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玉见他们如此,方道:
“我……回席上去了。”
“王小郎君,”陈酿忽道,“宴席已散了。”
“哦。”绍玉兀自点头,“那……我且回去了。”
正待转身,七娘又道:
“三郎!天色已晚,你惯不看路的,骑着马,仔细行走啊!”
绍玉望着她,浅浅含笑,只道:
“好!”
说罢,便也兀自去了。
七娘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
“三郎今日,有些奇怪。”
陈酿笑了笑,朝她额头轻轻敲上一记:
“蓼蓼怎来了?”
被他一敲,七娘蹙了蹙眉,忙护着自己的额头。
只见她委屈道:
“只许酿哥哥来,不许蓼蓼来么?蔡三娘子亦邀了我呢!”
陈酿从来便拿她的歪理没办法。
他摇摇头,又看了看前头散去的宴席,遂道:
“罢了,我送你回府吧!”
七娘低下头,笑意更深了些,只乖乖跟在他身后。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宴清都9
“酿哥哥。”七娘微笑着唤了一声。
陈酿转过头看着她,她却又不再接着说。
这一瞬,倒像极了一年前的鲁国公府。那夜亦是寿宴,二人亦是这般并排行着。
而七娘,亦是软软糯糯地唤他“酿哥哥”。
似是自语,也不说别的。
陈酿低头一笑,轻声唤:
“蓼蓼。”
七娘仰头看着他,他却也不言语。
她只觉莫名,抓着他的衣袖摇起来:
“酿哥哥?”
陈酿有些憋笑,又唤:
“蓼蓼。”
七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陈酿原是在逗她!
从前她总爱自语地唤陈酿,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忽猛地顿住,只鼓着腮帮,却耍赖地不走了。
陈酿回头看着她。
七娘这副模样虽是惯见的,却依旧好笑得很。
他清了清嗓,俯身道:
“怎么,不走了?”
七娘摇摇头:
“不走了!酿哥哥如今变坏了,欺负蓼蓼!”
“嗯……”陈酿立起身子,负手道,“那酿哥哥便自己走了?”
他说着便要举步。
谁知刚迈出半步,七娘又猛抓上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
“酿哥哥骗人!”她有些生气,“你此前才说,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蓼蓼的!”
陈酿笑了起来,随性而自然,竟天然如孩童一般。
“自然不会。”他笑道,“那你走是不走?”
七娘抿嘴一笑,眼波流转,只点了点头。
二人复前行去。
只是,七娘抓着他衣袖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她随着他的步伐行走,心中像是吃了桂花蜜糖一般。
是许久不曾同酿哥哥一处,无所事事地闲步了。
七娘一时心绪荡漾,只举目望天。
新月悬在高空,稀疏的几点星,格外静谧。
她只用气声唤:
“酿哥哥,好美的月色啊!”
陈酿看看她,亦举目望去,只点了一下头:
“是啊!李太白诗云:玲珑望秋月,便是此时了。”
“秋月……”七娘喃喃念着,“原是如此意境。”
陈酿低头望向七娘,四周静得足以闻见她的呼吸。平缓而舒心,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的纯粹。
此情此景,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娘子,陈先生!”
阿珠的声音,终是将这静谧打破。
一时,只觉四周聒噪了起来。
她捧着七娘的攒翠羽斗篷而来,身后两个小丫头,一人捧着风帽,一人抱着宝鸭暖炉。
七娘讪讪地看她们一眼,真来得不是时候!
阿珠替她披上斗篷,正欲绕到前面系带子,却见陈酿随手接过了。
阿珠一怔,看了看二人,只微笑着退得远些。
陈酿低下头,将绳带细细缠绕,所成之结虽不精巧,倒也干净利落。
七娘含笑咬着唇,面颊有些微微泛红。
陈酿望着她笑了笑:
“看看,可还能入眼?”
七娘双手抚上那个绳结,迟迟不愿松开。
古语有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那般情思,七娘如今也尝得了。
她低头,莞尔一笑:
“酿哥哥真好。”
直待陈酿挥手,丫头们方才上前,自做一番收拾,便拥着二人上车去。
马车驶出蔡府,街市上更见得热闹来。
杂耍艺人又多了几个,那个演傀儡戏的,也换了好些新人偶。
沿街又闻着不少叫卖声。
“荔枝糖水,杏脯蜜饯,来尝一尝啊!”
“新鲜出炉的羊乳酥烙!”
“老李家的炙烤鸡胸!”
“徐十二娘家的芡汁腐乳!”
……
这一声两声,此起彼伏,听得七娘直咽口水。
她再忍不得,只拉了拉陈酿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自然,她这副模样,不必言语,也知她想如何了。
陈酿只道:
“今日有些晚了,改日吧。”
七娘哪里肯依,只辩道:
“可宴席是提前散的,本也不会这般早回去。缤纷夜市,且逛一逛吧!”
她这一耍赖,陈酿如何招架得住?
他掀帘看了看外头,好在仆妇随从跟着,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陈酿看了七娘一眼,遂转头向车夫道:
“停车。”
此话既出,七娘只高兴地拍起了手:
“酿哥哥最好了!”
陈酿笑着摇了摇头,遂扶着她下车。
自打五郎成亲,七娘是许久不曾来夜市逛了。
从前她最爱扮作小郎君,混迹在人群中,总要人认不出的才好。
而今日,她作小娘子打扮,身旁是她的酿哥哥,难得多了一份安静与温柔。
陈酿低头看着她,一面叮嘱:
“可不许自己胡乱走了!只得紧紧跟着我,知道么?”
七娘正色点了点头,隐在帷帽后的小脸,已然笑开了花。
她只道:
“蓼蓼知道的,蓼蓼亦不会抛下酿哥哥一人!”
陈酿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是有些滑稽,可他心中却蓦地生了一丝暖意。
不多时,丫头仆妇们,手中已抱得满满的。七娘挨个吃过去,倒像是饿了许久。
她正欲再吃一块酥烙,陈酿忙摁住她的手:
“不行!”
七娘又故作可怜地望着他。
“不可再食了!”陈酿正色道,“当心吃坏肚子!”
七娘见他始终不允,这才作罢。
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小食点心,七娘忽想起流民之事。
她抬眼向陈酿道:
“对了,酿哥哥今日所言流民之事,我在那头亦闻说了。”
陈酿方道:
“可是吓着你了?”
七娘直甩着头:
“小娘子们听闻,皆是同情万分,嚷着要设粥棚呢!”
“哦?”陈酿有些微惊,“小娘子们竟有这等见识?”
忽而,他眼中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连小娘子们亦知的道理,偏偏身居高位的蔡太师装聋作哑。
到底可笑得很!
七娘又仰头道:
“酿哥哥小瞧我们呢!我亦要设粥棚的。”
陈酿笑了笑,又轻抚她的发髻:
“蓼蓼很是良善,这很好。”
陈酿蓦地夸她,七娘只含羞地垂下头去。
“什么好不好的?”忽听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
二人闻声望去,果是朱凤英!
只见她笑语嫣然地行来,身后跟着穿常服的郓王。
“表姐怎么来了?”七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二人。
朱凤英上前拉着她,只道:
“谁叫你们的宴席散早了!阿楷难得空闲,便来接我逛夜市了。”
她又看了一眼陈酿,倾身向前,只捏着眼笑道:
“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七娘羞涩一笑,只作敷衍,也不与她细说。
陈酿见郓王亦在,正欲行礼,却见郓王抬手道:
“不过是寻常相遇,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陈酿点头了然,二人遂相视一笑。
而这一笑,似乎又是一番不言而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宴清都10(加更)
二位小娘子亦是许久不曾见,这般遇着,只拉在一处说个不停。
七娘又分了自己喜爱的小食与朱凤英。陈酿与郓王看着她们,皆摇头笑了笑。
只见傀儡戏艺人又换了新人偶,是从前不曾见过的。
七娘一时双眼发亮,忽回身,指着傀儡戏艺人便笑道:
“酿哥哥,我与表姐去那处看看!”
陈酿朝那处瞧去,只道:
“别走远了。”
七娘点了点头,遂与朱凤英携手而去。
陈酿与郓王跟在她们身后,总不离开视线也就是了。
郓王看着台上傀儡戏,只笑道:
“咱们眼下只管的玩乐,也不知,太师府那头,是个什么境况?”
陈酿亦浅笑了一下:
“又一个无眠之夜。”
郓王顿了顿:
“今日之事,只怕已传到父皇那里。”
“也好,”陈酿道,“左右,《汴京流民论》算是呈上去了。”
“如此一来,太学便于风口浪尖。”郓王沉吟一阵,“先生要事事当心些。”
陈酿点点头。
郓王又道:
“眼下瞧来,父皇依旧有心护着蔡氏一族。倒是太子,于流民之事上,颇见出些敦厚仁慈来。”
陈酿略微怔了怔:
“那殿下心中,是已有决断了?”
郓王长长舒出一口气,只道:
“北地战事吃紧,朝中奸佞当道。这个时候,内廷再经不得动乱了。”
易储是件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默了一瞬,又道:
“太子,会是位仁君。”
闻着此话,陈酿霎时有些愣然。
不多时,他忽退后一步,朝着郓王恭敬行了一礼。
只闻他道:
“殿下如此心胸,是苍生之大福。”
“先生过誉。”郓王忙扶起他,又道,“太子虽仁慈,可行事过于温吞。日后,还需你我齐齐辅佐才是。”
“学生自当尽力。”陈酿道。
郓王点点头,又道:
“至于,谢大人那处……”
陈酿遂道:
“大人心忧战事,明日便上书安置流民。殿下放心。”
郓王笑了笑,又望向正看傀儡戏的朱凤英。
她与七娘此刻心无烦恼,无忧无虑,似乎也是极好的。
陈酿看了看郓王,又扫了一眼热闹繁华的汴京城。
这偌大的江山,富庶无边,众皇子中又有谁不心动?
而眼前的郓王,本可以搏上一搏,却骤然拱手相让。这分怀抱苍生的胸襟,不得不叫人佩服。
正感慨间,只见七娘已举着几个糖人过来。
她笑得极是天真,是由心而发的欢喜,并无半分杂质。
“酿哥哥,给!”她举至陈酿眼前。
也不知是否被她的笑容感染,陈酿竟接过吃起来。
七娘又将剩下的递与郓王和朱凤英:
“这是表姐与楷兄的。”
一时四人皆笑起来,尤其二位小郎君,似乎还从未这般孩童心性过。
时有行人侧目不解,怎么两个大男人,竟吃起糖人来?
四人也不管不顾,天近子时,方才兴尽而归。
这样的时候,极是难得。
日后,陈酿思忆起来,总是感慨万千,似乎也只此一回了。
至于蔡府寿宴上的闲话,在小娘子之间,是传得最快的。
一时,闺阁之中,谁人不知?
谢菱自然也不例外。
这日,她午睡正起,自换了一炉香,又理了一回额发,只觉天气比昨日寒凉了不少。
已是午后,窗棂上却还见得些残霜,暖炉只熏得其上雾气重重。
她随手取了枕边的袄子披上,恰见着钏儿进来。
钏儿本是出门打听,一番收拾,她只将昨夜太师府之事,与谢菱一一说了。
谢菱倒也不见惊讶神色,只抚了抚心口,方道:
“还好不曾去,这滩浑水,我哪里敢蹚来?”
谢菱素有午后刺绣的习惯,丫头钏儿又往绣架旁行去,替她理着绣线。
一面笑道:
“还是小娘子机灵!我从前还为此不平呢!看来,世间之事,总是来来回回,并无定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