望着那轮明月,突然开口问严昭。
严昭有点懵:“什么镜子?”
“一面反射日光的镜子啊!”她拿起一个苹果放在中间,又拣了一粒葡萄和一个李子分别放在两边,“假如我们就在这苹果上,葡萄就是月亮,太阳就是李子,当太阳沉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时,月亮正好升起来,它的一部分光照到了月亮上,月亮把光反照到苹果上,不就是月光了嘛!”
严昭觉得很有趣,“我还真没这么想过,不过你这想法很有意思。那么说,月亮上是没有月宫,也没有嫦娥玉兔了?”
姚白栀想了想,笑道:“现在可能没有,但以后也许会有。”她记得是有过什么嫦娥号玉兔号月球探测器的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想念现代,就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这月亮跟现代的月亮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论是现代的还是古代的,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月亮始终是月亮,它的阴晴圆缺,始终与人的悲欢离合无关。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她低低念了一句。
严昭倒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听见这句诗,察觉她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笑着接道:“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姚白栀捧着茶暖手,听了先是一愣,脑子里转了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念的诗是李白《把酒问月》中的一句,感慨的是明月亘古如斯,人生却极为短暂,在她自己,另有一层穿梭千年,见的是一个月亮,人生却彻底颠覆改变的叹息。
而严昭对的这一句是李白另一首诗,前后文姚白栀有点忘记了,但只从这句诗的字面含义,也能听出严昭意含劝慰激励。
是啊,事已至此,何必顾影自怜?别人人生都只有一次,不管活了多久,死了就是死了,她还能换到另一个空间时间再活一次,已经是赚到了。毕竟活着就有无限可能,千百年来都只能被渺小人类仰望的明月,不是也被人登上去留下脚印了吗?
人类从零起步、科技革命才多少年,就实现了上青天揽明月的创举?!
而她,穿越不久,就已经坐到了皇后的位子上,起点这么高,更该好好规划,既过好自己这一生,也真正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对呀!
想到这里,她一笑答道:“我寄愁心与明月。”行啦,听你的,不想那么多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严昭见她眉目舒展,放下心来,举起杯,“莫使金樽空对月。”
姚白栀与他碰了碰茶杯,笑道:“说得好!恭喜陛下在本次中秋对诗会顺利胜出。”
严昭放下茶杯,顺杆就爬的伸出手:“胜出的奖品呢?”
姚白栀作势想了想,侧头问道:“奖你一顿夜宵怎么样?”
“夜宵?”严昭眼睛一亮,“我猜猜,仲秋之夜,散了宴席,合该来碗清粥,配着小菜暖暖的吃下去,才好入眠。”
“我真怀疑你有只眼睛留在了厨房。”
严昭莞尔,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走吧,回去领皇后娘娘的赏。”
姚白栀也忍不住笑,扶着他的手站起身,严昭就势握住她的手,一直扶着她下了楼上了御辇都没松开。等到姚白栀往回抽时,他还若无其事的解释:“你手有点冷,不用帮你多暖一会儿么?”
姚白栀:“……不用。”
严昭为着长远打算,默默合拢掌心,没敢再多话。
回到坤泰殿,两人更衣洗手洗脸之后,对坐着吃了姚白栀叫人预备的夜宵,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到了就寝时间。
“那个……”严昭起了个头,看看四周,又停下来,摆手叫人都退下,才低声跟姚白栀说,“之前忘了这一条,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我们还是应该宿在一处,不然……”
姚白栀早看出他今天不想走,而且她自己也觉得中秋节帝后各自睡在各自的寝殿,难免令人猜疑,更不用说他们新婚才没几天,要真是太泾渭分明,恐怕丞相爹第一个心里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