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请赐教——沐清公子
时间:2018-06-19 08:51:52

  二人一时站定,七娘方抬眼看她一阵。她只不语,自有一番羞怯流转。
  七娘深吸一口气,忽于袖中取出一方布囊,递至邓容君眼前。
  只听她道:
  “邓姐姐,此布囊之中,有些不便讲的话,要说与姐姐。”
  邓容君半抬起眼帘看向她,一时又背转过头去,只兀自伸手接了。
  她将布囊双手紧握,怯怯地弱声道:
  “祁郎,不知何时,才是复见之期?”
  七娘抿了一回唇,只道:
  “只怕复见之时,我已非我。”
  邓容君闻声一愣,自不解何意。她遂道:
  “祁郎怎的蓦地有此言语?”
  七娘心下揪成一团,若是再见,她定已复了女儿之身,自然是个“非我”了。
  她见邓容君模样,只道无奈。世上怎的有这等荒唐事?还偏叫自己遇上!
  七娘缓了缓心神,方道:
  “邓姐姐,待我去后,你看过布囊内付之字,方能明白。”
  说罢,也不待邓容君言语,七娘遂急忙奔至陈酿身边。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只与邓氏母女客气告辞,便拉着陈酿落荒而逃。
  才下渡船,陈酿方拽住她:
  “站住!”
  七娘才经了邓容君一事,只道心下不爽快。她方撅嘴,望着陈酿不言语。
  “可与人说清楚了?”陈酿正色道。
  “是写清楚了!”七娘道。
  她遂将布囊之事说与陈酿,只道是学他给史雄的锦囊妙计。
  又是个歪理!
  陈酿无奈摇了摇头,只朝七娘眉间轻敲一记:
  “你呀!始乱之,终弃之,也不知人家看后,怎么想你!”
  七娘撇撇嘴:
  “那也是没法子的!”
  陈酿又摇了一回头,兀自规整一番,遂带着七娘出渡口去。
  站在渡口的牌楼下,二人四下眺望。牌楼的那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未受战火,依旧繁华的应天府。
  霎时间见着这样的景,二人只微微一颤,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转而四目相对,心中皆浮上一丝酸楚,唯有彼此懂得。
  眼前的安宁热闹,像极了从前的汴京。二人漂泊至此,见人群往来、货郎叫卖,直把他乡做故乡,自得一番凄楚。
 
  ☆、第四十三章 孤馆深沉2
 
  七娘与陈酿一路行来,不论镇子或是村庄,所见皆是破败景象,所感无非凄苦人情。
  二人在渡船上待了近一月的光景,似与世隔绝,不闻世事。眼下骤然见着应天府的热闹,直有些应对不及。
  应天府的一切,像极了从前的汴京。
  二人并身而行,脚下是交错纵横的街道小巷,四周是纷繁林立的商铺酒肆。
  再穿过一条不深不浅的巷子,便是勾栏瓦舍的所在。
  只见飞檐画栋,自有别样姿态;梁间雕花精致,莫不丝丝入扣。轩窗半启,又闻得竹笛横吹,悠扬婉转,自窗间缓缓而来。
  所谓江南丝竹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未及半刻,窗间又传来女子咿呀之声。夜市还未起,原是伶儿在练声吟哦。隐约听来,正是那出耳熟能详的南戏《琵琶记》。
  闻得那般声腔,七娘与陈酿皆愣了愣。二人相视一眼,却并未有甚言语。
  想那夜,在郓王府的莲花池,他们与郓王夫妇泛舟对饮,唱的亦是这出《琵琶记》。
  那时朱凤英初初学得唱念,郓王一管清箫相和,陈酿带着七娘用竹筷敲着酒盏,聊作鼓板。
  虽说闲暇习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好在水面清圆,咿咿呀呀之声随水而传,倒也清雅风流。
  那一晚,四人心中唯有音律与美酒,自无纷扰世事,再没比那更好的人间时节了。
  眼下这等漂泊之态,蓦地闻着这出《琵琶记》,陈酿与七娘一时思及,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二人双双了然,自不必有甚言语。若蓦然提起,也不过徒添一分伤感。
  行过勾栏瓦舍,再转过一角,便是应天府有名的书房街。
  所谓书房街,并非指街上多做文房四宝的生意。此间旅社颇多,价格亦公道。又因背离主街,很是清静。
  从前举子们往汴京应试,多在此处歇脚。当时的府尹为附庸风雅,遂将这条街更名做“书房街”。
  那年,陈酿自扬州往汴京赶考,途经应天府,亦是落脚于此处。
  如今故地重游,当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陈酿将万般情绪接压在心底,只转头向七娘道:
  “咱们在这条街上先寻个旅舍住几晚。我昨日算过,节省出的船钱,勉强能租辆小驴车。待拾掇好了,咱们便回扬州去。”
  他们在对岸耽误得太久,所剩银钱,七娘心中亦有数。
  她只道:
  “也不知应天府的驴车价钱几何?回扬州的路上,总还需别的花销,只怕难以维持。”
  听她言语,陈酿心下生出一丝酸楚。
  从前,她哪知银钱为何物呢?一掷千金之事,不过是她取乐的法子。如今,她也会细细计算,为银钱担忧了!
  陈酿理了理她的发带,安抚道:
  “不打紧,从前我路经应天府,也认得些人。明日便出门想法子,也不是甚难事。你且宽些心。”
  七娘微微蹙了蹙眉,只看他一眼,抿着唇不言语。
  陈酿又带着七娘朝前行去,忽一座偌大旅舍映入眼帘。匾额上大书个三行楷大字“状元楼”。
  其间人来人往,在本就清静的书房街显得尤其热闹。
  那旅舍高出四周许多,前头还有一座朱红雕花门楼。那等气派,一看便是个有来历的,并非旁的旅舍可比。
  七娘一时好奇,遂向陈酿问道:
  “酿哥哥,这间旅舍看上去,似乎大有来历。”
  陈酿看向状元楼,一时心有感慨。
  他只道:
  “这座旅舍有些年头了。本也不足为奇的,因在太祖朝时出过一位状元郎,故而唤作‘状元楼’。而后自有考生追捧,便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七娘忽想起,酿哥哥本是为赴考才至汴京,遂又笑问道:
  “酿哥哥从前路过,可是住的此处?”
  陈酿微微一怔,只摇了摇头,玩笑道:
  “若住了此处,怎的还不曾得个状元回来?”
  他虽玩笑言语,七娘却听得认真。他不曾得个状元,到底是为了她!
  陈酿又看了状元楼一眼,掌柜依旧是从前的掌柜,好几年了,也不见什么大的变化。
  他自迎来送往,很是周到。想来,状元楼这般兴盛,除了那状元的名气,与掌柜的费心经营亦是息息相关。
  陈酿忽忆起,从前他赶考路过,掌柜亦是热心招客。那掌柜见他意气风发,直好言应承,说住了便能中状元!
  不过,状元楼名气大、气派大,房价更非别处可比。
  当年陈酿念着钱袋里的孔方兄,只婉拒了掌柜。况且,堂堂状元之尊,岂是住一夜店便能有的?
  如今想来,那掌柜的倒是一语成谶。
  头名的状元,果然是与自己无缘的!
  七娘见陈酿久不言语,才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那件事本已过去许久,纵然陈酿不在意,可七娘却从不曾释然。加之前阵子遇着史雄,又勾起了七娘的愁思来。
  她明白科举在陈酿心头的重量,亦明白,他那时候是怎样的忍痛剜肉。
  七娘沉了沉神情,突发奇想道:
  “酿哥哥,不如咱们住状元楼吧!”
  她想着,左右科举不止一回。眼下国难当头,自然顾不得这许多。但天下总有安定的一日,朝廷也总会赴考。
  眼下这一住,也总算是博得个好意头!
  如今漂泊之际,七娘力所能及的,尚可聊作宽慰的,似乎也只得此事了。
  陈酿与她相识多年,她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心中想些什么,自然瞒不过他。
  见她事事顾及着他,陈酿心头忽涌上一丝暖意。
  只是……那时没钱住,眼下亦是没钱住。
  从前不过是为着不与家中添负担,尚且好说。而如今,钱袋中为数不多的银两,却尽是救命钱!
  七娘想着陈酿,一时又忘了银钱一说!想来,这也是她生来便带的娇贵气。
  纵然落魄至此,纵然逼着自己计算银钱用度,可于她内心之中,对这般之事,却依旧抗拒不已。
  陈酿有些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只抖了抖钱袋,遂道:
  “住一旁的旅舍吧!我带你去我从前赶考时的下榻之地,如何?”
  他本当哄得七娘好奇心起,这事也就过了。
  谁知七娘只微蹙眉头,竟立在状元楼前不走了!
  她将状元楼的牌匾直直审视一回,似在任性耍赖,坚定道:
  “酿哥哥,我就要住此处!”
 
  ☆、第四十四章 孤馆深沉3
 
  陈酿一时愣住,霎时不知作何反应。
  从前七娘也有任性之时,比之更甚的,更不讲理的,亦不在话下。
  只是,自汴京城破,她一路与陈酿相伴,也知他的不易。便是心中再忍不得,再嫌这嫌那,也只埋在心里,不曾任性胡闹。
  岂知她此时见了状元楼,却又作出这等模样?纵使要为陈酿日后科举搏个好意头,也总不该如此钻牛角尖!
  陈酿遂上前拉起她的手腕,只好言劝道:
  “蓼蓼,住下便中状元,这不过是商户的说辞。那样多的住客,可见人人都中状元了?”
  七娘依旧站如松,丝毫也不动,只道:
  “酿哥哥与他们不同!你是有状元之才的!”
  陈酿行至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又道:
  “可那不与住店相关!我知你一心为我,可咱们的盘缠着实不多了,这两日还需尽快再凑些。至于状元楼,你若愿住,日后咱们再来一回也就是了。”
  若在往日,话及此处,陈酿说得有情有理,便是七娘再是不愿,也只得依了。
  偏偏此番,她只不依不饶地立着,重复着方才的话:
  “我就要住状元楼!”
  陈酿见劝将不动,一时有些气恼,只道:
  “蓼蓼,你再这般,我可要生气了!”
  闻得此语,七娘方才抬眼看了看他。
  她心中觉着好笑,生气?莫说发火恼怒,陈酿连半句重话亦不曾同她说过,又哪里会生气来?
  七娘吃准了他的脾气,依旧不由陈酿拉扯。
  她轻哼一声,直往牌楼里行去。
  “祁郎!”陈酿喝了一声,见她不理自己,又喝道,“谢蓼!”
  七娘仍然不为所动。
  陈酿三两步追上前去,一把握上她的手腕,言语中有些薄怒:
  “谢蓼!你今日莫名其妙地闹什么?”
  七娘一面往里走,一面不服道:
  “我哪里闹了?好不容易到了应天府,没有身后的战火,没有遍野的饿殍。为何我们还要住那些地方?酿哥哥,我不想,我受不了!你究竟明不明白?”
  陈酿心头直窝火。还只道连日以来,她总算懂事了许多,是个大孩子了。
  不想,刚至应天府,七娘任性骄矜的本性,却又暴露了出来!
  陈酿一个跨步,只堵在她面前,正色道:
  “你再不听话,我可动粗了!”
  七娘一怔,猛地顿住脚步。她抬眼望向陈酿,眼圈霎时红了。泪珠滚滚,止不住地盈盈而落,显得委屈又可怜。
  她瞪着陈酿,似是质问:
  “你说过‘无妨’的!”
  又是这个“无妨”!
  陈酿无奈摇摇头,见她这副模样,方才的气恼忽地退却,心也软了半分。
  “抱歉,”他道,“我不该吓你。只是,我们眼下的境况,你也不是不知。今日住了这状元楼,又拿什么回扬州呢?”
  七娘本不想理他,见他言语,还是忍不住回了话,只道:
  “我只知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应天府犹如第二个汴京城,赚钱的法子遍地都是,盘缠慢慢赚也就是了!”
  她这话说得来势汹汹,倒逼得陈酿不由得苦笑。
  赚钱的法子,说得倒轻巧!此处人生地不熟的,又逢战乱之际,岂是那样容易的?
  此前陈酿与她轻松说来,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这会子,倒成了她的说辞。
  可见,有的事,是不能随意胡说的!谁知什么时候,便给自己备了个坑呢!
  陈酿遂苦笑着打趣道:
  “莫不是,你已有赚钱的法子了?”
  七娘闻言,心下一慌!
  她胡乱抹了把眼泪,敷衍道:
  “我能有什么法子?”
  罢了,她又瞪陈酿一眼,依旧任性道:
  “我不管!我就要住!”
  还不待陈酿阻止,却是状元楼的掌柜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见七娘面带泪痕,他只赔笑作揖道: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怎的在我家牌楼前哭了起来?”
  七娘见着掌柜,只当是盼来了及时雨。
  她也不与陈酿留面子,只抬手直指他,告状似的同掌柜道:
  “他不让我住状元楼!”
  掌柜顺着她的手臂看向陈酿。只见那是个气度俊逸的书生,他神情略带无奈,似乎还有些面善。
  掌柜上下打量陈酿一番,又转头看向七娘。
  正哭的这个,倒是娘里娘气的,还这等好哭!直同小娘子无二!
  掌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二位小郎君能这样闹,是什么关系,他只觉自己心知肚明!
  虽说荒唐了些,可古往今来,哪朝没有这样的事?
  况且,他每日迎来送往,怎样的人没见过?莫说这是二位小郎君,就是二位小娘子,他也见惯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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