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那位母亲一时反应不及,只颤抖着接过。十五两,在她看来,从未这般沉甸甸过。
  那位小娘子望着银钱,却蹙了蹙眉,喃喃自语:
  “咱们卖得如此高价,也不知是否坑害了人家?”
  七娘听得真切,见她高风亮节,颇俱风骨,心下自有一番佩服。
  可自己与陈酿替她们卖车,却落得“坑害”的评论,总是教人心中不快。
  她遂正色道:
  “姐姐卖车之前,怎不先打听一番?十五两,不过是市价,于他于你,皆很是公平,又何来坑害一说?我哥哥谦谦君子,断不会有趁人之危的行径!”
  那小娘子闻言一愣,忙朝眼前的兄弟二人行了个万福。
  只听她道:
  “我母女二人,一路行来,战战兢兢,不敢与人言语。消息闭塞,才找了那人的道。方才我那样说,实在是抱歉。”
  七娘本不是真气,见她这般客气,忙去相扶。
  刚碰着那小娘子,只见她微微一颤,忙退后一步。
  七娘一怔,愣了半晌,才惊觉自己此时身着男装,是位妥妥当当的小郎君!
  陈酿干咳了两声,以示提醒。
  他遂作揖道:
  “弟弟年幼,冒犯之处,还请小娘子见谅。”
  那位母亲将女儿护在身后,嘴上却还一味说着多谢与不敢。这般的口是心非,七娘在汴京见得多了,遂也不以为意。
  反是那小娘子,见七娘风姿俊朗,面容姣好,直蓦地红了脸!
  只见她偷瞧七娘一眼,又行一礼,问道:
  “二位小郎君仗义相助,我母女很是感激。还望留下姓名,也好来日报答。”
  七娘见那小娘子面带羞怯,忙向前一步,挡在陈酿身前。
  她道:
  “我们本也为着卖车的!萍水相逢,留下姓名,却是不必。”
  说罢,她自作一揖,拉着陈酿便要去。
  才行两步,只听身后人道:
  “小郎君,我家姓邓,小女小字容君。日后若有相逢之日,必报今日之恩!”
  七娘也不理她,一味地拽着陈酿走。
  不过,邓容君,似乎是个极耳熟的姓名。
 
  ☆、第三十一章 扬州慢3
 
  时至夜里,陈酿与七娘只在农户借住。
  夜已深了,陈酿早已浅浅睡下。七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邓容君,这个姓名,究竟是谁呢?
  七娘思索了一整夜,恁是想不起!忽而烛光一晃,也不知是否通了灵性,七娘猛地记起。
  邓容君,不正是开封府邓府尹的妹子么?从前在谢府莲池见过一回,是五嫂陪着。似乎,还与二哥议过亲事。
  想那时,她打扮虽不华美,却端端的一派官宦气度。哪似如今,寻常衣裙之下,可怜兮兮的,难怪七娘认不出。
  只是,七娘眼下亦是一番落魄,比之邓容君更甚。她又作小郎君装束,从前不过匆匆一面,邓容君自然也是对面不相识了!
  看她们的模样,想来,亦是因城破出逃。
  这般官宦人家,一路之上,也见过不少。
  他们为避祸端,皆轻车简从,佯装成百姓,一应值钱之物亦不敢带。否则,城破时虽乱,又岂是好混过的?
  这位邓府尹,虽是谢府一手提拔,却不似谢府,树大招风,引人注目。故而,零星女眷尚得勉强保全。
  七娘心道:若父亲是个寻常官吏,从未权倾朝野,那家中长辈姊妹,是否也如邓家一般,或可苟全性命于乱世?
  思及这些,她越发辗转不已。
  陈酿睡在邻靠的屋子,与七娘不过一堵纸墙相隔。
  时有农家多子,又没钱盖房子的,便将现有屋舍拿浆成的纸板隔开,到底比济济一堂要体面些。
  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法子遂在农屋修筑中越发常见,
  师徒二人投宿的农家,很是清贫,亦用了纸墙的法子。
  一纸之隔,足以让陈酿听清邻屋的动静。
  他本就未敢睡太沉,经了王婆子一事,陈酿待陌生人事总留有一分防备。七娘那处稍稍动弹,他便猛地惊醒,生怕有甚意外!
  “蓼蓼?”他唤道。
  七娘闻声,转过头对着墙,应声道:
  “酿哥哥,我在。”
  听她回话,陈酿方才放下心来。
  他又道:
  “怎的还不睡?明日要去渡口乘船呢!快好生歇息!”
  七娘倒也老实,毫不遮掩地便道:
  “睡不着。”
  陈酿闻声一怔,到底还是那个任性骄纵的谢七娘。
  二人一路行来,遇着不少事,七娘亦学会委曲求全,随境忍耐。只是,骨子里带的娇娇贵气,总在这些小事上显露无遗。
  陈酿心道:如此也好。
  她本心如此,若因着国破家变之事失了本心,变作与寻常女子无二,才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陈酿视谢府,也算得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他自知她心中为何所忧,为何所困。
  只是,幸而,七娘那份赤子之心,并未随境而改。
  他默了一瞬,只安抚道:
  “蓼蓼,纵然心中有事,亦要兀自保重。既知努力加餐饭,更要努力加睡眠。”
  七娘隔墙闻听他的言语,温润又厚重,这般依靠之感,是足以安抚人心的。尤其,在眼下的世道!
  七娘深吸一口气,兀自一番微笑,遂朝墙头道:
  “酿哥哥,给蓼蓼讲个故事,伴我入眠吧!”
  陈酿一愣,转而笑道:
  “已是及笄之人了,怎的还要听故事入眠?如此稚气,岂非与三岁小童一般?”
  七娘也不恼,只紧了紧被子,柔声道:
  “酿哥哥,可我想听。”
  从前逢着陈酿这般言语,七娘多是据理力争,还总引经据典,编些歪理来分辨。
  今夜她却不闹了。只是,如此的轻声细语,似乎更让人难以回绝。
  陈酿低头一笑,终究是拗不过她的。
  他似哄孩童一般,只道:
  “好,那便说个梁祝的故事吧。”
  “嗯。”七娘细语应声,洗耳恭听。
  其实,这故事谁又没听过呢?
  他老生常谈地讲,她不厌其烦地听。陈酿自是纵她护她,而七娘,是不拘着陈酿说什么的,只要闻着他的声音,她便安心。
  那一夜,在老故事中,七娘模模糊糊地睡去。
  至于陈酿如何讲的,说过些什么,她早已记不清。唯记得窗头月光清润,温柔得不可方物。
  陈酿似乎闻着七娘清浅的呼吸,想来,她已沉沉入睡。
  他遂披上件单衣,起身踱步。与人讲故事的他,反是睡不着了。
  陈酿举目望月,一时心有感慨。
  那样的月光,古今无异,带着慈悲融乎天地。
  明月之心澄明皎洁,端然于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随事而迁,不因朝代更迭而变。
  他轻叹了一声,思绪飘得很远。
  到底还是张若虚看得分明,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何年照古人。
  眼下的家亡、国破、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终究会化作史书之上淡然一笔。
  如此想来,只觉身世微茫。人命,都太不值了……
  次日晨起,农家老妇已然在田头干活,见陈酿与七娘出来,自是热情相呼。
  这户农家,本是极清贫的所在,因无南下的盘缠,故而逗留在此。
  户中老夫老妻二人,指望着收留路人借宿,赚些南渡的本钱。
  “读书人,”只听那老妇高呼,“你们是备着今日南下吧?”
  她这句话,陈酿自明白何意。
  他行入田间,七娘似个小尾巴,在他身后紧紧跟着。经了那么些颠沛日子,七娘早对泥地习以为常了。
  陈酿多掏了几个钱予老妇,遂道:
  “多谢老婆婆收留。多出的几个钱,劳烦婆婆替我兄弟二人备些干粮。”
  老妇笑呵呵地伸手接过,连连应声。
  陈酿所给之数本是市价,虽没多的,倒也爽快。
  也并非没有惜老怜贫之心,只是二人匆匆逃难,身上银钱本就不多。
  一路之上,陈酿将自己的东西或当或卖,早已所剩无几。连那件半旧裘衣,也在下山之后卖予旁人了。
  史雄本欲以金相赠,只是,陈酿与七娘尽推辞了。
  他有一大帮子兄弟要养,又要备着投奔韩世忠将军一事,手头自不宽裕,又如何能收他的钱?
  想来,二人撑到此时,不过是计算着毫厘用度。
  昨夜,陈酿细细算过。所剩盘缠,加之卖车所得,勉强能撑到扬州。
  待渡了黄河,至那未受战祸的应天府,或能寻些开源之法。那时赚几个钱,供得七娘吃住好些,倒不必似如今这般拮据。
  正想着,却见这户的老头子回来了。
  他卷起裤腿,如往常一般踏入田里,一面高声唤道:
  “读书人!老汉才自渡口回来,你们今日怕是走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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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扬州慢4
 
  只见那老汉双眉深蹙,黝黑粗糙的脸上皱纹满布,更显得老态又愁苦。
  因着常年务农,于田野之间,他的步伐倒还算熟稳。
  他趋步行来,向陈酿摆了摆手,又道:
  “今日渡不得咯!”
  陈酿倒也不急,只问道:
  “怎么,渡头风浪太大?”
  他说罢,抬头望了望天,又道:
  “春来虽多涨水,却不似夏日猛烈,该不至于啊!”
  老汉看着陈酿与七娘摇摇头:
  “是人太多了!老汉我本想着,再凑几日盘缠,便带着老婆子南下去,故而天不亮就去打听船价。谁知,竟是个人山人海的场面!”
  老汉手舞足蹈,神情也极尽夸张。
  他手掌往大腿上一拍,颇是愤恨,接着道:
  “那些个摆渡人没良心,坐地起价!渡口之人,哪个不是逃难而至?皆等着南下避祸呢!这等黑心钱也敢赚,狗娘养的!撑不死他!”
  老汉心中不平,一股脑地愤慨而言,难免粗鄙了些。
  七娘向陈酿身后避了避。对于这样的粗话,一路之上虽听了不少,七娘却依旧本能地害怕。
  陈酿回头看了她一眼,本打算今日带她渡河,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
  既如此,此前所做的计划,也全然被打乱。盘缠用度,自需重头梳整一番。
  陈酿与七娘心中挂念着南下之事,自有些着急。二人胡乱用过午饭,便匆匆前往渡口打听。
  只是,还未至渡口,四下已是混乱一片。众人争抢着前行,推推搡搡,拥挤成阵,生怕上不得船。
  此间是个小渡口,唤作“柳花渡”。从前多是北上汴京之人,至于南下,还从未见过这般热闹。
  想来,民众们为避金人蛮子,多择此类小渡口渡船。人多船少,自然是供不应求了!
  陈酿带着七娘远远而观,已知那老汉所言不假。
  眼下正夕阳时分,日光染得河面浑红一片。一杆杆白帆零星而立,晃荡招摇。
  一旦落日入河,此间封船,今日南渡,便只得就此作罢。
  时有带着包袱、行李之人垂头而返,经过陈酿与七娘身旁时,还多闻着自语抱怨。
  只听一商贾模样的人道:
  “这等境况,不知哪日才得渡河!银钱便罢了,只是时日一长,哪个有命拖?”
  一旁的秀才亦是丧声歪气的,只不平道:
  “看兄台衣着,是位有家底的,自然不在乎银钱!可小生一路行来,盘缠殆尽,这会子又逢着这坐地起价的,不知怎生是好?”
  有正赶来坐船之人闻着他们言语,忙上前相问:
  “怎的,从前不是一、二贯钱便罢了么?前几日我问过,就当成倍地涨,至多五、六贯也就是了。好糊涂的秀才,眼下世道,自是保命要紧了!”
  “五、六贯?”那秀才冷笑两声,又将双手摊开晃晃,“你也不打听打听,南渡之人一日比一日多,此处自是一日一个价了!听闻黑市上已然涨到五十贯一人!”
  此话既出,四周之人多有侧目,无不心下沉沉。
  陈酿与七娘闻着,只相视一眼,双双面露忧色。
  二人统共所余,不至百贯。除去南渡花费,还需顾及着在应天府的食宿、下往扬州的车马。自然,还有如这般水涨船高,意料之外的花销。
  不论如何算,皆是捉襟见肘的。
  陈酿怕七娘急出病来,遂安抚道:
  “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七娘抿着唇,眉头微微蹙紧,只道:
  “我见适才那商人多有余钱,是要南渡做生意的,不如将我那支金钗贱卖与他。若在平日里,那支金钗少说也值千贯有余。咱们也不求多的,只凑着渡船用度就是。酿哥哥以为如何?”
  “不可!”陈酿断然回绝,“我记得,那是你二姐姐淑贵太妃赏的。情义无价,你总要留个念想的。”
  七娘轻叹一声,思及姐姐,她到底还是犹疑了。
  如今家人不在,随身物件不过一二,唯此钗可聊寄思念。
  她虽还有套上好衣裙可卖,但乱世之中,谁会花钱买日渐折价的衣裙呢?唯有金银之物,或可待价而沽。
  只是,一旦换做银钱,便再也寻不回了。
  陈酿知她是个重情之人,但凡还有别的法子,也断不会想着卖了此钗。
  “蓼蓼,”他道,“咱们不急这一两日,你容我再想想。况且,这也不止是银钱之事。”
  方才见着渡口的阵势,七娘自然是有些慌的。她心下一急,才想了这卖钗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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