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跟她眉来眼去了几十年,还怕笑话了!”老婆子只不依。
老汉忙扯了她去一边,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发誓保证,哪里还有方才的得意?
七娘与陈酿直是憋笑。不想,这小小农舍之中,也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脂粉事!
老汉面子上自有些挂不住,只不时朝陈酿他们这边看。
不过为着几个铜板,替他们打听周旋,如今还被小辈嘲笑一番!这老婆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平日里闹也便罢了!偏在外人跟前!
老汉很是懊恼,只拥着他老婆便往避人之处去。便是再怂,总不能教两个毛头小子看轻!
见老汉去了,七娘再憋不住,竟不自主地笑出了声。
见着七娘模样,陈酿一面憋笑,一面又微微蹙了蹙眉。
他抬起手指,朝她额头轻瞧一记,只故作训斥道:
“小小年纪,你又笑什么!”
七娘忙高举双手,猛护住眉心,一时只噘嘴看着陈酿。
二人四目相对,默了半晌,皆兀自憋笑。不到一刻,二人终是忍不得,齐齐笑了出来。
陈酿朝内室看了一眼,拉着七娘,便快步向门外去。
七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面笑问:
“酿哥哥走什么?”
陈酿摇头笑道:
“不快些出来,等着人家骂咱们么?”
闻着这话,七娘又掩面笑了笑。
眼下正当春日时节,柴扉前一株硕大桃花开得极好。七娘的笑靥与花映衬,花影人影皆娇恰无方,正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般的景,已许久不曾见了。那似乎,已成了很远很远的事。
陈酿静静看着她,一时有些晃神。
春风暖软,忽一片花落,惊得他猛然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蓼蓼,咱们寻邓家母女去吧!”
他才说罢,便带着七娘,延一条小道行去。
没行几步,却是七娘拦住了他。
她轻笑一声,指着相反的方向,只道:
“酿哥哥,行错了。是那边。”
☆、第三十五章 扬州慢7
且说邓容君母女这头。自卖了驴车,在张婆子处住下,倒也安稳。
母女二人本打算顺着水路,一路回襄阳投奔亲戚去。怎奈眼下船价高涨,一直也不得渡河之法,着实教人忧心为难。
眼看就要到四月,再拖下去,盘缠殆尽,只怕维生亦是困难。
前路茫茫,母女二人只相对着叹气,也不知日后等着二人的,是怎样的日子!
这一日,邓容君母女正欲再去渡口碰碰运气,却蓦地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张婆子听闻是那户老汉家的住客,待陈酿与七娘很是客气。
七娘自是作小郎君打扮,行动步态,自能以假乱真。
张婆子虽客气,面上一味地笑脸相迎。但二位陌生小郎君骤然到访,还是寻那母女二人,不由得教人心生奇怪。
她留他们在外屋,又自进去请邓容君母女。
张婆子欠了欠身子,只道:
“邓夫人、邓小娘子,外边有二位小郎君来寻你们。我瞧着年纪轻轻的,敢是家中亲戚?”
母女二人一时愣神。
要说亲戚,尽在襄阳了。纵使北上寻她们,年轻人最认不得亲戚,又岂会让二位年轻后生来?
邓夫人蹙了蹙眉,只道:
“我等孤儿寡妇的,怎能随意见男子来?劳烦你,替我们回了吧!”
邓容君见母亲太过谨慎,忙道:
“母亲别急,我且隔帘看看。若真是家中兄弟,岂不白白错过了?”
邓夫人向来是没甚么主意的,听女儿这样说,倒也应下了。
邓容君缓步行上前去,将粗布帘子打了个缝。怯怯瞧去,只猛地一怔。
她指尖微颤,布帘自指缝滑落。霎时回过身,只见得她面颊绯红。
邓夫人见她有些不对劲,忙趋步相扶:
“怎的这个样子?是何人在外?”
邓容君行过一礼,只道:
“母亲,是前日帮咱们卖了驴车的二位小郎君。”
邓夫人亦是一惊,她兀自打帘看了,果然不错。
那兄弟二人,一个是沉稳儒雅的书生,一个却是娘里娘气的小白脸,她自然记得。
邓夫人遂道:
“他们有恩于咱们,母亲去见就是了,你待在屋中就是。”
邓容君朝帘外望去,自有些不依,只道:
“既是有恩,女儿自要亲自谢过才好。如今还未报答,反是避而不见,是哪家圣贤的道理?”
邓夫人摇了摇头,又劝道:
“有恩自然需报,可眼下的世道,不得不留个心眼。眼下世道不太平,你一介小娘子,总要更当心些。”
张婆子亦附和着相劝:
“邓小娘子,夫人所言不错。小娘子生得十分容貌,当心他们挟恩图报,教你以身相许!”
闻得这话,邓容君的脸更是发烫,一瞬垂下头去。
邓夫人看了邓容君一眼,只向张婆子道:
“张夫人,此话莫再胡言了!”
张婆子知她们富贵人家讲究,只吐了吐舌头,一时又引着邓夫人出屋相见。
邓容君不得出去,只好倚在帘子旁,悄悄地看。
见邓夫人来,陈酿与七娘齐齐起身,又一同作了一揖。那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只道是少年才俊。
邓夫人亦回礼,只笑道:
“不知二位恩人前来,老身即刻相迎,教你们久等了。”
七娘四下看了看,却不见邓容君,只问道:
“夫人言重了。只是,怎的不见邓姐姐?”
七娘若是小娘子的打扮,如此问来,自没什么。偏她此时是位小郎君,这等言语,到底浮浪了些。
邓夫人也不好责备什么,面上只隐隐有些不快。
陈酿看了七娘一眼,方向邓夫人行礼道:
“夫人见谅,我弟弟年纪小,是个孩童心性,并非有心轻薄。”
邓夫人见陈酿客气,亦温和笑道:
“小郎君多虑了。小女连日奔波,颇是疲累,这会子睡着呢!”
七娘听着,方点了点头。
邓夫人又道:
“不知二位小郎君前来,所为何事?”
陈酿与七娘相视一眼。他们的来意,还是由陈酿这个兄长来说,更可信些。
陈酿方道:
“夫人母女,可是因着船价高涨,才滞留在此?”
提起这个,邓夫人心中霎时涌上一片忧思。这正是她连日来最犯愁之事!
她点了点头,遂道:
“想必你们也是了。哎!那等发国难财的,还真是拿他们丝毫办法也没有!”
陈酿又道:
“怎说没办法呢?夫人便是治他们之人。”
闻听这话,邓夫人忽笑了起来,只当陈酿故意说笑,拿她开心。
她方道:
“小郎君快莫拿老身说笑。”
陈酿与七娘早料着她是这个反应。
他们也不在意,只将商人与船家如何勾结,如何牟利与邓夫人说了个一清二楚。
一语既罢,邓夫人听得目瞪口呆。
一来,国难之际,这样的牟利法子,总是太阴毒了些。二来,自己活了几十年还未看透,却让二位年轻后生识破伎俩。不可不谓之少年才俊!
邓夫人缓了缓,又问:
“既是如此,小郎君该报官去。来寻老身,又于事何补呢?”
七娘心中愤愤,只道:
“眼下的世道,哪有官可报?便是有,待他们抓人审理,咱们还渡不渡河了?”
这话在理,邓夫人一时很是丧气。眼下是知晓了那等阴谋,可又有何用呢?
陈酿四下看了看,见张婆子不在,他遂压低了声音,问道:
“敢问夫人,可是出身汴京邓府尹家?”
邓夫人一惊,他如何知晓?
陈酿方解释道:
“夫人莫怕。上回卖罢驴车,邓小娘子与舍弟提起自己的闺名。我兄弟二人,本与汴京谢氏有些渊源,听闻过邓小娘子名号。”
邓夫人点了点头,同是谢府庇护之人,难怪认得了。
陈酿接着道:
“小生且问夫人,是否想要尽快渡河?”
邓夫人一副“这还有问吗”的神情,只道:
“滞留之人,谁不想渡河南下?”
“既如此,”陈酿道,“那我问夫人要样物件。”
“小郎君要何物?”邓夫人闻言,忽而添了防备之色。
她既问了,陈酿遂道:
“不拘着是什么,只要能证明邓府尹的官职就是。小生自有办法,让你们渡河。”
邓夫人面露犹疑之色,心中悬悬不觉。
要说邓府尹的物件,她身上不是没有。只是,眼前这兄弟二人,不过两面之缘,又如何能尽信呢?
若是以此为由,将开封府的物件交与金人,那她们作为重臣家眷,还有命活么?
☆、第三十六章 扬州慢8
邓容君躲在帘后听了半日。
初时听七娘问起自己,她还有些羞。此时见母亲犹疑着不应,她心下揪紧,又欲直直出去劝说。
她脚步在门边摩擦,挣扎半晌,终究还是自打了帘子出来。
邓容君只向门外行了几步,便行礼道:
“母亲,依女儿看,二位小郎君心思奇巧,侠骨仗义。眼下咱们无奈逗留,不如依他们所言,试上一试,或可得渡河之法。”
见邓容君忽而出来,众人皆是愣了愣。
七娘方行上前去,作揖道:
“邓姐姐睡醒了?”
邓容君看了邓夫人一眼,知母亲是故意搪塞,遂向七娘含笑道:
“有劳小郎君挂心。本也不曾睡稳,闻着声响,也就起来走走。不想,竟是恩人到访。”
她行向邓夫人,端然立在母亲身后。荆钗布裙之下,只见得她行动有度,颇俱仪态。到底,还是存得分官家闺秀的气度。
她又朝陈酿欠了欠身。七娘见着,心下猛一紧,忙趋步至陈酿身边坐下。
邓容君倒不知七娘的心思,只当他是跟着自己过来,一时面色又有些红。
她遂俯身向邓夫人耳语:
“女儿自知母亲顾虑。不如,先听听他们的打算,再做定夺。若骤然回绝,一来不近人情,二来,未免失了个南渡的机会。”
邓夫人看了看女儿,心中本也没什么主意。听她所言有理,遂只点头应下。
陈酿与七娘相视一眼,已然定了心。母女二人既有犹疑,那便是说,二人手中真有开封府尹之物。
至于肯不肯相借一用,凭着师徒二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然不在话下。
陈酿心中有了底,便将自己的打算尽说与那母女二人。
邓夫人听罢,心下有些打鼓,只道:
“开封府的物件,倒是有一个。是小儿留在老身这里的手令,其上有开封府印鉴。只是,小郎君的法子轻飘飘的,只怕那群歹人不会信来。”
七娘方打边鼓道:
“夫人此言差矣。那些人做的是违法乱纪的买卖,自然万般谨慎,偏要这举重若轻的才好!”
这些话,自然是陈酿教她说的。
然邓容君不知。她见七娘小小年纪,却颇识人心,心中自添了几分佩服。
她遂附和道:
“母亲,不如一试。纵然不成,也不过如眼下一般。”
邓夫人忽举目四顾,只叹了口气。
长日耗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况且,汴京已然落入金人之手,这方手令,除了留念,似乎也无甚用处。又不是金玉之物,人家也不至于诓骗了去!
它若真能助母女二人渡河,才是不辜负了被俘北上的邓府尹。
邓夫人此时倒有了决断。她心下一狠,遂让邓容君回内室取了开封府手令来。
四人前往柳花渡之前,又向张婆子,和那老汉家中嘱咐一番。
只说明日渡口,便会恢复从前的船价,让他们与村中众人讲,若要南下,只赶紧了。
方近渡口,只见此处杨柳青翠,排排成阵。春水悠然自在,熏风暖软闲适。这等精致,又哪似南渡之心,匆匆不可耐也?
七娘看向那排垂柳,忽而心有感慨,只自语道:
“难怪唤作柳花渡,原是杨柳甚好。”
陈酿闻声一怔,转头看向她。
她说陈酿的计策是举重若轻,岂不知,这般境况,还能一解柳花意味,才是真正举重若轻之人。
邓容君母女怯怯地跟在陈酿与七娘身后,心下紧张,也不说什么话。
一路之上,七娘只以“祁莨”自称,如在太学时一般。又向邓家母女解释,说是陈酿的表弟。
复行了一阵,只见渡口不远处人群围堵。四人定睛看去,不正是前几日的商人与秀才么?
陈酿握了握揣在袖中的开封府手令,又转头向七娘嘱咐:
“此处人多,你务必紧紧跟着我。”
七娘正色又听话地点了点头。这种时候,不能让酿哥哥再操别的心了!这一岸的南渡之人,可尽仰仗着他们呢!
如此想来,七娘只觉着重责在肩,心头蓦地生出一番使命感来!
陈酿又向邓容君母女道:
“夫人与小娘子,只在树下相待便是。一切,咱们依计行事。”
说罢,他便牵起七娘,朝人群聚集处而去。邓容君母女相视一眼,携手目送他们,一时缓了缓呼吸,只看他们如何施计。
七娘个头本就小,众人围观拥堵,自然注意不到他们。陈酿紧紧拽着她的手,生怕挤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