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笑了笑。这孩子,到底还留着几分孩童心性!
忽而,七娘背脊猛然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背对陈酿,颤抖地蜷成团,竟瑟瑟发抖起来。
只听她低声道:
“此是何处?有屋有床,有被有帘。你这是,已将我卖了么?”
四下一瞬凝住,静谧幽然,许久不闻言语动静。
陈酿闻声,拭汗的手只停在半空,将手帕握得更紧了些。解释了一夜,到底,她什么也不曾听见。
也好!不如趁此机会,让她自己想明白。
陈酿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收回那只拭汗的手,只平缓道:
“在你心里,真觉着我会卖了你?谢蓼,你便这般不信我么?”
七娘背脊蓦地生寒,他这话,是何意思?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恰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那般神情,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七娘肆无忌惮地审视着他,他的话,不由得让人多沉思一回。
☆、第二十三章 洞天春6
七娘自棉被中探出半个手掌,只将棉被朝下挪了挪。这般厚实地包裹,她热得有些喘不过气。
说来好笑,前些日子,还有冻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此刻屋中暖意融融,却有些不习惯了。
七娘轻轻吐了一口气,又抬眼看向陈酿。
只见他发髻高束,轮廓比往日更硬朗些。因着连日的风餐露宿,形容又添一分消瘦。
他手中还握着方才替她拭汗的手帕。只见苍苍面色,似有憔悴之相,眉眼之中,尽是疲倦姿态。
七娘迟迟不语,只觉陈酿的神色,与从前不同。
从前七娘再怎么闹,陈酿皆是一笑而过。而此时,他的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失望与落寞?
莫非,真是自己冤了他?
可那些话,是他亲口所言,自己亲耳所闻,又岂会有错?
见七娘许久不言语,陈酿只将那手帕放回她枕边,将身子仰回椅背上靠着。
他轻叹了口气,向七娘道:
“此处是史雄大哥的住所,你安心歇着。我去唤大夫来。”
说罢,陈酿遂吩咐侍女去请大夫,又吩咐门外人准备滑竿,抬自己回房。
待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而至,他方放心告辞。
七娘望着他的背影,无力地靠在滑竿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她心头猛然一紧,直将棉被角拽作一团。眼见着他就要行出门外,七娘正欲唤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娘子,”大夫已至七娘床边,审视她一眼,遂笑道,“手。”
七娘这才回神,忙收回目光,又伸出手与大夫把脉。
那大夫见她心神不宁,心中暗笑,只道:
“小娘子已无大碍了。过会子,老夫将煨着的参汤送来。补上一补,也好教你那先生放心。”
七娘一愣,问道:
“他,是在担心我?”
那大夫听她言语,忽而笑了:
“小娘子这话说的!救起你们时,他紧紧护着小娘子呢!否则,小娘子娇躯弱质,哪经得起车上纵身一跳?”
“护着我?”七娘蹙眉自语。
那大夫摇摇头:
“所幸小娘子没事。倒是他自己,落得一身的伤!”
“他受伤了?”七娘猛地坐起身来。
七娘这一起身,倒将大夫与侍女皆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小娘子!”大夫忙劝,“快些躺下,躺下!”
侍女们亦急忙去扶。
那大夫又道:
“何止受伤?你那先生,固执得很!分明连起身都难,却非要来守着小娘子!一熬便是一整日!”
七娘缓缓倚上软枕,一瞬惊了神,心绪蓦地复杂万分。
他为她受了伤?他一直守着她?
七娘猛地一颤。那个事事护她,君子之风的酿哥哥,又岂会拿她去换银钱呢?
他若真嫌她,一路之上,多有艰险,陈酿尽可以夺取钱财,将她丢下。单七娘一支金钗,也比卖个寻常女子所得要多!
七娘缓了缓心神,遂将晕厥前的事细细思来。
陈酿那般说,定然是出了什么蹊跷之事,他故意使的计策。
七娘眼下想通,只长叹一声。她一时心中慌乱,早已悔了千遍万遍。
自己那般疑心他,万事不顾,任性跳车,若非遇着史雄大哥相救,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境况呢?
葬身荒野,或是被野兽叼去?
七娘直不敢再想下去。
她紧紧拽着被子,轻垂下眼眸,只觉没脸见人。
默了半晌,只听七娘向大夫道:
“老先生,我想去见我酿哥哥。”
大夫一愣,直直摆手:
“不可不可!你们这是闹哪一出啊?他一醒来,便要见你;你一醒来,又要见他!这不瞎折腾么?”
“况且,”大夫接着道,“他不才走么?有甚么事,明日再说也就是了,哪就这般要紧了?”
一旁的侍女见七娘犟着,亦附和道:
“小娘子,大夫所言不错。陈先生守了小娘子一整日,不就是盼着小娘子身子渐好么?眼下更深露重的,再一折腾,岂非辜负了陈先生?”
听她说罢,七娘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左右,陈酿还带着伤。他熬了那么些时候,纵然七娘心下着急,也总要缓些时候,让他歇上一歇。
七娘的打算遂就此作罢。她吃过参汤,一时睡不着,只向侍女们打听起昏厥时候的事来。
侍女们自然知无不言。将史雄与李夷春如何相救,陈酿如何受伤,又如何守着七娘,说了个一清二楚。
尤其陈酿与七娘解释的话,来来回回不停地说,侍女们也都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七娘叹了口气,这才明白其中原委。果是自己冤了他!
她心中一番盘算,忽深吸一口气,只道:
“也罢!错冤了人,便要赔罪。明日一早,我与酿哥哥负荆请罪去!”
话音刚落,只见七娘棉被一掩,直直睡倒了下去。
明日既要去见他,此刻便应好生歇下,沉沉睡上一觉。明早养好身子,不要教他担心才是。
侍女们见七娘性子灵巧,只笑了笑,一人遂端着她吃过的药碗出门。
刚至门边,只见窗外一方黑影,似乎正朝屋中瞧。
那侍女猛然一惊,险些摔了药碗。
她屏住呼吸,大着胆细瞧了一眼,竟是陈酿!
那侍女惊得目瞪口呆,正欲开口问询,陈酿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陈酿倚坐在滑竿之上,面带微笑。白日的担心神色,已唤作眼下的安宁。
侍女朝屋中看了一眼,遂趋步至陈酿身旁,低声道:
“先生未走?”
陈酿怕惊着七娘,又做了一回噤声手势。
他用气声道:
“这就走了,还烦你好生照料她。对了,见着我的事,别同她讲。”
那侍女愣愣地点了点头,目送陈酿的滑竿离开,一时还还不过神。
这个陈先生,分明是放心不下才守在窗外,适才为何又佯装要走?
她一时想不明白,只微微耸肩,摇了摇头。
次日清晨,七娘早早便起身了。她兀自梳洗一番,穿上布衣棉袍,只作素面清爽的打扮。
七娘想好了,今日头一件事,便是与陈酿冰释前嫌。这第二件,便是去拜见史雄夫妇,亲自表达感激之情。
她遂唤了笔墨来。与陈酿赔罪不同于旁人,他是个读书人,文章辞赋皆是一流。七娘既为他的学生,自然要负“文”请罪了!
她正待动笔,却听屋外传来高声大笑。
“小娘子醒了么?怎昨夜不来说?本娘娘真是忧心死了!”
来人原是李夷春。
她刚进屋,却又低声自语:
“呸!怎的又说‘死’?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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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洞天春7
七娘一时好奇,遂朝门边瞧去。
只见那妇人身着皮袄,脚蹬马靴,行动言语间,自有一分豪侠之气。
七娘心下了然。这身打扮装束,应是侍女们口中的“缴金娘娘”了。
若是从前,七娘定会笑她粗陋不堪,不男不女。偏偏这个时候,颠沛流离,蒙人收留,倒蓦地生出钦佩之心。
七娘遂放下笔,趋步上前,端端行一万福。这第二要紧之事,看来要先做了。
只听她正色道:
“李姐姐,乱世纷纷,承蒙相救,谢七娘感激不尽。”
七娘突如其来的行礼,倒将李夷春吓了一跳。这些言情书网之人,行事言语,皆这般一惊一乍的么?
李夷春一时手足无措,学着七娘的样子,亦做一般礼仪。
那样子不伦不类,直惹得侍女们发笑。见惯了缴金娘娘英姿飒爽的模样,这会子规矩行礼,倒见出分扭捏姿态。
李夷春撇了撇嘴,自己亦觉着别扭,所幸甩手不干。此处是自己的地盘,让那些规矩见鬼去吧!
她遂直起身,亦拉了七娘起身,只笑道:
“我是个粗人,小娘子行此大礼,却是担待不起!况且,你与陈先生本是史雄的救命恩人,又作甚么这般客气?”
七娘见李夷春为人随和,全无惺惺作态之相,与从前自己所见的女子尽不相同。
七娘遂道:
“李姐姐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啰嗦捻酸了!省得姐姐觉着不自在!”
七娘这性子,李夷春倒是喜欢得紧。
她一时兴奋,忙拉了七娘坐,只道:
“妹子,姐姐瞧着,你可比陈先生强多了!他才醒的时候,满口酸话,一大堆的之乎者也!姐姐听着费劲啊!”
七娘掩面笑了笑,心下了然。
定是酿哥哥觉着,初次见面,莫要失了礼仪气度,这才颇多谦辞敬语,不自觉地直掉书袋!
七娘遂道:
“酿哥哥惯了的如此,李姐姐多担待!”
才说罢,她又四下看了看,只倾身向李夷春耳语道:
“他就是这般,迂得很,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李夷春闻言,直哈哈大笑起来。
她虽未念过书,却也知“先生”二字,是何等的分量!七娘私下编排自家先生,已是太逾矩了。
偏七娘说来,不卑不亢,只作寻常玩笑,到底有趣!
李夷春又拉着七娘上下打量。这般口齿,这般模样,究竟怎样的人家,生的出此等人物?
她一时又见案头放着笔墨,只问道:
“妹子,你还会写字呢?”
七娘笑了笑,应声道:
“自然会写,否则,我与酿哥哥都学些什么来?”
李夷春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是了!陈先生本是妹子的先生,自然教得妹子能吃下五大车的学问!”
“五大车的学问?”七娘不解。学问这东西,何时能计量了?
“是啊!”李夷春正色点头,不像是说笑,“史雄说了,陈先生有五大车的学问,都给了妹子你!”
七娘听她言语,霎时没忍住,直笑出了声。
“李姐姐,”她一面笑一面道,“史大哥所言,是学富五车吧?”
李夷春思索半晌,忽道:
“正是了!妹子果然聪明得很啊!”
七娘遂道:
“李姐姐,这是个成语。是说人学识渊博,并非有五车的学问!”
李夷春睁大了眼:
“五车还不够多?我的兵器统共还没一车呢!”
她说话得趣,七娘一时倒不知如何答话了。
李夷春见七娘不语,只觉讪讪:
“妹子该不是嫌我没念过书吧?”
想来,大宋以文治国,书香人家自然看不上大字不识之人。
七娘忙摆手,因怕李夷春芥蒂,遂笑道:
“《庄子·天下》有云: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这个‘学富五车’,本也是五车书之意。我见姐姐解得源头,很是厉害。”
这一夸,直将李夷春捧上了天。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道:
“看来这个庄子,倒和‘老子’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夷春这个‘老子’,自然是说她自己。
七娘心道,李夷春歪打正着的功夫也太厉害了些,还从未见过这般奇人!
她笑了笑,道:
“姐姐好聪明。你所言不错,庄子与老子,确是一家的!”
李夷春见七娘赞许,一时得意洋洋,只道:
“从前只道做学问无趣,眼下看来,倒有那么些意思!待妹子你身子好些,也做一回我的先生?”
七娘不愿扫兴,只点头应了下来。
李夷春心下高兴,也来了兴致,指着案头笔墨便问:
“这会子,却是写什么来?”
七娘又执起笔,朝李夷春道:
“此前,我冤枉了酿哥哥,不信他来。昨夜,他有些生气,我欲作篇文章,与他赔个不是。”
李夷春闻言,竟一把夺了七娘的笔,只道:
“傻妹子,有甚么话,当面说过,误会也就没了!又费什么心力作文来?”
“可……”七娘有些为难,“我一向与酿哥哥写文章的。”
李夷春嗔道:
“文章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你生生站在他跟前,他还能生你的气来?”
说罢,她一把拉起七娘,便往门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