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一愣,忽抬眼望着他,神情有些退却。
她默了半晌,方低声道:
“此处,不好么?”
陈酿望着她,看来,这孩子真是被吓坏了。
他叹了口气,遂道:
“可此处,总不是咱们的家啊!”
七娘一时垂下头,她的家,早已随汴京城破,化作一片灰烬。
陈酿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停下脚步,扶上七娘双肩,道:
“咱们去扬州吧!回酿哥哥家里,酿哥哥的兄嫂,会好生照顾蓼蓼的。”
七娘缓缓抬起头:
“那酿哥哥呢?为何不亲自照顾蓼蓼?”
陈酿一时沉吟。
一路南下,他见了太多家破人亡。自己一身才思,曾受太学教导,不说捐躯赴国难,也总不能不问世事,明哲保身。
可七娘眼下的境况,又教他如何放心呢?
“蓼蓼,”陈酿深深凝视着她,“酿哥哥想着,有朝一日,带你回汴京呢!”
汴京……
七娘身子微微发颤,那似乎,是个太远的地方……
她也清楚,陈酿一身才学,满腔热血,是不该困于方寸之地的。
眼下适逢国难,酿哥哥该做更大的事。收复汴京,建功立业,实现他的抱负。断不该,为七娘一人桎梏。
七娘深吸一口气,将陈酿的手臂挽得更紧。
她不急不缓,似寻常言语,只道:
“我只记得一句,酿哥哥说,不论何时,皆不会丢下蓼蓼不管。”
故而,不论他去何处,她皆要相随。
☆、第二十七章 留春令1
陈酿看她模样,不忍之心又涌上心头。
他顿了许久,遂道:
“也罢,咱们先不说这个。”
左右,此后的打算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先回扬州才是正经。
至于史雄他们,于此山之上,终不过是暂且避乱。他是个血性极盛之人,早晚,是要与金人拼上一拼的。
思及此处,陈酿难免又添上一分担忧。
史雄此人,骁勇善战,却智思不足。否则,也不至被二郎利用多年而不自知。
李夷春虽懂窥探人心,但多是山野行径,于兵法之上,到底浅薄了些。
如此二人,此前能与金人有所抗衡,不过是因着天时地利之便。日后,若真有一番厮杀,大抵是凶多吉少的。
七娘见陈酿深蹙着眉,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酿哥哥,”她试探着朝他道,“你在想什么?”
陈酿闻声,方回过神,遂道:
“史大哥史大嫂于咱们有恩,我想着,不能就这般走了。”
“那咱们不去扬州了?”七娘试图压制着言语中的欣喜。
不走最好,能避一时是一时,外面的世界,七娘是一刻也不愿想起的。
更别提重回山下,去面对金兵的追击,面对饿殍遍野,与前途茫茫的命运。
况且,金人凶狠。谢府亦能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若陈酿来日正面相抗,又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她对金人不是不恨!
她也想,有朝一日,赶走金人,收复汴京。可这个险,七娘不愿陈酿来冒。
陈酿望着她轻叹一声,七娘到底不曾明白,这一切,皆是避无可避的。
他不得不狠下心,只道:
“扬州,还是要回的。只是,下山之前,咱们得给山上留些什么。”
七娘微蹙眉头。他们如今身无长物,仰仗着史大哥史大嫂收留,又能给人家留下什么呢?
陈酿见她不解,遂道:
“学问。”
“学问?”七娘仰头望着他。
陈酿点点头:
“这几日,便辛苦蓼蓼作一本册子。将识字入门之法与圣贤道理,甄选录入。如此,便是我们离去,那些妇女孩童,亦能兀自温习。”
七娘微微一惊,这确是个好法子。自己教了他们那么些时候,倒不如酿哥哥看得长远。
七娘曾随陈酿博览古籍,只道每逢战乱,世间便一片礼崩乐坏之状。日后治理,颇是为难。
故而,陈酿曾有文章言及,于乱世之中,教之民众,更应以礼以法。使其明辨是非,恪守黑白,虽于乱世而德行不乱。
当时七娘读来,深以为然。不想此时,自己逢着这等境况,却忘了从前的教导。
七娘望着陈酿,正色地点点头。
于学问之上,她还从未这般认真过。大抵是经了些事,心中所思所想,总与从前不同。
她又道:
“既是整理书册,酿哥哥大才,蓼蓼弗能及也。何不亲自甄选?蓼蓼与酿哥哥帮忙,誊抄书写也就是了。”
陈酿轻抚她的发髻,微笑道:
“酿哥哥信你!”
信她!
七娘猛地一愣。这般信任,前些日子七娘不曾给他,而此时,他却给了七娘。
陈酿又道:
“况且,史大哥从前跟着谢大哥行军,是听吩咐办事之人。他于兵法谋略之上,确有不足。我亦要与他留些东西,虽不至有甚大用处,危急之时,到底可参考一二。”
话及此处,七娘方才明白。陈酿说要告辞下扬州去,断不是一时兴起。
他的安排打算,太过周全,顾及之处,是七娘全然不曾想过的。
这也许便是他从前说的,观世事,需以全局。俯仰之间,广至天地苍穹,细及方寸毫厘,方可谓之周全二字。
七娘心下佩服得紧,遂笑道:
“酿哥哥,我知道,此为锦囊妙计!”
陈酿亦笑了笑,锦囊妙计不敢说,但也绝非无用之物。
那日之后,七娘除了每日与妇女孩童讲学,剩下的时光,便埋头作文。虽不同于著书立说,然治学态度,却是与之无二。
南下之期,约在了花朝后的一日。史雄与李夷春初时很是不愿,一番劝说,却是无用,也只得应下。
眼下战事吃紧,山上虽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却并不富裕。故而,饯行宴亦颇是素简。
可场面却不乏热闹!
史雄忍痛割爱,取了两坛藏着的酒来,要与陈酿吃个一醉方休。
李夷春亦拉着七娘说个不停,不时还劝七娘的酒。七娘推托不过,只得浅尝了半盏。
山上众民知那师徒二人要走,连日来受他们的学问教导,很是不舍。
那些农户,也没甚可送的,只一家凑了个菜,给饯行宴添分热闹。
七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应酒菜虽落魄粗简,可送行之人给出的,俱是片片真心。
山上民众在乱世之中,竭尽所能地给予他们最好的。可他们何德何能,不过带他们念几日的书,哪里受得这样多的热枕?
看着众人不舍的神情,七娘一时鼻尖发酸,眼圈也红了几分。
其实,他们哪里需要大道文章的教导呢?这等古道热肠,断不是识个字,学首诗,便能有的!
这是比学问更可贵之物,酿哥哥把它叫做赤子之心。
酒过三巡,漆黑的天空,隐者幽微月光。史雄一时兴起,只拉着陈酿不放。
“陈先生,”史雄已然有些醉态,“我再敬你一杯!”
陈酿抽走他的酒盏,一面扶着他,只笑道:
“史大哥,你吃醉了!”
史雄的脸颊被酒气撑得通红,歪歪倒倒,哪还有平日巡山的威风?
他摆摆手,又道:
“陈先生,我没醉!醉了的是他们!”
只见他手指随处一指,也不知指向何方。
这个“他们”,陈酿如何不明白?他一时沉吟不语。
却听史雄又道:
“陈先生,我醒着呢!老子要去打金人蛮子!赶他们回北地老窝去!我醒着呢!”
可朝廷睡着……
“我们来此处,是要杀敌的!你以为,我愿在山上偏安?兄弟们愿在山上偏安?”史雄越说越激动,直站了起来,“我史雄,岂是那等怂包!”
陈酿闻言,只放下酒盏,默然沉吟。他凝视着史雄,眼下之人,似醉未醉,似醒非醒。
那些话,不知他憋了多少时候!今日趁着有酒,竟一吐为快!
陈酿心道:史雄此人,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些。
他摇了摇头,遂自袖中拿出一方锦囊。正如七娘所言,是个锦囊妙计!
☆、第二十八章 留春令2
说是锦囊,实则一方小小布袋。看那布料式样,许是央了山上老妇人制得。
史雄见着,先是愣了一瞬。他缓缓接过,面上难掩不解之色。
因着酒气未解,一时有些看不真切。史雄抬起粗黑的手掌,狠狠揉了几下眼,又定睛朝那锦囊看去。
“陈先生,这是何物?”他举至陈酿眼前,问道。
陈酿默了半晌,拉他坐下,遂道:
“史大哥,莫这般急躁。”
史雄一时讪讪。若说急躁,他确是如此的。从前谢大郎总以此训诫,他自己也并非不知。
可这么些年来,不知为何,却始终也改不了。
史雄强压着焦急神色,坐定了,方问:
“陈先生请讲。”
陈酿摇摇头,又一番抱拳,遂道:
“如此,便恕小弟直言了。”
史雄做了个请的手势,刚直有力,确是位习武之人。
陈酿方道:
“史大哥是位真英雄,抗金之心,自是日月可鉴。可唯有一处,小弟不得不多啰嗦几句。”
听闻此语,史雄倒好奇得很。他直直看着陈酿,便要待他说下去。
陈酿遂接着道:
“史大哥,你徒有抗金之心,却无抗金之谋。”
此话既出,史雄自不服气,只耐霎时间,却又不知如何驳他!
史雄不言,四下遂蓦地陷入一片安静。这话直来直去,竟一丝体面亦不留,哪里像陈酿这个谦谦君子说的话?
一旁的李夷春正劝七娘吃酒,闹得不亦可乎。忽闻得陈酿言语,借着酒劲,她的脾气直比往日更大!
只见她拍案而起,道:
“陈先生,你有学问是不假,可我们家史雄会打仗也不假。你不过一介书生,纸上谈兵,凭甚么这般说他!”
李夷春向来快人快语,喜怒恣意。她这般言行,倒是护食的真性情。故而,陈酿也不气,七娘也不拦。
她既问凭甚么,陈酿方道:
“就凭史大嫂这一番话。”
这样的回答,倒更令人费解了。
李夷春不服,又看了看史雄,问道:
“这算怎么个说法?”
陈酿笑了笑,遂道:
“史大哥当年战无不胜,除了他自己骁勇,更要紧的,是谢大郎君的排兵布阵。而史大哥于此之上……”
还未说罢,他只摇了摇头。
李夷春还欲辩解,却是史雄将她拦住。他似听进去了,只待陈酿接着往下说。
陈酿看着史雄,虽年长自己许多,此时却颇有种孺子可教之感。
陈酿方接着道:
“小弟与史大哥的锦囊,便是为你寻了个抗金之谋。”
史雄这会子倒是收敛了脾气,他抱拳道:
“还请陈先生明示!”
陈酿点点头,道:
“我接下来所言,史大哥可听清楚了。一,我与蓼蓼去后,史大哥亦要尽早迁离此处。南下也好,渡河也罢,再待下去,只怕金人来犯。也不必攻克,只在山下包围。长此以往,若无援兵,又如何熬得过?”
史雄闻言,眉间更是深锁。陈酿所言,本也是他心头大患,只是,南迁却并非小事。
于山寨而言,是迁营地;于国而言,便是迁都了!
况且,这么多兄弟,皆是为着抗金而来。骤然南迁,谁又肯服?
还不待史雄问询,陈酿接着道出第二点:
“南迁,并非不再抗金。如今朝廷南去,休憩整顿,厚积而薄发,才是抗金之道。金人虎狼之师,若莽撞行事,蛮子对付无头苍蝇,自是易如反掌。”
这些话,自谢大郎殉国,再无人与史雄说过。他心中忽而感慨万分,若是谢大郎君还在,他们兄弟又岂会沦落至此?
史雄心中兀自思虑,陈酿却不再言语。
这番话,俱是肺腑直言。史雄若真能明白,接着便会发问;若不明白,再说甚么自是无益。
只见史雄默了一阵,方问道:
“依陈先生之计,眼下该当如何呢?”
听他发问,陈酿点了点头。到底,史大哥不是为一己意气,不顾局势之人。
陈酿遂道:
“自何而来,便往何去。”
闻着这话,李夷春听得云里雾里,只当陈酿又开始拽文,心下很是不快!
“陈先生是说,回蜀中?”史雄亦不解。
陈酿摇摇头:
“史大哥再想一想?”
七娘望着那满脸疑惑的夫妻二人,忽道:
“酿哥哥,你别卖关子了,我替你说来!”
一时,史雄与李夷春皆惊愕不已,直看向七娘。这个深闺小娘子,哪里能懂抗金之事?
七娘遂道:
“酿哥哥是说,史大哥既是行伍出身,何不重操旧业?”
此话既出,霎时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前,史雄不敢入伍,落草为寇,实属无奈之举。那是惧怕着谢家权势,惧怕着二郎谢汾的雷霆手段。
而如今,谢府已然不存。他在山上久了,习惯成自然,倒未曾思及这一层。
想到能重投行伍,史雄只觉全身上下热血喷张,恨不得此时便提刀纵马,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