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见着开封府的手令,为谨慎计,不论真假,皆当避上一避。
陈酿又深吸一口气,若真是金人,此事便麻烦了!
他们在此处有人,别处未必没有!
不多时,只怕随着船价高涨,各渡口的物价亦跟着上涨。
况且,因着此事,财富积少成多,金银大量流入金人手中。
到那时,不必兵戎相见,仅以行商之术,便能扰乱大宋经济,逼得宋廷做出更多妥协!
着实,是太高明了!
陈酿倒吸一口凉气,背脊忽而一身冷汗。
金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心中暗自思忖,待到了应天府,定要想法子上疏。否则,待金人做大,那才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旁的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神色亦有些僵硬。
她行上前去,遂道:
“酿哥哥,可是身子不适?”
被她一唤,陈酿方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向七娘,只见她目光清澈,似乎还是个没有心事的孩子。
他一时心下感慨,这样就很好。她纵然懵懂无知,也好过日日沉浸在国破家亡的忧思里。
陈酿缓了缓心神,方道:
“没事,不过是渡口有些凉。蓼蓼冷么?”
七娘含笑着摇了摇头,遂道:
“那咱们进船舱里吧!”
陈酿点了一下头。进船舱也好,总是不该看这一泓春水的。
偏到此时,他方才明白,李后主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怎样的分量!
二人相护搀扶,正转回身子,却见邓容君打了帘子出来。
她一手扶着粗布帘子,蛮腰半弯,只亭亭立在船舱口上。
初见时的羞怯,已褪去不少。昨日一同施计,一同想法子渡河,她心下对兄弟二人亦多了分亲近之感。
尤其七娘,不似陈酿又冷又闷,自然更得小娘子欢心。
邓容君朝他们微微一笑,遂唤道:
“陈郎君,祁郎君,母亲在舱内背了饼,且请一同用饭吧!”
陈酿与七娘闻声,已然觉着饥肠辘辘。二人相视一笑,方随她入了船舱。
☆、第三十九章 木兰花1
几人进得船舱,只见邓夫人已然捧着几张热气腾腾的炊饼,笑得很是慈蔼。
自经了昨日之事,她待眼前的兄弟二人,早不似先前那般防备。
且不说一表人才的陈酿,便是那位娘里娘气的小祁莨,亦变得可爱俏皮起来。
邓夫人想着,几人萍水相逢,她身为长辈,在日常起居上总该多照拂着兄弟二人。
况且,那兄弟二人于自家母女两次施恩。在这兀自苟全的乱世,到底太难得了!
邓夫人遂微笑着唤道:
“孩子们,折腾一早了,都饿了吧?”
七娘双手掩上自己的肚子,看了看邓夫人,又看了看陈酿与邓容君,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邓容君见她腼腆,遂上前去,递了张炊饼与她,又含笑道:
“祁郎,且用吧!”
七娘伸手接过,道了一回谢,便随着众人一同在舱内坐下。
陈酿亦拿起一张饼,只道:
“不想在行船之中,还有热食可用,难为邓夫人了。我兄弟二人在此谢过。”
邓夫人见他颇是有礼,客气之中,却没有拒人千里的生疏,很是受用。
她遂笑道:
“不打紧,不过是同小船工借了火,烘过一回,不费什么力的。”
她虽如此说,可座中之人谁不知晓她的身份?堂堂开封府尹的母亲,大宋钦封的命妇,竟沦落到自己动手烘饼的地步!
着实,太让人感慨万分了!
邓夫人经了这些事,自己的心态倒比旁人更加平和。左右,这般日子只需忍得一时,待回襄阳也就好了。
她家在襄阳还有土地产业,总不至一朝落败,便翻不起身。
只是,那被俘北上的儿子……哎!不提也罢!
邓夫人忽有些莫名的难过,却又有些意外的庆幸。所幸,老天还给她留了个女儿。
不过,没了为官兄长的庇护,日后她若嫁至别处,也总叫人放心不下。
邓夫人悄然叹了一声,正要拿水吃,忽地抬头,见了正吃饼的兄弟二人。
她心下猛一个激灵,忽生出一番盘算。
邓夫人自取了一碗水,递与陈酿,看着和和气气的,只问道:
“陈小郎君,说来,你们自汴京逃出,家中可还有人?”
陈酿维护着七娘的身份,也不好多说,只敷衍道:
“唯有兄嫂二人尚在扬州。此番正是先往应天府,再转至扬州去。”
邓夫人听闻这话,心头有了底。
兄嫂再亲,总不能跟一辈子的。陈酿这等才学,他自己不也得成家立业来?
邓夫人又问:
“还未曾请教,府上是在何处高就?”
陈酿遂道:
“不过做些酒肆营生,夫人见笑了。”
邓夫人心头一沉,不料竟是商人之子!难怪,他对昨日那经商行骗的手段,看得如此明白。
不过,眼下的境况,又哪里由得她们计较身份门第?
座中俱是亡国之民,落魄之众,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邓夫人又将陈酿上下打量一番。商人之子也好,若门第太高,只怕此事难成。
她神情越发慈爱,对着陈酿,只像对着自家孩子。
七娘一面吃饼,一面看着他们。邓夫人确是比此前诚挚了许多,尤其待陈酿,更是好得有些刻意。
那般示好的模样,七娘只觉熟悉万分。五哥还未成亲时,汴京的夫人们便是如此看他的!
思及此处,方才还饥肠辘辘的七娘,只道有些食不下咽。
陈酿饮过一口水,见她一副停杯投箸不能食的模样,心下奇怪,遂问:
“怎的不吃了?适才不是还喊饿么?”
七娘看他一眼,忽也有些不想理他,只兀自纠结着自己的心事。
邓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只道:
“小祁莨,你可去过襄阳么?”
七娘闻声,看向邓夫人,只觉她笑得不怀好意。她遂兀自摇了摇头。
邓夫人方接着道:
“襄阳可有趣着呢!你若有心,不如让你哥哥带着你,去我们襄阳住些日子,可好?”
七娘心下一紧,怎的还要拐酿哥哥去襄阳?
她撅了撅嘴,只冷言道:
“不好!我们扬州更有趣些!”
邓夫人一时有些讪讪。这小祁莨,瞧着也十五六的年纪了,怎的说出的话任性骄纵,还与孩子一般!
当真与他那姓陈的表兄没得比!
陈酿也不知七娘闹什么脾气,只微微斥道:
“祁莨,怎么同长辈说话呢!邓夫人不过与你说笑来!”
七娘也不看陈酿,只别过头去,心中早将他骂了千遍万遍!
傻酿哥哥,笨酿哥哥,蠢酿哥哥!那邓夫人分明是打你的主意,偏你自己浑然不觉!
邓夫人只当七娘孩童心性,自不与她计较,转而向陈酿道:
“孩子思念故乡,也是常事。不过,老身却并未说笑,是诚心邀你们来襄阳住一阵子呢!”
七娘拿余光看着邓夫人。住一阵子?只怕住下便不让酿哥哥走了!
陈酿笑了笑,方行礼道:
“夫人盛情,原不该推辞。只是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得不拂了夫人的美意。”
他这话倒说得高明,“美意”二字一语双关,只是七娘正气头上,却不曾领会。
邓夫人自然听懂了。
不过,她只道陈酿是对自己的家境有所误会,方才推辞。毕竟,乱世之中,谁也不愿带两个拖油瓶。
邓夫人遂接着道:
“襄阳邓氏虽非大富大贵之家,总还有薄田千顷,屋舍数里。想来,二位小郎君若临寒舍,也必不至委屈。”
话及此处,已说得太过露骨了。座中皆是断文识字之人,哪个不明白其中深意?
邓夫人如今无儿傍身,又舍不得唯一的宝贝女儿,这才想了个招赘的法子!
想来,陈酿一表人才,也不算委屈她女儿。况且,此人才思敏捷,又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来日金榜题名也未可知。
眼下,她母女二人空有产业,却无所倚仗经营;而那兄弟二人,也没个可靠亲戚投奔。
如此想来,招赘陈酿,岂不是一拍即合,两全其美之事?
七娘听邓夫人言语,只鼓着腮帮兀自生气。
陈酿心下只觉好笑,正待推辞,却见邓容君蓦地站了起来。
她面上又是怒色又是羞色,看上去很是奇怪。邓夫人自打着如意算盘,却忘了,此间还有个邓容君呢!
当着小娘子的面说这些事,总是让人难堪的。邓夫人也是一时情急,不曾顾及这层礼数。
只见邓容君轻咬着下唇,眉头蹙得很紧。她默了半晌,一语不发,直直出了船舱。
☆、第四十章 木兰花2
望着邓容君负起而出,座中三人皆是一愣。
邓夫人本是为母女二人的前程着急,这才无所避讳地说了出来。谁知邓容君心性烈,听不得那些话,面上自是挂不住。
邓夫人望着女儿的背影,连连叹气,只道:
“这孩子,都已是眼下的境况,又拧什么拧呢?且还顾着那些体面呢!”
陈酿沉吟一阵,替邓夫人倒了一碗水,含笑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夫人为小娘子算计周全,自是不错。只是世间之事,多不是周全而来。夫人一心为小娘子好,既然有屋有田,衣食无忧,也当避祸而居,先宽些心才是。”
邓夫人听陈酿这般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他的话很聪明,既未说破,留得邓夫人的体面,又于词句之间,自做一番拒绝。
邓夫人只得暂且作罢。左右,行船至应天府还有几日,她自可以先稳住女儿,再徐徐图之。
七娘对邓夫人本就说不上喜欢,自她开始明里暗里打陈酿的主意,七娘更是心头不快。
不过,见邓容君方才的行径,倒像是位极有主张的小娘子。与她母亲,却不像是一丘之貉!
七娘心中蓦地生了几分好感。
她朝船舱外瞧了一眼,又转头朝陈酿道:
“酿哥哥,我去看看邓姐姐。”
此话既出,陈酿还不及嘱咐她当心,却是邓夫人慌了神。
七娘在她眼里,到底是个小郎君,如何能与邓容君独处?
“小郎君留步,”邓夫人阻止道,“老身去看就是。”
七娘只觉她莫名其妙,心中已然生了芥蒂,才不听来。
她打量了邓夫人几眼,又忽见自己身上的长袍皂靴,才知这位母亲为何着急。
七娘又狡黠地笑了笑。她一面朝船舱外去,一面回头道:
“夫人,我还是不及弱冠的孩子呢!”
闻得此话,邓夫人一时吃瘪。七娘这样一说,倒显得邓夫人疑心过重,小家子气。
陈酿憋笑地看了七娘一眼,只朝她摆摆手,又嘱咐道:
“就站在口上,我目之所及之处,不许走远!”
七娘负手回身,含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去了。
从前在谢府时,七娘总嫌陈酿唠叨。不知何时起,她倒越发爱听他柔声的嘱咐了。
似乎,有了那样的嘱咐,便是证明,他对她的在意。
出得船舱,暖风徐徐依旧。只见白帆高扬,水波粼粼悠然。
岸头的杨柳俨然一抹嫩绿烟霞,如梦如幻,渐行渐远。
这一切,尤似汴京的景,汴京的年华,自渡河那刻起,便再不与人相关了。
七娘打起帘子,好叫自己一直在陈酿的视线之内。她很听他的话,一向如此。
邓容君长七娘一、二岁的年纪,却已是长成的女儿家。总不似七娘,个头虽长,却稚气未脱。
她亭亭立在船头,一身半旧粗布衣裙,楚腰纤细得弱不禁风,只一味地望向汴京的方向。
七娘想,自己若真是位小郎君,是极愿意护着这样的女子的。
她立直了背脊,装作有担当的男子模样,不再唤邓容君姐姐。
只见七娘作揖道:
“邓小娘子。”
邓容君闻声一颤,半回过头,又侧身行了一礼。
她面色有些发红,只低头道:
“祁郎,怎的也出来了?”
七娘行至她身边站立,虽是男子装束,却不及邓容君高。这般看上去,便有些奇怪了。
七娘遂道:
“见小娘子气冲冲地出来,敢是有心事?”
她心道:自己亦是一般年纪的小娘子。邓容君为着方才之事,不论是羞愤,或是恼然,自己或许能为之化解一二。
邓容君闻言,却是一怔,手指只不停地在袖中打卷。
适才之事,本是母亲唐突,她心中过意不去,只道:
“祁郎,母亲适才的话,并非有意,你……你莫要上心。连日逃难,她难免心力不济,有些糊涂。”
邓容君只道七娘方才生气,是为着母亲“入赘”的念头。毕竟,体面些的人家,也断不会有这等事。
其实,她哪知七娘的别捏呢?
七娘只道她无心陈酿,亦无心招赘,又怕母命难为,方才作出这个模样。
七娘遂好言道:
“小娘子诚然不必担忧,我哥哥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邓容君听她言语,颇有君子之风。趁人之危四字,说来是为人不齿,可真临到头,又有几人不会趁人之危呢?
何况,是送上门的趁人之危!
她又朝七娘行过一礼,只道:
“祁郎与陈郎皆是君子,小女子心下很是敬佩。”
七娘亦回了一礼,举目之时,恰与邓容君四目相对。七娘的神色淡然温润,澄澈又干净,是足以教人信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